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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中,殷予怀听见了杨三哽咽的声音。
但殷予怀恍若一只断线破碎的风筝,浑身都透着难以痊愈的疲累。第三日清醒的时间,也只是比前些日子长了一些。
再醒来的时候,殷予怀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天了。
他的眼前还是一片黑暗,但是手指能够轻微抬起了。耳边原本模糊的声音,开始有了一些清晰的影子,但他也不怎么想听。偶尔杨三不说话的时候,外面的蝉鸣声缓缓传来。
恍若轻烟漂浮在心头,殷予怀怔了一瞬,原来,已经到了夏天了。
这个念头升起的那一刻,他的眼眸无力地垂下。虽然比前些日子好了些,但是意志模糊的时间,还是占多数。
昏迷和清醒无限地交替,殷予怀恍若那杯许久之前就凉透的茶水,发旧的身躯隐在茶盖之下,无情无欲,无波无澜。
他已经开始逐渐习惯,眼眸之中那片茫茫的黑。
像是习惯耳边模糊传来的一切和抬不起的手臂一般。
因为一切都变得平淡至极,殷予怀其实不太能够感受得到流逝的时间。
他开始逐渐睡得安稳,如若不是鼻尖还会传来微弱的呼吸,杨三几次都以为殷予怀再也睁不开眼了。
而殷予怀,对于这一切,自然是不太知情。
他的心恍若一面湖,而身体中,禁止一切世间的活物。
相较于清醒时杨三偶尔的絮叨,昏睡中世界都变得很安静。黑沉沉寂静的一切,开始在殷予怀身体之中扎根。
他失去了做梦的能力,不再梦见那场通天的大火,也不再梦见那个一同淋过雪的少女,一切平静得,与死亡无异。
半个月后。
杨三惊讶地看着殷予怀缓缓直起了身子,忙放下手中的药,跑到床边“殿下——”
殷予怀已经大概能够听见声音了,闻言抬起眼眸,望向了声音发出的方向。
那一双绀青的眸,里面一丝光亮也无,恍若古朴的珠子。
殷予怀只是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了一瞬,随后尝试抬起手指。
直到整个手臂都能抬起来时,手指还是僵直地不能动,待到半刻钟时,手臂也开始无力地垂下,殷予怀的额头开始冒着汗珠。
这个时候,杨三才发现,即便是在如此炎热的正午,殷予怀的身体,还是寒凉得可怕。杨三忙给殷予怀加了几床被子,可殷予怀面色越来越苍白,浑身都在发抖。
杨三不敢耽搁,关上了门窗,从厨房寻来了炭火。
待到屋内四个角落都满是炭火之后,殷予怀的身子终于不再冷得发抖。杨三愣愣看着冷静下来后眸无波澜的殷予怀,许久之后才上前。
“殿下,是看不见了吗?”杨三声音有些颤抖,手抓紧了衣衫。
虽然有些模糊,但是殷予怀还是听清了杨三的话,他垂下眼眸。
许久没有听见殷予怀声音的时候,杨三才恍惚想起来,这几日,他从未听过殿下说话。杨三顿时慌了“殿下,杨三去寻大夫,当时给殿下医治的大夫如今已经不在幽州了,如今,如何,杨三只能去街边的医堂为殿下寻,殿下先休息一会。”
说着,杨三将殷予怀身子放了下来,仔细捂好了床褥。
殷予怀眸中无神色,许久之后,才缓缓垂下眸。
青鸾小心翼翼推开书房的门时,看见梁鹂撑着手睡着了。
青鸾有些犹豫,这几日小姐为了准备大婚的事情,已经很累了。如若不是必要的事情,她是不愿意来打扰小姐的。
正在青鸾犹豫之际,没发觉垂着眸的人,此时已经缓缓清醒了。
梁鹂撑着手,眨了眨眼,饶有趣味地看向门口的青鸾。
待到青鸾再向书桌望去时,才发现梁鹂早就醒了,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青鸾轻轻咽了下口水,轻声道“小姐。”
梁鹂弯弯眸,缓缓走向窗边。
灼热的光顺着窗台,照在了梁鹂的半边身子上,不过瞬间便映红了她的脸庞。
她像是毫无察觉,望着门边的青鸾,轻轻地勾起了一个温婉的笑。
青鸾有些不忍心打破这番景色,但是想到外面那个人,还是轻声说道“小姐,杨三求见。”
几乎是在青鸾说出这句话的第一刻,梁鹂的眸就弯了起来,她温柔地从窗边望出去,看向了院子中的杨三。
青鸾转身,看见在小姐望向杨三的那一刻,杨三的身子肉眼可见地瑟缩了一下,青鸾不由得眨了眨眼。
看来当初,小姐真的把杨三吓到了。
其实小姐也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即便是她,也未想到从宫中出来的人会如此单纯。即便那时候小姐只是随意吓了吓,这半年来,杨三每次见到小姐,都是一副畏惧至极的模样。
梁鹂转过头,对着青鸾眨了眨眼。
青鸾心中明白,踏出门槛,对着杨三说道“小姐唤你进来。”
梁鹂就轻轻倚靠在窗边,任由灼热的光映红她的肌肤。本是一副美人图,杨三却连头都不敢抬,他躬着身子,垂下的手有些颤抖,强作镇定“小姐——”
梁鹂眸中的笑意更为浓厚“嗯,今日怎么来了?”
杨三瑟缩身子,微微抬起头那一刻,之前在暗室的一切涌入脑海,他有些浑浑噩噩地看向面前这个笑容温柔的小姐,颤抖着声音说道“公子醒了。”
闻言,梁鹂好像没有多惊讶,反而是惊讶地问了一句“啊,杨三,不是半个月前便醒了吗?”她眨着天真的眸,张口说道。
杨三立马跪了下去“小姐饶命,杨三没有想要欺瞒小姐,只是,只是,只是前些日子公子都只是能清醒一会,杨三不敢确定,今日,今日公子才能够动身子,杨三绝对没有欺瞒小姐的意思。”
梁鹂轻声叹了一声,眼眸缓缓弯起“这样子吗?”她像是有些失望,轻声对着一旁的青鸾道“看来是我误会他了?也是,体内的毒都还没有解开,怎么能够又骗我一次呢。若是再骗我,就没有当初那么简单了。”
说着梁鹂向杨三走去,观摩他颤抖的身子,她的手缓缓碾着手中的帕子,语气温柔极了“既然不是我们想的这般,那便先起来吧。在我身边这样便算了,待到了殷予怀身边,若是露馅了”梁鹂轻声一笑,看向杨三颤抖的眸。
“杨三不会露馅的,对吧?”
杨三忙点头,随后迟疑地说道“杨三这次来,是想告诉小姐。公子,公子好像失明了。”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好像,不仅仅是失明。现在是夏日,但是公子只要清醒的时候,都会觉得冷。也,也不能说话了。”
梁鹂不太惊讶,静静地听杨三说着。
待到杨三说完,才轻笑着说了一句“所以,这次来王府,是想让郁岑过去?”
杨三心思被一下点破,他不敢动。
直到梁鹂轻叹了一声“青鸾,我看着便如此让人害怕吗?不就是想让郁岑过去看看嘛,你去寻郁岑。”
青鸾领命,下去。
房间内只有梁鹂和杨三两人。
杨三瑟缩着身子,不敢看梁鹂。
她坐在窗台之上,轻轻地晃着腿,轻笑着望向杨三“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些应该还是知道的吧?”
杨三忙点头“小姐,那些事情,杨三一件都不会向外说的。只是公子身体实在不好,杨三怕,如若”
即便身子瑟缩着,杨三还是说出了那句话“小姐,公子,公子身体不好,这半年几次濒危,如若小姐小姐想去见见公子”
梁鹂轻轻晃动的腿停了下来,她眼眸的光很是温柔“不哦,我不想见他。”
这是杨三第很多次见到郁岑。
马车上,郁岑言简意赅“同我说说这半月的情况。”
杨三立马回话“最开始,公子能睁开眼睛的时候很短,大约是半刻钟。但是自从那次睁开眼睛之后,之后每日都能够清醒一会,而且这些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最开始公子听不见我说话,最近开始,慢慢能够听见了。之前只能轻微抬动手指,今日可以慢慢直起身子了。但是眼睛,好像看不见,一直都看不见。公子不曾开口说话,我也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了。”
郁岑翻找了医箱。
听见杨三说完,郁岑闭上了箱子,缓缓蹙起了眉“不曾开口说话吗?”
杨三摇头“不曾。”杨三有些忐忑地看着郁岑,在幽王府中,他最熟的人,应该就是郁岑了。
郁岑医术高明,当初也是郁岑将公子救了下来。
这半年来,每隔十天,郁岑便会来小院之中,为公子诊断。
故而他也算同郁岑相熟“郁公子,公子还能好吗?”
郁岑眸中的思虑缓缓散去,转身看着杨三。除了面对梁鹂,面对其他人,郁岑从来都是一副冷脸模样,此时也是冷着脸,冷声吩咐道“无论殷予怀能不能好,你万不可在他面前露馅。”
杨三点头,垂头说道“我不会的,郁公子应当最清楚。如若没有郁公子每半月的解药,杨三早就毒发身亡了。”说完,他缓缓抬起头“只是只是如若公子身体不好,小姐那边杨三也不好交代。虽然小姐嘴上是那么说的,但是”
郁岑没再回话。
一个小侍,置喙小姐,原是大罪。
但这件事,同殷予怀有关。
在小姐那,所有同殷予怀有关的事情,都不能按照常理而言。私心中,郁岑甚至觉得,杨三所言,并没有错。
他曾经私下问过青鸾,为什么小姐会对殷予怀如此态度。
那时青鸾的神情很复杂,随后只是对他轻轻摇头,在他因为问不出答案,转身就要走的时候,青鸾才忍不住说了一句“小姐对殷予怀,我说不清。但是郁岑,如若想永远地留在小姐身边,不要试图去动殷予怀。”
郁岑一直把这句话记在心中。
“吱——”
是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殷予怀抬起眸,入眼依旧是茫茫的一片黑。
“公子,医堂的大夫来了,为公子诊脉。”
殷予怀眸缓缓垂下,手被杨三托举起来。
郁岑先是打量了一下四周,看见房间角的炭盆时,望向了殷予怀霜白的脸。
触碰到殷予怀手的那一刻,一股如玉的寒凉从指尖相碰的地方传来,郁岑冷着脸,细细开始把脉。
过了许久,直到郁岑额头有了细小的汗珠,才示意杨三可以了。
殷予怀又听见了关门的声音,但他已经来不及反应什么了,垂上眸,便昏睡了过去。
周围的炭火细细地燃着,整个屋子如火炉一般,但昏睡过去的殷予怀依旧是一张苍白的脸,脖颈上青色的脉络极为明显。
郁岑到了院子之中,杨三递上纸墨笔砚。
郁岑执笔,还未写方子的时候,冷声问了句“从来不曾开口说话吗?”
杨三点头,确定说“这几日我一直守在公子身旁,从来没有看公子说过话。不仅是清醒的时候,就连昏睡中,也从未呢喃过一声。”
郁岑蹙眉,犹豫了一下“按照药效,如今的昏睡、发寒都是正常现象,但是目不能视,唇不能言,便有些奇怪了”
杨三担忧地看着,随后说道“可还有办法医治?”
郁岑摇头“寻得到病根,方可医治。但是现在,寻不到病根,无从下手医治。当初之所以能够将殷予怀救回来,是因为那两颗药和他身体之中的毒是可以相克的。又因为不是在半个月之后,而是在五天之内,所以虽然重创了殷予怀的身体,但是不至于丢了性命”自言自语说了出来,郁岑才发觉自己在杨三面前说的多了些。
郁岑看着未曾察觉的杨三,吩咐道“这几日,屋内要烧着炭火,但是要把窗户打开。我会给你开几个方子,你一定按照顺序给殷予怀服用。”
说完,郁岑开始提笔写了起来。
郁岑写完之后,杨三将他送到了门口“多谢郁公子,如若没有郁公子,公子可能就”
见杨三是这番态度,郁岑也就慢慢忘记适才的失言。
杨三看着郁岑走远,抬起的眸颤抖了一瞬。
那个暗室的一切开始倒映在他脑海之中,他颤抖着手,想到了刚刚郁岑的那一番话。
世间没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杨三缓缓握紧拳,却不敢做什么。
半年之中,殿下故去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大殷。
这虽然是公子原先的安排,但是内里的一切其实都已经乱了轨。
当初书青公子因为殿下在汴京的安排,不得不先行离开。书青公子离开之际,殿下已经失去了呼吸。但是在书青公子离开小院的一刻钟后,整个小院就被幽州王的军队给围住了。
梁鹂从轿子上下来的那一刻,他还以为梁小姐是来给公子送行的。
直到他被冲上来的人架住,跪在地上。
郁岑一把打开了还未封上的棺材。
从始至终,梁鹂,就坐在软椅之上,柔着眼,温柔看着一切。
后来他和公子,都暗中被梁小姐带回了幽王府。
被关进暗室的那一刻,他才知道。
一切同他所想的,完全不一样。
即使已经过了半年,杨三还是不能忘记梁鹂那双在昏暗烛火下温柔到极致的眼。
一想到暗室中的一切,他就浑身瑟缩、颤抖、发冷。
从他们来幽州的第一天起,梁小姐就出现在公子身旁。
原来原来,一切都是故意的。
但是直到刚刚,杨三都未想到,原来梁鹂,安排的,从来不止是相遇那么简单。
但杨三颤着眸,不敢推开门。
即便知晓公子此时看不见,他也怕公子察觉出异样。
梁鹂未必就不是故意的,郁公子最听梁鹂吩咐了,如若梁鹂没有首肯,刚刚那些话真的能被他听见吗?如若是梁鹂故意的,这会不会又是一场阴谋。
杨三不敢下定论。
但即使郁岑只是不小心说漏了嘴,今日的一切不是梁鹂特意安排的。
他又能如何呢?
杨三不由得有些绝望和窒息。
如今他们在幽州,无数双梁鹂的眼睛盯着他们。
凭借他一人之力,如何都不能平安将公子送出幽州。即便侥幸出了幽州,公子的身体,如若没有郁岑医治,也不知道能否痊愈
更何况,杨三蹙眉,如若公子知道梁鹂便是霜鹂
杨三已经不敢想,事情复杂地超出了他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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