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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城从旱厕出来,掏出烟派给前排几个老汉,六双石看向别处,老汉们犹豫片刻,还是接了。
六双石回过头来,似笑非笑,明知他此来不怀好意,但张之城要平稳善后,绕不开他。张之城派支烟给六双石,六双石的手指并不皴裂,迥异于庄稼人,六双石说:“大支书不吃咱的饭,咱不敢不接大支书的烟。”他伸出手来,由着张之城拿火机给他点上,吸了一口,吐个烟圈说道:“大支书有事儿就说好咧,还给咱派烟。”
六双石话里满含讽刺,张之城亏得能忍,说道:“支书是叫给外人听的,这儿都是之城的叔伯,在叔伯面前我就是个娃娃,这件事还得请叔叔伯伯们帮衬着。”
“大支书谦虚咧,难怪你当大支书,”六双石说道,“赵茂儿家咧事,咱必须得帮,还得办得漂漂亮亮的。”
“安老叔(六双石姓安),”张之城说,“你要非愿喊我‘支书’,请把前面那个‘大’字儿去了吧,折了侄儿的料儿。”这话说完,除六双石外,看热闹的老汉们微微点头,有个岁数稍大的就说:“是啊,双石,以前你就是操持红白事儿的大拿,给拿个主意,天儿热咧,拿了主意,叫后生们赶紧搭手拾掇吧。”“就是的,热天儿,天不等人埃”老汉提议下,众人纷纷响应。
六双石说:“老三叔,话是这么说,事儿本来也该这么办,但五侄儿这情况有点不一样,我就问问你,这么大咧事儿,通知人家家里人了不?还有,我今天来,就是帮着操持事儿咧,架不住咱支书心里有自个儿的章程啊,刚不是说还要请公家来验尸咧?可不是我不帮埃”说着看看张之城,球又踢了回来。
媳妇出了事要通知娘家人,是最基本的人情世故,六双石这个理由站得住脚,张之城正琢磨对策,忽然听下面人群中喊道:“你净瞎说,小武媳妇儿爹娘不是早早地就没了吗?上哪里通知去,上坟烧纸都找不着坟头儿。”
原来如此!张之城看着六双石,六双石却掐灭烟头儿,不慌不忙道:“小五媳妇儿是我给他介绍的,你们光知道她没有爹娘,我知道,人家可有哥哥咧。常言道长兄如父,老三叔,咱叫小五自个出来说说,小五要说不给他大舅子去信儿,我这就操持帮办,正好,小五这不出来咧?”
赵五眼圈红着,脸上尘灰被眼泪冲成两道泥痕。六双石拍拍赵五肩膀:“好小子,想哭就放声儿,这事体,没人笑话你。”赵五仰头看天,终于忍不住,掩面啜泣,六双石轻轻拍着他一起一伏的背。平静一会儿,六双石说:“小子,恁媳妇儿她命苦,早早没咧爹娘,这一会儿她魂儿还没走远,你说,是不是叫她哥来看看她?”
张之城猛然看见张岩冲自己杀鸡抹脖子地打手势,挪到张岩身边,张岩悄悄说道:“哎呀,不能让她哥来,她哥是个无赖二流子,来了可麻烦咧。”
但为时已晚。
赵五啜泣着点头,六双石走出人群,掏出了手机……
六双石是来搅局的!至此,张之城终于明白了对手意图,他想冲上去下了六双石的手机,阻止他通知亡人的无赖哥哥,但回想六双石的话,处处在理,处处无可辩驳。倘若自己妄动,于情于理,更落下风,还会当众留下“不通情理”的印象,到那时,在极重人情世故的木塘村,赵志成就彻底玩不转了。
正自遐思,手机响起,张之城按下接听,那头传来赵美然的声音:“喂,你怎么啦,猜猜看,本大小姐知道你村里工作不好开展,跟去你村结对帮忙的干部换了,我亲自去你们村,辅导你开展群众动员工作,欢迎不?咋地,听到消息,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了吗?嘻嘻,也不要太激动啦,伤身体,本小姐明天才到你那去,喂?”
张之城呆了半天,回了句“啊?!”赵美然气咻咻地挂断。
张之城头要炸了:三座大山之上,又压上乡政府一个姑奶奶。论本心,赵美然绝不会故意给张之城找麻烦,甚至会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但乡里为木塘村分派的结对干部本来是孙泰华,因为乡里充分考虑了张之城是新任支书,而孙泰华在乡财政所干了多年,跟木塘村其他村干部很是熟络,这样无形之中会减少很多阻力。更重要的是,张之城也能借着孙泰华的面子,尽快跟村干部打成一片,取得他们的信任与支持。
张之城有苦难言,外面传来警笛声,夹杂着妇女们的吵嚷声,几个“大檐帽”出现了,队长问道:“谁报的警?”
六双石、赵五等瞥向张之城,张岩却抢着说道“同志,是我,是我报的。”说着上前派烟,队长说:“不抽谢谢,小刘,去看看1
一个戴大檐帽,穿白大褂的年轻警察拎着箱子过来,另有两个警察拉起隔离带。队长和张岩问答几句,转向张之城道:“你是本村支书,当事人家属呢?”张之城扶起赵五,警察递给赵五一张确认单,赵五不识字,看向张之城。警察拿出印泥说:“不会签字,按手印也可以。”赵五说:“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东西,咋个按手印嘛。”张之城向赵五讲明白,见赵五看向六双石,张之城说道:“安老叔,你也是党员,警察同志办事,咱们必须配合。你劝劝赵五吧。”六双石点头,赵五这才签字。
张之城和警察一起进屋,张岩、赵五紧随其后,赵茂儿心有余悸不敢进屋,六双石拉过安三边,悄悄吩咐“快催死人他哥,赶紧来”,说完也进了屋。
张之城笃信马克思,是纯粹无神论者,更是个胆大的人,大学期间,暑期同学们都回家了,他自己住在空荡荡的宿舍楼,晚上在大厅打开电视播放鬼片,一个人看得津津有味。但身临其境,他才知道,恐怖片在真实的死人面前,就是个笑话。
吊在房梁上的痴呆女人,脸上有大片紫色,双目血红,舌头伸出足有一拃。土胚屋子不透风,但那穿着大红嫁衣的身子微微晃动。张之城不小心看到女人的眼睛,觉得那双眼并没有死,仿佛冲着自己眨呀眨呀,一刹那,张之城身上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他终于相信,人是有灵魂的,前半生构筑的唯物主义世界观轰然坍塌。
直到张岩拍打他的背部,张之城才慢慢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张之城坐在床沿上,这是赵茂的屋子,床上席子被油汉沁成亮黑,炕单是嚟喇的粥板结成的硬块。张之城摇摇头,站起身来,亡人已经盖上白布,警察和赵五抬着亡人,准备放到车上去所里进行尸检。
正要上车之际,又一阵骚乱,“妹子啊,我苦命的妹子啊,”一个男人身着皱巴巴的青灰色西装,踏着半旧的皮鞋冲过来,他拦住警察,死命地去扒尸体,“妹子啊,你哥哥来了,你看哥哥一眼吧。”男人撕心裂肺地嚎着,忽然站起身来,对着警察说道:“我是他哥哥,没人给她作主,我给她作主,横死的人不能拖着,晚了阎王爷不收,你们不能把她带走,今天必须下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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