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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喻渐渐觉出杨灏对她的冷落,是在天授元年秋天即将结束的时候。

那之前虽然杨灏由日日流连突然变成间隔些时日才来,后来更是来的稀疏,她也并没疑心什么,毕竟他每次来时也并无冷淡之意。何况大好的明媚春光,却偏偏失了武安,整个春夏之际,他都忙着由此引发的诸多矛盾以及数不清的庶务。

他一定是忙碌的,不知道饮食能否周全。他虽贵为王世子,其实在饮食上却并不知保养之法。早年在越州时跟着越侯的几个儿子饮酒无度,致令脾胃失和,若饮食不留心的话便要胃痛。那些仆从们不过按规矩做事,哪个是上心的?

梦喻常常一边酿着各色酒水,一边不由自主地便会起了这样的念想。

她有时去他那藏酒的山洞中,整理整理那些永远也喝不完的美酒佳酿,尝一尝酿好的陈酒,品度着哪一种是他爱的滋味。

然而正这样想着,却又猛地心中一悸,她对他,怎可如此用心良苦?她又忽然想起,他对酒其实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的,他仿佛哪一种都能饮一些,哪一种也能说出些优劣上下来。从前他在“河山馆”宴客的时候,总会和那些世家子以及朝中府中的文武官员们评酒,却从来没有表明过自己喜欢哪一种。

他们初见的时候他似乎就说过,其实美酒于他本没什么区别。一些同他形影不离时因无暇细细思量而忽略掉的琐碎,便在她心里回味起来。梦喻不禁恍然大悟,杨灏对酒,杨灏对人,其实是没有私密的感情在里面的。或许有,但他一定都会深深藏起来,不让人知道。

他的所好不能别人知道,他的所恶不能让人知道,他每行一步不能让人知道,他每退一步也不能让人知道。因为只要有人知道,那便同等于将自己的软肋宣示于人。

她每次新酿出的酒让他尝,他都说好,就是这个道理了。

杨灏与她相见日渐稀疏,但是她在“河山馆”中的待遇依然如前,仍旧保持着宠姬的优渥,衣、食、注行样样不差。

但梦喻还是确知了他的冷落,起因是她无聊至极时到“风烟馆”去送了一趟酒。慕容平川不在晋阳已经很久了,但“风烟馆”的达官贵人仍旧络绎不绝。不用说,自然有得力的家宰替慕容平川经营得仅仅有条,往来会客,时时往那些世家豪族家中送些珍惜奇物,慕容家的家宰的手段俨然家主的风范。

梦喻去瞧了瞧她曾经供职过的慕容家的制酒坊,见造酒士正在酿酒,不觉便同他们切磋了制酒的新法。那造酒士知道她酿酒颇有其法,便按她的方法改进了方子。知道她是杨灏的人,不敢怠慢,又请出家宰来好好招待,那家宰自然请她到其中的上佳之馆中,侍奉十分周备。

梦喻走出这一处院落的时候,天色有些晚了,可还是瞧见了带着一群王孙贵人们一起向隔壁院落走去的杨灏。

杨灏却并没有看见她,他似乎是醉了,伸手揽住了随侍身边的是个绝色美人。趔趔趄趄着行走的杨灏,身上有梦喻从未曾见过的放浪形海而那女子眉目娟娟,袅娜绰约,本来容貌已十分姣好,而其婉柔清扬、玉洁冰清处更添了几分韵致。

她眼睁睁地隔着花树绕成的篱墙,看着杨灏一行人进了“风烟馆”最上等的馆阁中去。

那些花树的篱墙本就是为“隔而又透”,取景物分割而又遥相勾连,景中有景,能成千姿百态而又各成天地之妙。却因此成了梦喻得以窥见杨灏,而杨灏却未曾知晓的情形。那家宰见杨灏等人来了,便匆匆辞出,留下梦喻一人独在风中久立。好一会她才醒过来似的,对旁边候着的侍女说声“走吧”,这才向茫茫夜色中行去。

这自然是被那些达官贵人和世家子弟们众星捧月的杨灏所不知道的,他笑容隐隐,听他们胡天海地的夸夸其谈,仿佛回到了年少时在越州的那段时光。相同的贵家子弟们,相同的吃喝玩乐、醇酒美人,相同的他在漫不经心中捕捉他们话语中有用的信息。

比如宋朗那担任郎官的公子宋珏说有天文华君送给他从兄宋效一架玉屏风,十分华美,宋效却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了,说“君子以如玉为有德,以得玉为亏徳”这样的话,文华君闹了个没脸。

“他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一个后来居上的暴发户。”宋珏又是得意又是不屑,从鼻子里哼出几句话来。宋氏是百年的世家大族,自然看不上文华君那样的。

“我听说你三叔却把阿豹给教训了,说玉虽然有瑕疵,也不该如此给人家没脸。”王琮的外甥,正担任丞相少史的范醇笑道。

阿豹是宋效的乳名,王、宋、范、苏几家的子弟说起来不是亲戚就是世交,再有些就算不和,也虚与委蛇。因此彼此间常称乳名,显得极亲近。

宋珏便笑道:“传到你们那里都成什么了,难道我兄长是为了有瑕疵才不要的?倒像我三叔和阿豹没见过玉似的。”

“难道原话不是这样?”又一个世家子笑道。

“自然不是,我三叔是说,水质清则无鱼,白壁亦有微瑕,君子温润如玉,岂能如此锋芒毕露。”宋珏伸手去案上取酒,旁边美人便忙给他递过来,他饮了半杯,才又道:“谁知道我那从兄平日不愠不火的,这次倒不肯妥协,说什么世人只道君子该温润如玉,不知该学玉之至坚不曲。犯不上为了这种人折腰。”

“阿豹果真是我们中第一个人品学问都好的。”众公子王孙便连连赞叹。个个说宋效没给那暴发户颜面,果真才是世家大族子弟的风范。

众人哄笑举杯,杨灏也举杯微笑,只是笑与笑里面的意思却全然不同。众世家子只从宋效拒收玉屏风中得知大族的威严,而杨灏却知宋效不愿与文华君结交,其实是因为文华君是杨灏四兄杨淼的岳父,而其叔宋希却是个有城府的。

又比如王琮之侄调笑范醇与妻子不合,只得在外面流连,杨灏便知范醇的妻兄为何上次在朝廷议事时为何要与范醇之父过不去了。

然而此情此景又与当日越州不同,比如当日作为陪衬的他,如今是众人奉承的对象,是贵族子弟的核心。然而他甚至不能感受到在越州时那种欢欣鼓舞来,在越州时他虽是个一无所有的质子,却有无知无畏的勇气,如今却只觉得疲惫。

范醇向杨灏敬酒后,笑着看了一眼在外围侍坐的石元鲁,便道:“不知这位旅贲令可成婚了没有?若没有,不如让仆给他做成一桩婚事吧。”

杨灏便瞧着石元鲁,笑道:“那小子也有十八了,尚未婚配呢。少史可有什么合适的女子?”

范醇道:“仆的舅家有个表妹,从小跟着家母,与我那几个愚姊妹一起教养长大。年方十七,模样、性格都好。就是有一样,是个庶出,但也知书识礼的,家父母待她如亲生女儿,连嫁资妆奁都是比照家中几个姊妹。”

杨灏倒十分有心的样子:“令堂身边的女公子怎会差?元鲁出身虽是平常,但骁勇异常,将来或可成为国之大材。少史既有心,便去令尊令堂面前说和说话看吧。”

“家父母那里自然有仆去禀明,只是不知道射声校尉那边有没有这意思。”

杨灏便笑道:“射声校尉那边你不用管,你说成了,我就做得他这个叔叔的主。”

这点他不说,范醇也明白,石英对杨灏的忠诚是世人皆知的。而杨灏自然也明白,范醇既然如此说,必然是从父亲那里得到了确旨,这事如无意外的话就算是成了。

杨灏便叫石元鲁过来,让他给范醇敬酒,笑道:“元鲁,好好敬范少史,好让他给你说亲的时候更卖力。”

石元鲁已经举起杯来要敬酒了,听了杨灏的后半句话,一脸的疑惑,直到听范醇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才明白。石元鲁便低头道:“世子,元鲁如今人微官卑,岂可高攀世家贵戚之女。况男儿当先建功立业,后有室家之私。我今无功名,不欲成家立室。”

杨灏哈哈大笑:“你小子傻了吧,功业有的是,就怕你没本事去取来。好女子就那些,你不下手就让别人抢了先。好男儿功业与世家两个都得要,岂可偏废?”

石元鲁听了支吾半日没说出个什么来,最后才低声道:“卑职都听世子的。”

范醇便忙在旁边凑趣道:“好孩子,有志气,我必为你说成此事。”

石元鲁便在众人起哄中向范醇敬酒,但他不是个不守本分的,敬酒之后仍回到下首挺身侍坐。杨灏带他来固然是为了提高他的身份,却也是因喜他骁勇,他虽不是王世子戍卫,却比杨灏的戍卫令和众戍卫更尽心尽力。

甚至连杨灏回府他也一路护送,每次都是待杨灏平安回府后他方离开。

“元鲁,你和范醇那表妹的事,八九不离十了。你当借此机会结交范氏。”踏着秋风落叶,杨灏的话语中并无任何情绪。

“是,世子,卑职当竭尽全力为世子谋事。”

“元鲁,也不只是为我。范醇那表妹虽是个庶出,但也是范氏至亲家的女子,范醇的母亲当做女儿教养大的。于你而言,未始不是个机会。你要记住,好男儿出身固然重要,但有所作为更重要。你放心,我会尽快给你找机会晋升职位,总不让你被人小瞧。”

“世子大恩,元鲁当结草衔环以报。”石元鲁连声音都抑制不住万分感激之意。

“罢了,你回吧。”

石元鲁本该辞去的,却不知为何又有所迟疑,对着天空看了半天才道:“世子,卑职今天看见乔姬了。”

杨灏听了,拉缰绳的手不由一顿,那“达达”的马蹄声便突然止住了,他沉默片刻:“什么时候?在哪看见的?”

“在‘风烟馆’,世子和几位公子进去的时候,乔姬刚好在旁边的篱墙那边。卑职后来看见她站了很久才离开。”

被杨灏放松了缰绳的马,那马没了控御,便任意地在青砖路上溜溜达达的,重又发出清亮的马蹄声。他也不去管,任那马信步闲行。

“卑职觉得乔姬挺可怜的,世子不如……”

“元鲁,你回吧。”

杨灏说完把缰绳一兜又一扯,那马便踏着一地月色向晋王府大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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