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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儿女私情

韩高靖听见声音,才从沉思中醒来,抬头却见云津将厅门缓缓推开,走了进来。淡淡的夕阳照在她蜜合色缠枝云纹洒线的外衫上,泛着温润的光泽。虽然她父亲的孝期早过了,但她难得穿这些颜色衣服,今日这样一妆扮倒别有一番味道。

她向他一笑,转过身去关门,他目光交缠在她身上,未曾片刻离开,只见她蜂腰鹤脊,随着关门的动作,身姿些微律动游移,十分窈窕。

像她这样容貌秀丽却又智慧过人的女子真是世间少有。不过这样的女子恐非随意哪个男子可以匹配的,当年那个慕容平原恐怕就不会懂得她的美好。便是迫于他的压力娶了她,只怕也绝不会珍惜。还是她明白通透,果断给自己退了婚,倒成全了他。

他这样想着,云津已经走到面前来,挨着他跪坐下来,将手中所持的一卷缣帛绘制的地图搁在他膝前,笑意盈盈:“想什么呢,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韩高靖道:“想着你会给我带来什么惊喜。”说着伸手去取那卷地图,便要展开。

谁想却被云津伸手按住了:“昨日乔主簿从豫州回来了?”

韩高靖点点头,主动说道:“豫州牧对他很是礼遇,这会儿虞寿常被杨灏打怕了,自然巴不得与我们结交。”

“豫侯是个狐狸,只怕不会空口白牙的便愿与我们结交。他没提什么要求?”云津看起来有些不信。

“自然不是没有,无非是希望若杨灏再打邯郸的话,我们能出兵共同夹击晋州。”韩高靖笑看着云津:“怎么,还不信?这可是攻守同盟,比其他的一切都来的实际。他还让乔主簿带回了给我的亲笔盟书——喏,就在那桌子上,你不信可以自己看。”

云津瞟了一眼靠窗的桌案,上面果然有一卷帛书:“那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些虚伪的言辞罢了。他凭什么相信你到时候会出兵呢?”

韩高靖伸手搂过她,拍了拍她用丝带束拢,垂在肩背上的秀发:“他自然相信,趁着杨灏和他打得不可开交我去攻袭晋州不是很好吗?倒是你,该把头发挽起才是。”

当今之世,未嫁之女只以一半头发简单盘起发髻,另一半则散落下来,用丝带或金银发箍将散发的尾端束起。而妇人则将一头秀发全都高高盘起,并不留散发。他和云津,已有夫妻之实,只差一个仪式,她早该换发式了。

云津盯着他的眼睛,轻笑出声:“不过是个虚礼形式罢了,世人就都看重得不得了,难道将军以为我也如此?”

韩高靖便凑过来,笑道:“我知道,顾先生云山之风,本不为俗礼羁绊。是我想要这些形式,难道顾先生不能满足我这小小心愿吗?”

云津倒拿他没办法,敷衍道:“行,我明日便换了发式,好昭告全天下人,将军是我的人,谁也别打主意好了吧。”

韩高靖瞠目结舌:“你说什么?谁是谁的人?”

说着便去挠她的腋下,云津一边躲一边道:“韩高靖,你别胡闹,一会令狐校尉来了看见不好。”

韩高靖哪里肯,仍旧去挠,又趁机抓了一把她的腰肉:“别说令狐,就是令豹、令狮子来了也不怕,倒是你,说明白了,谁是谁的人。”

“好好好,你的人,你的人,别闹了……”云津触痒不过,嘴上告了饶。

韩高靖和她四目相对,见她一双黑漆漆的瞳眸水汪汪地,满是绵绵情意,忍不住上前吻住不放。云津闭上眼睛,仿若饮了甘醴琼浆一样,晕乎乎地一脚踏进一个豁然开朗的世外仙境之中。

眼前仿佛花开绚烂,仿佛春雨窸窣;又闻鸟语泉泠,聆听琴声鼓浪,水石相和;鼻间点染木叶清香,口齿顿含世上奇香。瞬间又仿佛变换了天地,一阵旋转,旋即周身置于奇异境地,日月照耀,金银高台,霓衣风马,凤鸣龙游,仙袂飘飘,自由飞舞,又于往古未来,穿梭其间,只见洪荒宇宙,春风化雨,此乐何极!

直到她渐感呼吸不畅,这才惊觉适间的一瞬万年,伸手推他却无力,不推却又委实难以忍耐。倒是他察觉了她的不适,这才放开,两个人互相凝望,久久无言。

门外却是一声咳嗽,想必是令狐嘉树来了。韩高靖反应奇快,神色摄然,气定神闲地向外面传语道:“戍卫令,派个人去看看令狐校尉来了没有?”

令狐笑吟吟走进来的时候,韩高靖便展开云津送来的图卷,细细看着,头也不抬地对他说道:“令狐过来坐,今日内厅议事,不必拘礼。”

令狐嘉树瞧见云津也是神色自若,但他却觉得这过分的一本正经反倒不寻常,但他又不是不知趣的人,也假作不知,便即趋行上前。他当然不会真的和他们两个人凑那么近,却也不拘幕府议事时的礼数,在离韩高靖不远不近的地方,盘膝坐了下来。

“令狐校尉,听说豫侯之子和荆侯之妹已定下婚约?”云津问道。

“是,明年一开了春,便行婚礼。”

“豫侯这是急了,刚好荆侯也有宛城之恨,两下里一拍即合埃”云津笑道:“只是我们大约迟早也要与晋州有一场大战,豫侯想必也知道。那他那个女儿有没有说要嫁给谁?”

令狐嘉树原本笑着听云津说话,此时也不由目光一滞,倒也不动声色:“那我倒没听说过什么。怎么,顾先生这是又有什么奇谋?”

“令狐,你过来看看,这是云津几个月来殚精竭虑做出的图。”韩高靖出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令狐嘉树巴不得似的,忙探身接过那帛绘地图来,看了看,满眼疑问地看着云津:“这是什么图?”

云津便正色道:“入蜀之道十分艰险,无论走褒斜道还是子午谷,粮草都是最大的难题。且不说粮草输送,二十取一,途中消耗过大,只说蜀道难行,待大军出行之日,若粮草难以为继,只怕过不了葭萌关和剑阁。天机难得、兵贵神速,我想让令狐校尉利用在蜀地的布置,在我图上标红的三个地方,预先设下粮草。到时候我们大军到了此处,即可取粮自用,少了辎重拖累,又无饥馁之患,便可以虎狼轻锐之师,迅速过葭萌关和剑阁,只要过了剑阁,整个蜀州再无关隘可守。届时倒不必担心粮草问题,蜀地屯粮,尽可就地取食。”

令狐嘉树倒吸一口凉气,略带调侃道:“我的先生呀,你说的容易,在蜀州布置我们的粮草,你当蜀州那些人是瞎子呢1

云津道:“我当然知道此法难行。可如果不这样,等我们拖着粮草进发,万一蜀州那对孤儿寡母反过味来了,或者他们撑不住了,到时候我们不但粮草成问题,还得一路上凿山开道,行军龟速不说,只怕万一过不了剑阁。蜀地再乱,只要有一支几千人的兵马守在剑阁,就连个苍蝇也难飞进去。”

令狐嘉树便转头看向韩高靖,却见韩高靖无所表示,只得低头去看那图:“为何在这几个地方设粮草?”

云津道:“这几个地方在关隘之间,且地势平整,利于驻扎修整,另外这都不是重要的城邑,不会引人注目。蜀州如今乱成一锅粥,这几个地方都快成了三不管的,我们做起来也少些掣肘。”

令狐嘉树目光灼灼:“那你打算让我怎么做?”

云津道:“自然是派你在蜀州的密史暗间们,以商业囤积的形式在我指定的地方秘密囤积粮草。”

“那届时我们出兵多少?”令狐嘉树问韩高靖。

“最多三万,多了只怕囤积不了那么多粮草。”

令狐嘉树道:“最多两万,否则绝难实行。要知道这两年蜀州粮食因战乱而减产不少,且各方势力也都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些粮草,去年许夫人母子和黄平都还从荆州买进过粮食才得以支撑。”

韩高靖道:“两万兵马就想收伏蜀州?”

云津摇摇头道:“这两万兵是否还需要分出一支设在沿途阻击汉中守军?万一汉中郡从后面杀过来该当如何?”

韩高靖道:“这两年蜀州之斗集中在成都平原和大娄山一带,汉中地倒是消停,他们的守将是许夫人的兄长,暂时应该不会威胁到我们。何况,汉中这边我自会布置兵力,粮草运送总比蜀州容易,所以这边你们不必担忧。”

“也好,等到蜀州那边控制住局面,将军这边可同时出兵汉中。”云津咬牙坚持说道:“两万兵力确实少了点,但如果能先期挑起黄平及其追随者的内讧,借机消耗他们的力量。以此耗其国力,使其疲弱,两万皆选战斗力强的精兵,也差不到了。届时我们做三种准备,最上控制蜀州牧黄琰所占据的蜀州北部,然后徐图黄平等人占据的南部。其次控制成都,最次控制剑阁、葭萌两关。无论达到哪种战略成果,都等待将军后续发兵里应外合,到时候无论是成都还是巴郡、涪陵,乃至于剑阁、葭萌关,必然人心涣散,一攻即溃,那便可夺取整个蜀州。”

韩高靖道:“如此便先定下这取蜀三策吧。具体用兵之策再看那时实际情况来定。”

令狐嘉树沉吟道:“虽说早几年我就在蜀地精心布置好了,但你说的这些,没有个一年半载的根本做不到。”

云津心下先是一惊,又是一喜。喜的自然是精心的布置可使她的计划顺遂。惊的却是,天下那么多的州郡,令狐嘉树为何偏偏去鄙远的蜀地布置?难道韩高靖早在得雍都之前就图谋蜀地?

这心思在她心中一闪而过,却并不使她有丝毫迟疑,她接下令狐嘉树的话,道:“那就半载,不能再多了1

令狐嘉树怔怔地看着她:“这也太狠了吧,这是要用火烤死我啊?”

云津笑道:“天下间谁不知道,没有令狐公子做不到的事。”

令狐嘉树摇摇头,外面言过其实的传言,她也拿来激他,他看了韩高靖一眼,深觉这位主帅的确与众不同,竟然会喜欢这样一个可怕的女人。

“如此甚有难度,毕竟是两万人的粮草,不是两千人埃还要挑起他们内讧,我只能说试试。”

“令狐校尉,这可是建立奇功的良机。”云津粲然一笑:“粮草是有点难为人了,但如果令狐校尉都没办法的话,天下间便无人能做成此事。至于内讧,他们本来就有,只是让你的人再去点点火,让他们更乱一点罢了。”

见云津一个劲的撮火,关键时刻,韩高靖便向令狐嘉树笑道:“令狐,你不必担忧,即便不成,我们最后大不了大军出行,稳扎稳打终究要灭蜀。一切都有我来承担。唯有一点,你在蜀地的行事,一定要隐秘,万不可露出风声,让蜀人有了防备。另外,我最担心的就是杨灏身边那个石英,表面上是负责晋阳治安的射声校尉兼世子灏的武职属官,实则暗中养死士,他的眼线也遍及各州,不要让他们坏了大事。”

令狐嘉树道:“这个我倒是查过了,将军可放心,蜀地是他们的密使细作最薄弱的地方,偏巧是我们经营多年的地方。当日杨灏回到晋州便大肆在各州布置密使。但唯有蜀州,他一来没看上这个地方,二来实在鞭长莫及。毕竟蜀地实在是个闭塞鄙野的所在,而杨灏暂且还没顾上。若再给他个三二年,只怕蜀州也被他染指。”

韩高靖被射一箭,九死一生,虽刺杀之人至死不肯吐口,但也基本可锁定是杨灏的人所为。世间恨不得韩高靖死的人大有人在,但能够打造如此强悍而又忠诚的暗探密使的却唯有杨灏一人。至今,每到阴雨凉风的天气里,韩高靖的伤处便会疼痛麻痒。若说不恨杨灏,那自是不可能,但若说不佩服这个对手,却是更加违心。

杨灏由质子十年,到回到晋阳,不过一二年间就取得父亲信任,数年就辅佐杨晟岳将晋阳治理成为天下第一的都会,手下兵强马壮,屡战屡胜。这杨灏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实力雄厚,在天下英雄中罕有其敌。是以对杨灏,他是时时提防,万分小心。

但说到天下间的这些密使暗间的事,令狐嘉树比他更了解,令狐嘉树如此说,自是有把握的,这样才放了心。

韩高靖收了图过来,转头向云津道:“你先回去吧。我和令狐还有点别的事。”

云津迟疑了一下,便起身却行几步,才开门离去。直到她走的远了,令狐嘉树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将军,你还没有告诉她吗?”

韩高靖摇了摇头,疲惫地闭上眼睛。

“总是瞒不住的。”

“能瞒一时就瞒一时吧。”

令狐嘉树沉默着,终于说道:“其实她有可能已经猜到了。”

“那也没关系,我终究不会辜负她。”

令狐嘉树只觉无能为力,十分艰难地开口:“将军,我们走到这一步已如逆水行舟,早就没有退路。儿女私情又怎能及得上天下大业。”

“令狐,他对于我,不仅仅是儿女私情。”

令狐嘉树终于无言,他不相信韩高靖会不明白,虽然于韩高靖而言,顾云津不仅仅意味着儿女私情,但在天下人眼中,尤其雍都所有的文武属员而言,儿女之间就只有私情,并无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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