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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不如意的事,总是十之八九。而且那种不如意不因身份和德行、才能而改变。
甚至,即便那些令人遗憾的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了,还是会留下痕迹,在人生的某一个节点上,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比如韩高靖冬至日的时候却带着公子荆和公子轩到了别院中痛痛快快玩了一天一夜。人们奇怪这秦川之主的怪异行为,但是虞夫人和云津都知道,他不过是为了逃避究竟是该在侯府过冬至,还是陪他心爱的女子过冬至这样一个难题。
而等到上元灯火中,他带着云津同赏一夜鱼龙灯火、星河如雨,看她笑容灿烂时,云津却提起当年,他和她过的第一个上元节——他带她去拜祭她父亲的墓。
“那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
他轻轻挑起她散落的鬓发,将刚刚买下的一支簪子戴在她的发髻上,其时很想问她,除了感激还有没有别的呢。但是说出口的话却是一句并不相干的:“感激也好,别的也好,你高兴就好。”
云津忽然就明白他想让她说什么,灯火中,向他一笑粲然:“你忘了吗?我对你一见钟情,岂止感激?”
韩高靖不禁心慰,却又无比怅然。他怅然于这乱世将两人的与君初识、一见倾心变成如今这副怀着缺憾的模样。
而如今这副模样——这副患得患失的不圆满,竟还是千辛万苦才换得的。毕竟,许多的人,连这一抹掺了悲酸的温柔也不再拥有。
比如每一年的上元佳节,都是韩江的那个痛点。他已经许多年,在上元佳节这一夜躲到无人的荒野中——没人知道他躲起来做了什么,只知道他归来后,会好几天一言不发。
因为他曾经在上元佳节,丢失了他年少时倾心爱慕的女子。
比如令狐嘉树,虽然得到了一个宜室宜家的妻子,虽然她的妻子样样胜过曾经在陋巷中那个身份普通、容貌平凡、还带着个拖油瓶的女子,虽然他将情爱移到了温顺沉稳、持家有道且身份匹配的妻子身上。但他心里总有一个不可触碰的地方,留着一个终生不可再见的女子,是任何人不可替代的。
又如陈延,多年以后,在他从蜀地带来、却从未开启过的一个盒子里,还留有一束久远的他自己都快忘记的女子的长发。他选择忘记,不是因为真的能忘记,而是因为他从不敢想起。
比如当今天子,莫名其妙地在甫一出生的时候就注定了天下之主的命运,谁想交到他手中的却是山河分裂、烽烟四起的乱世。他才十六岁就身不由己地被虎狼般的戎人赶出了世代所居的雍都,又稀里糊涂地成了诸侯手中的一杆旗帜。此后,他连自己身怀六甲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眼看着忠于自己的臣子一个个惨遭戕害。后来有一天,他唯一能够掌控的羽林军统帅程云却从家里逃出来,一身狼狈的告诉他,晋王父子要逼他禅让。他想禅让就禅让吧,反正这傀儡天子他也当够了。可是程云,以及同来的阴平王却告诉他“自古禅让天子岂有活命的”。一语惊醒梦中人,活了二十三年,他终于决定奋起勃发一次,倒是杀了晋王,可是也折了他的亲弟弟阴平王和最后一个忠诚于他的将领。新上任的晋王灏,比晋武王有过之而无不及,看得他死死的,就连那些虎贲羽林校尉也只把他当做被困樊笼里的困兽——困兽也算不上,困兽毕竟也曾经是兽。而他什么也不是。
他有口不能言,有苦说不出。终于在天授五年灿烂的上元灯火消沉之际,在久卧的龙榻之上,默无声息地辞别这悲哀炎凉的人世,告别了坎坷屈辱的短暂一生。将一个偌大的烂摊子,交给了他年仅五岁的嫡长子。
临大限,他只望着窗外渐渐升起的黎明,对身边的近身宦官说了一句:“真好,没耽误百姓过上元佳节。”
比如正奉皇太子在殿外等着天子咽气的杨灏。他自小母亲死于非命,遭到父亲放逐,如今也算是大权在握,人们甚至背地里称他为“晋阳天子”,甚至在情爱上,他也算是得偿所愿,有美丽的解语花陪伴身边。然而他也未能尝到志得意满的滋味。甚至常常感到掣肘和威胁。
他实在看不上荆侯那老而弥色,耽于淫乐的荒疏样子,却不得不把同父异母的幼妹嫁给这个刚刚丧偶的老鳏夫。他总想处处打压韩高靖,却不得不答应这同他一样的绝顶谋略家每次恭恭敬敬,一份写给天子一份写给他的奏表书启,请示这个,请求那个的。眼看着那韩高靖把秦川豪强处理的服服帖帖。去年冬天又大言不惭地给他父亲冀侯请为公爵,理由是焉有父子同爵的。
杨灏对此真是膈应死了,还不得不答应。因为一旦不答应,便得罪了冀侯,在天下人那里也落得个离间父子的名声。冀侯——他向来不放在眼里,可是显见的这是韩高靖拉拢冀州的戏码。他若不答应,在将来的秦晋之战中,一旦冀州与秦川两处夹击,他必然吃不消。
于是他忍着满心的厌恶,奏明天子以冀侯韩令德为冀国公。
从前父亲在的时候,杨灏不得纵展手脚,如今可纵展手脚了,却发现时不我待。韩高靖占据雍都已历七年时光,他用这七年时光内治兴盛,开疆拓土,已成气候。杨灏觉得自己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天授五年正月十六,天子驾崩。杨灏奉五岁的皇太子灵前即皇帝位。自当年七月起,改元元康。
时人皆谓正当盛年的天子突然崩逝,乃别有隐情。
天授五年二月,荆州与越州各自备战,至五月,荆州大军趁水势,沿长江水陆两军齐下与越州在鄱阳附近的九江郡大战。
天授五年三月初,秦主韩高靖兵出函谷关、蒲津渡,威慑河东。
按照事先的布置,共分三路大军:
其中一路以中军大将军姜恪为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其不意,迅速出击河东地,不足一月攻战蒲坂城,并迅速兵围安邑;
另一路则以卫尉卿马汉阳为征东将军率陆军与越骑校尉郭孝攸所率骑兵,先佯攻上党郡,忽然折兵向西北,经轵关陉与姜恪军合围夹击安邑。同时控制了豫西通道。
上党郡晋军驻军探明情况后忙追击马汉阳部,却被马汉阳伏兵以逸待劳,堵在轵关陉中瓮中捉鳖,残部逃回长平,固守不出。
第三路由庞峻、窦延年率领出武关,陈兵南阳,不求取胜,只以牵制南阳晋兵北上与晋军主力会合为务。
另豫军在秦军出兵时,北上邯郸,攻打武安。
晋阳一时受两州夹攻,四面临敌。
杨灏自打退北狄后,便着手备战。获知消息后,在晋王府召已拜乡侯的车骑将军杜平遥以及已升任前将军的宋希等拟定策略,此后却又于河山馆以宴请出征诸将。
三月正是桃花最美的时节,然而在晋王杨灏看来,这阳春三月却也是满眼肃杀。
有风吹来了,花瓣在床前沿着一个优美的弧度,随风飘落。他安安静静地枕在梦喻的膝上,任她温柔地梳理他散开的头发。
“梦喻,你知道那个叫董宁的前将军吗?”
他从来不和她说军政之事,梦喻怔了一怔,道:“我记得,极爱稻酒的那一位,很久不见了,君王为何说起他?”
杨灏淡淡道:“天授三年的时候,他降了豫侯。这两年我们和豫侯大大小小打了五六战,他可是给豫侯出了不少力。”
“这些事,妾全然不懂。”梦喻顿了一顿:“可是,我想人都是有感情的。不知他的家人可还有在晋阳的?若有,君王何不让他的妻儿子女给他写信,他思念家乡,即便不敢回晋阳,也不好再帮着豫侯了。”
杨灏便转过头来,看着梦喻,哈哈大笑。弄得梦喻浑身不自在起来。
“说错了,是吗?我本来就不懂的,瞎说的。”
杨灏停了笑,道:“若是当初有人能劝我别杀他家人就好了,如今我就可以用他的家人要挟他。然后令豫侯对他生隙,不用我出手,豫侯就会收拾了他。”
梦喻听了,脸上一白:“君王说的那些,我不明白。但,杀了他全家,是不是……?”
“是不是太残忍了?”
梦喻见他目光深寒,不敢说话。
杨灏叹息一声:“你不懂,权力之间不仅仅是你死我活,而且还要斩草除根。”
梦喻放下梳栉,用手轻轻按着他的头,再说话时已经不用谦敬之词,却如家常般:“你不要想这些了,昨夜又没睡好,晚上又有宴席,好好歇息会吧。”
杨灏摇摇头:“韩高靖如今和虞奉安一起来攻打晋州,实在难以对付,我如何睡得着啊?”
梦喻沉默许久,忽道:“我一个妇人,不懂什么。但是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我听说豫州不过是为了武安,如果君王能暂时让出武安的话,也许豫州就退兵了。”
杨灏眉头深皱:“我何尝没想过这法子,倒是武安、邯郸那里不可怕,一个豫侯,连他儿子虞奉安都算上,也没什么。可怕的是韩高靖,雍都地处关中,韩高靖更是守的连个苍蝇也进不去,关中地实在难图。如果让出武安,就失去了进攻邯郸的跳板,如果没有邯郸,我们就难以进取太行山以东。那便只能困居此处了。”
梦喻便笑道:“人人只道你大权在握,风光无限,可谁知你的难处?晋阳靠你,天子靠你。一睁开眼,全是靠你的人,可是你依靠谁呢?”
杨灏握住她的手:“如今我只有你。”
“要我何用呢?我实在帮不了你什么。倒是夫人她身后有越州,或许可以帮帮你吧。”
“罢了,如今越州也自身难保。”杨灏满含讥诮地一笑,目光又转向梦喻:“你准备些秫酒、百末旨酒,都是他们爱饮的。另外,再提前用冰镇一下葡萄酒,晚了冰不透,味道就差得远了。”
梦喻笑得温柔:“妾也就还有这一点微末用处了,愿为君王效劳。”
杨灏轻轻抚着她的面颊,竟是未饮先醉般地,忘了无穷无尽的烦恼,满心都是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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