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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先发现的。”

“不对,是我!”……

七八个灰头土脸的孩子在为是谁发现的大蜂巢开始争吵。他们聚在村头刚刚收割过的麦田中,迎着夏日阳光,仰视着大槐树上的硕大蜂巢和忙碌的蜜蜂。直勾勾的盯着蜂巢,想象蜂蜜的甜美,哈喇子禁不住的流了下来。

“都别咋呼了,看我的!”最瘦、最高、最黑、最是精壮的男孩,从篱笆中抽出长杆,紧了紧腰带,准备爬树,“待会儿捣掉蜂窝,我要拿一半。”

这个孩子叫李同路,论起捣蛋和粗野,村子孩子没人能和他相比,他身手灵活,做事鲁莽,下手不知轻重,有几个孩子曾被他打的头破血流,父亲和叔叔这五年去了元镇作战,家里少人管教,性子越来越野,越来越难以约束。

这时,敦实的孩子拦住他,“不要命了,这么大的蜂窝,马蜂能蛰死你,赶紧跟我回去,待会儿阿大回来了。”这是李同路的哥哥李同道,阳光晒得他黑黝黝的,浑身像是出油,迷着小眼,更显相貌敦厚,常年的劳作让身体很是强壮。

李同路粗鲁的推哥哥,“不用你管,待会儿我取了蜂蜜,你别喝就行。”

兄弟相互对视,同路平时有点怕哥哥,可当着这么多人,怕失了面子,不甘示弱,倔强的推开哥哥。李同道抓住弟弟,弟弟使劲,没能挣脱如同铁箍的手腕,围观的孩子们跟着起哄,“同路,同路你别不服,你的劲头子没有哥哥足。”

起哄声让同路脸色绯红,他热血上涌,转过身来,照个哥哥的脸就是一拳,这拳打的很突然,登时将哥哥鼻子打出血。

李同道大怒,一脚将弟弟踹倒,骑在身上,准备狠狠的教训弟弟。眼看着拳头就要落在身上,孩子们都吓傻了。这时,李乂蹿了出来,“哥,我有办法。”

李同道的拳头狠狠的砸在弟弟脑袋边的地上,砸出了深坑。

从地上爬起来,跑到李乂身边,抓住领子问道:“怎么弄?”

李乂整了整领子,挺了挺胸膛,“蜜蜂怕烟啊!用烟去熏它。”

小孩子们闹哄起来,捡柴生火,烟熏蜂巢,蜜蜂被熏得晕头转向,轰然散开。趁着这个间隙,李同路像个猴子爬到了树上,将大蜂巢摘了下来。

“我的喽!”同路攥着蜂巢大笑,不顾别人,一溜烟的跑了。

看到李同路拿着大家的胜利果实跑了,一起战斗的孩子们都很生气,大呼小叫的骂着,闹哄哄的一溜烟的追了上去,只剩下同道和李乂面面相觑。

李同道安慰李乂,“大弟,点子是你出的,待会跟我回家,分你一半。”

路过的老头和中年人将刚才的故事尽收眼底,看到孩子们跑了,中年人上前问还留下的李乂,“小子,还不跟上去,这点子可是你出的。”

李乂好奇的看着中年人,满脸胡须散乱,小眼迷着,笑容和善,吃惊的看到左袖空空荡荡的,笑嘻嘻的看着掉下来的蜂巢上聚拢的蜜蜂,“我可不敢。”

老头哈哈大笑,爱抚着李乂的大脑袋,“就数你最聪明。”

李乂认识这老头,是四爷爷李元凯,同道和同路的爷爷。老头五十多了,头发灰白,皱纹很深,面容沧桑,身体却十分硬朗,不时的进山狩猎。

见爷爷拎着两只兔子,李同道眼睛亮了起来,嘴也裂开了花,赶紧上前接了过来,奔着家里而去,不忘回头对李乂喊道:“大弟,待会到我家吃兔子头。”

同路和一群孩子在路上狂奔,被蛰的满头是包,还是舍不得扔掉蜂巢。见到同路冲着自己冲了过来,李乂大喊:“往水里跳啊!”

指着路上队伍,池塘里的孩子大喊:“要去打仗喽!”

夏日尘土中,近百人的队伍慢慢靠近了,这是混杂的运送队,黄牛拉着四两大车,车上插着旗帜,装载着粮食和箭矢,还有散乱的铁甲和皮甲。二十多人在照顾大车,车后面跟着七八十人的队伍,拿着长枪、大刀等,负责护卫。

四爷爷眯着眼看了会,“打头的是陈亭长吧。”

中年人点头,“二十多年前,我和他同去老水地当兵的,这家伙生猛,打起仗来不怕死,真就砍了个人头,当时队正问他,是要银子,还是记勋。”

四爷爷笑道:“当然是记勋了!勋功,这可是宝货,能传代,能抵罪,关键是记勋一次,顶的上五亩好田啊!要不我家守福,守禄二小子都去了元镇。”

中年人言道:“这家伙,当时砍死那个家伙,很高很壮。”用两只手比划着,“拿个这么长的大刀,对着我玩命砍,让他抽冷子捅死了。”指着自己的左胳膊,“我这条胳膊被砍的吊在膀子上,要不是命大,命都留在了老水地。”

四爷爷言道:“这小子有福气,回来用功勋换了个亭长,也不错了。”

中年人摇摇头,“换亏了,要是晚几年,还能换的更多。”

见到军伍靠近,孩子们从水里蹦出来,喧嚣着,呐喊着冲着堤坝。“去打仗喽!”欢呼着,叫嚣着,胡乱采些野花野草,当军伍通过时,两眼放光,手中的花草抛向军伍,吵闹着祝福,有节奏的高声喊着“大胜!大胜!”

十年元镇战争,天天都有军伍从堤坝上路过,奔向元镇。士兵的昂扬和勇武,骑乘的高大战马,随身的明亮刀枪,赫赫军威让孩子们崇拜无比。

走了半日,太阳毒辣,人马疲惫,带队的陈亭长指着堤坝上的排排大柳树,高喊,“兄弟们,歇息会儿!牛马饮饮水,大家洗洗脸,在这里用饭。”

骑兵纷纷下马,步兵放下刀枪,涌到堤坝下的溪流中,冰凉的溪水泼在脸上,洗净汗水灰尘,轻松的坐在草地上,取出干粮腌肉,生火做饭。

孩子们围拢过去,不过是讨点吃的,军队的粮食充足,心情好了,不介意分点给孩子,陈亭长招呼着老伙计,“刘山头,老李头,过来。”

四爷爷笑道:“走,过去蹭顿饭,国家的粮,不吃白不吃。”看到被孩子扔下的蜂巢,捡了过来,“让他们尝尝这个。”

寒暄后坐下,四爷爷捧着大饭碗,小心的问陈亭长,“官爷,听说元镇打了大胜仗,咱们都把皇领那么大的地盘抢下来了,怎么还派人去元镇打仗啊。”

陈亭长言道:“打了大胜仗我知道,可为啥还派兵,咱就不知道了!咱们的大司马厉害着呐,亲自领着护卫,撞破城门,直冲进去,杀的浑身是血,满身是伤,要不是皇领将军磕头求饶,就把他们杀光。大司马对皇领的家伙说了,放你们回去又怎么样,若是不服,就还来厮杀,保管让你们有来无回。”

刘山头请教一起吃饭的青年军官,“军爷,那还派兵干啥?”

青年军官抱拳道:“什么军爷,在下马齐,这不是打仗,是换防,大营来回调换。”指着手下上百人,“他们可不是新兵蛋子啊,都当兵三四年了。”

李乂看着眼前这位大人,长相斯文,面带华贵之气,和其他士兵很不同,就心生好感,凑到身前,摸着地上插着的长枪,羡慕的抚弄着上面的红缨。

马齐也注意到了眼前的这个孩童,长得很是可爱,也不像其他孩子那样闹腾,不喜欢到锅灶前凑,很是守礼,特别是大大的眼睛,很是清澈骄傲,便掏出腰间的匕首,打趣道:“小家伙,给叔叔背首诗,这把匕首就送你了。”

看到叔叔考校自己,李乂毫不犹豫上前,费劲的拿起插着的长枪,装模做样的摆出姿势,摆弄几下,稚嫩的声音言道:“攻书学剑能几何?争如沙塞骋喽罗,手执绿沉枪似铁,宝剑三尺斩新磨。四塞忽闻狼烟起,谁人敢去定风波?”

“定风波!好!”马齐抚掌大笑,禁不住的叫好,很是爽快的将匕首递给了李乂,拍拍脑袋,鼓励道:“等你长大了,看你有没有本事去定风波。”

李乂亟不可待的拔出匕首,对着树枝砍下去。树枝应声而断,众人都惊奇这把匕首的锋利。匕首写的三个字,李乂小声念道:“定风波”,看了看反面,念道“齐”,疑惑的盯着匕首上的骑马人,问道:“叔叔,这个牵马是什么意思?”

陈亭长见到这把匕首,便知道定然是望族公子,以前接触过,可这么平易近人的没有,对李乂笑道:“小子,好兵器上都有作坊的标识。”

马齐拍拍李乂的脑袋,很是欢喜,“小家伙,这是我们家的标识,你我有缘,这把匕首赠与你,以后你若是从军,希望这把匕首助你沙场立功。”

见这个军官很是和善,四爷爷便顺嘴问道:“军爷,我两个儿子都在元镇打仗,这都打了胜仗了,他们啥时候能回来啊!”

“老人家有两个儿子从军那,这可是卫国之家啊。”说着,将锅里的炖肉执意给四爷爷盛满,“他们应该到县城了,我刚从那边过来的,看到这汶水县在元镇大营的五年兵都回来了,如果你儿子当兵满五年,这会儿应该到家了。”

四爷爷听到这句话,感觉浑身发凉,微微颤颤道:“怎么还没回家?难道说……”说到这里,突然不敢言语了,只是呆呆的盯着脚上的草鞋。

陈亭长笑道:“老李头,你担心啥,他们今晚肯定回来,为国家出生入死,县太爷怎么也要宰猪杀羊的款待,让每人给家里带上几丈青布啊。”

刘山头点头,“是啊,我们当年回来,也是这样的。”

四爷爷这才稍稍心解,觉得心头上的巨石稍稍松了点。

山村晚上,四爷爷和父亲坐在村头石堰子上,沉默的盯着山道。

太爷七十多岁了,须发皆白,还很硬朗,年轻时,也是猎户,泰宗山方圆百里也都踏过,一身的本领都交给了小儿子,让小儿子做个猎户。看到儿子沉默不语,就拿着蒲扇,不断的给儿子扑扇蚊子。嘴里没有几颗牙齿,一说话就有些漏风,含糊不清的言道:“别担心,爹找瞎子赖布衣算过了,卦象是小过,飞鸟以凶,今天要是见到了飞鸟就是凶,见不到飞鸟,两个小子就是吉。爹今天哪都没去,就在屋里待着了,现在天都黑了,鸟儿归巢了,更见不到了。”

山道上朦朦胧胧的来了二人,走路姿势像是两个儿子,李元凯没敢细看,只是闭上眼睛。“爹!爷!”突然传来大儿子李守福的大嗓门,“俺娘那!”

李元凯激动的差点滑下石堰,赶紧睁开眼睛,看到两个儿子都站在眼前。守福将扛着的青布放下来,守禄也将扛着的猪后腿放在柴垛上。

“爹。”二儿子的嗓门更大,吓得树上栖息的鸟都惊飞了。

爷爷看到天空的惊鸟,气的大骂,“就不能说话小声点。”上下打量两个小子,见到兄弟二人更结实了,“回来是全乎人就好,不缺胳膊少腿的,就是福分。”

守福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俺们兄弟当的是辅兵,咱们东元人多,皇领的兔崽子被围的死死的,想出来都出不来,俺哥俩就在营里做杂活了。”

守禄有些抱怨,“我说去攻城,捞点勋功回来,我哥死活不让去。”

守福瞪起眼来,“在大营有什么不好,咱们做个火头军,有吃有喝有钱拿,勋功有那么好赚吗?你看看最后攻城那几天,死了上万人,烧得那个惨。”

爷爷笑道:“真是火头军啊,这都胖了,看来伙食不错啊。”

守福从怀中掏出一包散碎银子,“爹,这是俺们兄弟的饷银,还有些犒赏钱,要说这大司马不愧是王上的兄弟,逢年过节,大小胜仗,都有犒赏钱。”

父亲掂了掂,吃惊的说道,“这怕是有三四十两啊!”随即眉开眼笑,“等秋收了,给你们兄弟盖个新房子,要那种带瓦面的。”

在旁的爷爷笑道:“当初两个小子去当兵,找的瞎子算命,人家说是泰卦,上上大吉,小往大来,果然就是。”

父亲问道:“怎么回来这么晚,都快半夜了。”

守福回道:“这次回来了百十人,县令说是大胜回师,给父老乡亲增光,就好酒好菜的招待,连衙门里面大小官爷都出来敬酒了,吃完饭就快黑天了。”

守禄也是满面风光,“可风光了,人家留我们住下,我哥非要回来。”

守福生气的骂道:“还住下,你昏头了吧,我怕这点银子让你在县城里面胡逛没了,你看不出来吗?县衙大小的差役都拉着大伙往那些窑窠子里钻吗?”

看到出门迎接的母亲和妻子,守禄一瘸一拐的喊道:“娘!”

看到小儿子的腿瘸了,母亲眼泪涌了出来,“二小子这是怎么了。”

父亲在后面乐呵呵的踹了守禄一脚,“这小子混啊,谁都骗!”

守禄身手敏捷的躲了过去,见守禄平安无恙,母亲破涕为笑。

“同道和同路那!”守福没见到二人,急切问道,“他们在哪?”

见到出门打着哈欠的两个小子长得高高的,守福和守禄都笑开了花。

“嗯?”看着同路的大脸在昏暗的月光下肿的都快认不清了,甚至有些狰狞,守禄慌忙上前,捏着同路的脸左右端详,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同路的脸本来就有些肿痛,被父亲捏的难受,顿时大哭起来。

爷爷笑道:“马蜂蛰的,这混小子随你,整天的瞎胡闹,晌午去捣蜂窝,让蜜蜂追着蛰的。要不是弗羊那小子告诉他跳进水里,这脸蛋啊,还要大。”

“都平安就好,赶紧睡吧!”李洪武打着哈欠,指着两个孙子,“守福,守禄,歇息两天,跟着你爹去趟山里,有些草药该采了,那些药窝子,你爹都知道。”说完,转身入了正堂,到了门口,停下脚步,看着天上的明月,嘟嘟囔囔的嘀咕着,“这月头都过了中了,这飞鸟,究竟是昨日的,还是今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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