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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8年夏,法国萨尔特河畔,维隆。
艾德琳坐在她父亲旁边的长凳上,她的父亲,对她来说,是一个神秘的人,一个严肃的巨人,最喜欢待在自己的工作室里。
在他们的脚下,一堆木器在毯子下的形状就像小尸体一样,随着坚固的马车车轮嘎嘎作响,在那匹强壮的母马——马克西姆将他们拉出小巷,远离家乡,离开——离开——这个词让她小小的心跳加速。
艾德琳七岁,和她脸上的雀斑数量一样。
她又小又聪明,像麻雀一样敏捷,几个月来一直恳求和他一起去市场。她一直恳求,直到她的母亲发誓她会发疯时,她父亲最终同意了。
他是一名木工,她的父亲,每年有三次,他会沿着萨尔特河旅行,直到勒芒市。
今天,她和他在一起,今天,艾德琳第一次离开了维隆。
她回头看了看,母亲双臂交叉在小路尽头的一棵老紫杉旁边,然后他们转过弯,母亲不见了。
村子滚滚而过,房子和田野,教堂和树木,伯杰先生翻土,赛罗夫人挂衣服,她的女儿伊莎贝尔坐在附近的草地上,把花缠绕成花冠,全神贯注地用牙齿咬着舌头。
当艾德琳告诉女孩她的旅行时,伊莎贝尔只是耸耸肩说:“我喜欢这里。”
就好像你不喜欢一个地方,却想去另一个地方,现在她抬头看着艾德琳,在马车经过时向她挥了挥手,他们走到村边,这是她以前走得最远的地方,马车撞在路上的一个草皮上,摇晃起来,好像它也跨过了门槛,艾德琳屏住呼吸,以为会感到体内有一根绳子紧紧地拉住她,把她和这个小镇绑在一起,但是没有束缚,没有徘徊。
车轮不停地转动,艾德琳有点疯狂,有点害怕,因为她回头看了看维隆的逐渐缩小的风景,直到现在,这是她世界的总和,现在只是一小部分而已,随着母马的每一步都在变小,直到这个小镇看起来像是她父亲的小雕像之一,小到可以嵌在一只长满老茧的手掌里。
到勒芒需要一天的车程,带着她母亲的篮子和父亲的陪伴,长途跋涉变得很容易——一个人的面包和奶酪填饱了她的肚子,另一个人轻松的大笑,还有在夏日阳光下为艾德琳遮阴的宽阔肩膀。
在家里,他是一个安静的人,致力于他的工作,但在路上,他开始敞开心扉的说话聊天,当他说话时,就是为了给她讲故事,他收集的那些故事,就像收集木头一样。
他会说"从前",然后就滑入了关于宫殿和国王的故事,黄金和魅力,化妆舞会和充满辉煌的城市。“很久以前”,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她不会记得这些故事本身,但她会记得他讲述这些故事的方式,这些话像河石一样光滑,她想知道他是否在独自一人时讲述这些故事,是否会继续用这种轻松、温柔的方式跟马克西姆说话,想知道他是否在工作时向木头讲故事,又或者,他只是为了她而准备好的故事。
艾德琳希望她能把它们写下来,后来,她的父亲会教她写信,她的妈妈发现时,指责他给了她另一种空闲的方式,浪费了一天的时间,但艾德琳还是会偷偷溜进他的工作室,虽然如此,他会让她坐下来,在似乎总是覆盖在车间地板上的细小灰尘中写下自己的名字,但今天,她只能倾听。
乡村在他们周围滚滚而过,这是一幅拥挤的肖像,是她已经熟悉的世界,田野是田野,就像她自己的田地一样,树木排列成大致相同的顺序,当它们真的来到一个村庄时,它是维隆的水彩倒影,艾德琳开始怀疑外面的世界是否和她自己的世界一样无聊。
然后,勒芒的城墙映入眼帘,石岭在远处升起,沿着山丘形成许多图案的脊梁。它是维隆的一百倍大——或者至少在记忆中是那么宏伟——当他们穿过城门进入这座受保护的城市时,艾德琳屏住了呼吸。
再往前,迷宫般的拥挤街道。她的父亲推着手推车,在挤得像石头一样紧的房子之间穿行,直到狭窄的道路通向一个广场。
当然,在维隆后面有一个广场,但它比他们的院子大不了多少,这是一个巨大的空间,地面在这么多的推车和摊位下消失了。
艾德琳的父亲领着马克西姆停下来,艾德琳站在长凳上,惊叹于市场,空气中令人陶醉的面包和糖的气味,以及她所看到的每一个人,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更不用说那些她不认识的人了。
陌生的面孔穿着陌生的衣服,陌生的声音,陌生的话语,感觉好像她的世界的大门被打开了,那么多房子被添加到一个她认为她知道的房子里。
她的父亲靠在马车上,和每一个经过的人说话,他的手一直在一块木头上移动,一把小刀嵌在一只手掌里,他在表面刮胡子,就像一个人在剥苹果,丝带在他的手指间滑落。
艾德琳一直喜欢看他的作品,看着人物成形,仿佛它们一直都在那里,但隐藏着,就像桃子中心的坑一样。
她父亲的作品很漂亮,木头光滑,他的手很粗糙,做的东西却很精致,它们混杂在碗和杯子中间,夹在他交易的工具之间是待售的玩具,还有小得像面包卷一样小的木制人物——一匹马、一个男孩、一座房子、一只鸟。
艾德琳从小就被这些小玩意包围着,但她最喜欢的既不是动物也不是人,它是一枚戒指,她把它戴在脖子上的皮绳上,一条精致的带子,呈木灰的灰色,光滑得像磨光的石头。
她出生时他就雕刻了这尊雕像,是为她将来的女儿而刻的,艾德琳戴着它就像戴着护身符,护身符项链跟钥匙一样,她的手不时地去摸它,拇指在表面上划过,就像她母亲的拇指在念珠上划过一样。
她现在紧紧抓住它,它就像暴风雨中的锚,她坐在马车的后面,注视着一切,从这个角度来看,她几乎足够高,可以看到远处的建筑物。她踮起脚尖,想知道他们能走多远,直到附近的一匹马撞到了他们的马车,她差点摔倒。她父亲的手紧紧地搂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回他触手可及的安全地带。
一天结束的时候,木制品都不见了,艾德琳的父亲给了她一个铜钱,说她可以买任何她喜欢的东西。她从一个摊位走到另一个摊位,打量着糕点、蛋糕、帽子、裙子和玩偶,但最后,她在一本日记上停下来,那是用蜡线装订的羊皮纸,让她兴奋的是纸上的空白,想到可以用自己喜欢的任何东西来填补空白。
她买不起铅笔,但是她的父亲用第二个硬币买了一捆小的黑色的棍子,并解释说,这些是木炭,告诉她如何按下深色粉笔,涂抹线,把硬边变成阴影,他快速地画了几笔,在纸的的一角画了一只鸟,她花了一个小时抄写了几行字,比他在下面写的字母有趣多了。
日暮时分,她的父亲收拾起马车。他们会在当地的一家旅馆过夜,艾德琳一生中第一次睡在外国人的床上,当她被陌生的声音和气味吵醒时,会有那么一刻,就像打哈欠一样短暂,她会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的心跳会加速——先是恐惧,然后是别的什么。
她还没说出口当他们回到维隆的家时,她已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了,一个窗户都敞开的房间,渴望让新鲜的空气、阳光和春天进来。
……
1703年秋天,法国萨尔特河畔,维隆。
那是个天主教的地方,维隆,当然是表现出来的那部分,镇中心有一座庄严的石雕教堂,每个人都去那里拯救自己的灵魂。
艾德琳的母亲和父亲每星期都要跪在那里两次,在胸前划十字,祈求上帝的保佑。
艾德琳现在十二岁了,她也一样,但她祈祷的方式,就像她父亲把面包竖起来,像她母亲舔拇指收集散落的盐屑一样,作为一种习惯,它比信仰更自动,镇上的教堂不是新的,上帝也不是,但艾德琳已经开始这样看待他,这要感谢埃斯特尔,他说,变化中最大的危险是让新的取代旧的。
埃斯特尔属于所有人,不属于任何人除了她自己,埃斯特尔像一棵树一样生活在河边村庄的中心地带,当然也从未年轻过,她就像从地面上冒出来,长着粗糙的手和木质的皮肤,她的根深得足以挖进她自己隐藏的井里。
埃斯特尔,他相信新的上帝是一个虚构的东西,她认为他属于城市和国王,他坐在巴黎的金色枕头上,他没有时间照顾农民,没有在木头、石头和河水中间的位置,艾德琳的父亲认为埃斯特尔疯了。
她的母亲说,这个女人注定要下地狱,有一次,艾德琳重复着这句话,埃斯特尔笑着说,没有这样的地方,只有凉爽的黑色土壤和睡眠的承诺。
“那天堂呢?”艾德琳问道。
“天堂是树荫下的好地方,一棵大树盖过我的骨头。”
12岁时,艾德琳在想她现在该向哪个上帝祈祷,才能让父亲改变主意,他把他的马车装满了运往勒芒的货物,给马克西姆套上了马具,但她六年来第一次不和他一起走,他答应给她带一叠新的羊皮纸,新工具来画画,但他们都知道,她宁愿什么礼物都不带带她一起走,宁愿看看外面的世界,也不愿有另一本画板。
她已经没有主题了,她已经记住了村子里那些陈旧的线条,以及村子里所有熟悉的面孔,
但今年,她的母亲已经决定,她去市场不合适,尽管艾德琳知道她仍然可以坐在父亲旁边的木凳上,她的母亲希望她更像伊莎贝尔·塞罗,甜美善良,完全没有好奇心,满足于低头看自己的编织,而不是抬头看云,而不是在想小山那边的拐弯处有什么,但艾德琳不知道怎样才能像伊莎贝尔一样,她不想像伊莎贝尔那样,她只想去勒芒,一旦到了那里,去看看那里的人和艺术,品尝那里的食物,发现一些她从未听说过的东西。
“请吧,”她说,这时她的父亲爬上了马车,她应该藏在木制品中间,藏在防水布下面,但现在已经太迟了,当艾德琳伸手去拿方向盘时,她的母亲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了回来,“够了,”她说。她父亲看了看她们,然后走开了,马车出发了,当艾德琳试图挣脱并追赶马车时,她母亲的手又一次伸出来,这次碰到的是她的脸颊,眼泪涌上了她的眼睛,脸上的淤青越来越深,她母亲的声音又给了她第二次打击。
“你不再是个孩子了。”艾德琳明白了——到现在还不明白——她觉得自己只是因为成长而受到了惩罚,她太生气了,想要逃跑,她想把她母亲的针线活扔进壁炉里,把她父亲店里做了一半的雕塑都打碎。
相反的是,她看着马车绕过弯道,消失在树林之间,一只手紧紧抓住父亲的戒指。艾德琳等着她母亲放她走,让她去做家务,然后她好去找埃斯特尔。
埃斯特尔,她仍然崇拜古老的神灵。
艾德琳第一次看见那女人把她的石杯抛到河里时,大概是五六岁,这是一件漂亮的东西,有一个像花边一样的图案,老妇人只是让它落下来,欣赏着溅起的水花。她的眼睛闭着,嘴唇动着,当艾德琳在回家的路上等候那个老妇人的时候——她已经老了,一直都是老的——埃斯特尔说她正在向众神祈祷。
"为了什么?"
"玛丽的孩子不太好"她说。"我要求河神让事情顺利进行,他们擅长于此。”
"可是你为什么把杯子给他们?"
“可你为什么要把杯子给他们呢?”
“因为,艾迪,诸神都很贪婪。”
艾迪,一个爱称,她母亲认为这个名字太孩子气,她父亲喜欢这个名字,但只在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一个在她骨子里听来耳熟的名字,这个名字比艾德琳更适合她。
现在,她发现埃斯特尔在她的花园里,躬身在南瓜的野生藤蔓中梳理着弯弯曲曲的树枝,在带刺的灌木丛中拨开荆棘,捡起一颗颗黑莓。
“艾迪”。老妇人没有抬头就说出了她的名字,秋天到了,地上散落着未成熟的果实。
艾迪用鞋尖轻推它们。
"你怎么跟他们说话?"她问。
"古老的神灵,你叫他们的名字吗?”
埃斯特尔直起身来,关节像干树枝一样有微微开裂的声音,如果她对这个问题感到惊讶,它不会表现出来。
“他们没有名字。”
“有咒语吗?”埃斯特尔尖锐地看了她一眼。
“咒语是给女巫用的,女巫经常被烧死。”
“那你怎么祈祷呢?”
"有了礼物,赞美,即使这样,古老的神灵也是善变的,他们不一定要回答。”
"那你该怎么办?"
"你继续。"她咀嚼着脸颊内侧。
“世上有多少神,埃斯特尔?”
“你有多少问题,就有多少神,”老妇人回答,但她的声音里没有轻蔑,艾迪知道等她出来,屏住呼吸,直到她看到埃斯特尔软化的迹象。
这就像在你敲门后在邻居家门口等着一样,当你知道他们在家时,她能听到台阶,锁的沙沙声,知道它就要开了。
埃斯特尔叹了口气。“旧神无处不在,”她说。“它们在河里游泳,在田野里生长,在树林里唱歌,它们在阳光下的小麦上,在春天的树苗下,在石砌教堂旁边长出的藤蔓上,他们在天快亮、黎明、黄昏的时候聚集。”
阿德琳的眼睛眯了起来。
“你愿意教我吗?怎样去拜访他们?”
老妇人叹了口气,她知道艾德琳·拉鲁不仅聪明,而且固执,她开始涉水穿过花园向房子走去,女孩跟在后面,她担心如果埃斯特尔在她回答之前走到前门,她可能会在这次谈话中关上大门,但埃斯特尔回头看了看,目光锐利地盯着她布满皱纹的脸。
“有规则。”艾德琳讨厌规则,但她知道有时规则是必要的。
“像什么?”
“在他们面前你必须谦卑,你必须给他们一份礼物,对你来说很珍贵的东西,你必须小心你的要求。”
艾德琳在想,“就这些吗?”
埃斯特尔的脸黑了下来。
“旧神也许很伟大,但他们既不仁爱也不仁慈,他们变化无常,就像水面上的月光,或暴风雨中的影子,如果你坚持给他们祈祷,请注意:小心你的愿望,和你愿意付出代价。”
她俯身在艾德琳身上,将她投进阴影中。
“无论多么绝望,多么可怕,千万不要向天黑后会回应的诸神祈祷。”
两天后,艾德琳的父亲回来了,他带来了一叠新羊皮纸,还有一捆用绳子捆着的黑色铅笔,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是挑选最好的一个,并把它埋到他们花园后面的土地,并祈祷,下次她的父亲离开时,她会和他在一起,但如果诸神听到了,他们也不会回应。
她再也不去市场了。
……
1707年春,法国萨尔特河畔,维隆。
眨眼间,岁月如树叶般飘落。艾德琳现在十六岁了,每个人都在谈论她,就好像她是夏天的花朵,一些可以采摘的东西,放在花瓶里,只打算开花然后腐烂,就像伊莎贝尔一样,她梦想着家庭而不是自由,似乎满足于短暂的绽放,然后枯萎,不,艾德琳已经决定她宁愿像埃斯特勒一样成为一棵树,如果她必须长根,她宁愿被留在野外茁壮成长而不是修剪,宁愿独自站立,被允许在开阔的天空下生长,这比柴火更好,砍伐只是为了在别人的炉膛里燃烧,她把要洗的衣服放在臀部后面,爬上山坡,沿着长满野草的斜坡向河边走去,到了岸边,她把篮子翻出来,把脏衣服扔到草地上,那本速写本就藏在那里,就像一个秘密,藏在裙子、围裙和内衣之间。
不是第一个,她年复一年地收集它们,小心翼翼地填满每一寸空间,充分利用每一页空白,但每个人都像没有月亮的夜晚燃烧的小蜡烛,总是跑得太快,她不断放弃一些东西也无济于事,她脱下鞋子,瘫倒在斜坡上,裙子压在身下。
她的手指在杂草中穿行,发现了破损的纸张边缘,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幅画,被折叠成一个正方形,上周刚过黎明就被送到了银行。
一个象征着的东西像种子一样埋藏,或一个承诺,一个给养,艾德琳在必要的时候仍然向新的上帝祈祷,但当她父母不注意的时候,她也会向旧神祈祷。
她可以同时做两件事:把一个像樱桃核一样塞在脸颊上,同时对另一个耳语,到目前为止,没有人回答,然而,艾德琳确信他们在倾听。
去年春天,当乔治·卡伦开始用某种方式看她时,她祈祷他把目光移开,于是他开始注意到伊莎贝尔,伊莎贝尔后来成为了他的妻子,伴随着随之而来的所有折磨,现在她的第一个孩子已经诞生。
当阿诺·蒂勒去年秋天表明他的意图时,艾德琳祈祷他能再找一个女孩,他没有,但那年冬天他病倒死了,艾德琳为自己的解脱感到可怕,尽管她往小溪里喂了更多的小玩意儿。
她祷告过了,一定有人听到了,因为她仍然是自由的。没有求爱,免于婚姻,除维隆之外的一切,独自成长,还有梦想。
艾德琳坐在斜坡上,速写本在她的膝盖上保持平衡。
她从口袋里掏出带绳的小袋,几块木炭和几支磨损的珍贵铅笔,在集市上像硬币一样响个不停。她常常在枝干上绑一小块布,以保持手指的清洁,直到她父亲在那些黑了的枝干上绑上窄木条,并教她如何拿着小刀,如何刮去边缘,如何把枝干削尖。
现在图像更清晰,边缘轮廓,细节精细。
这些画像污迹一样在纸上绽放,维隆的风景,以及画中的每一个人——她母亲的头发、父亲的眼睛、埃斯特尔的手,还有,塞在每一页接缝和边缘的——艾德琳的秘密。
她的陌生人,她用他填补了每一点未使用的空间,一张画得如此频繁的脸,现在的手势感觉毫不费力,线条自己展开,她可以从记忆中召唤出他,即使他们从未见过面。
毕竟,他只是她头脑中想象出来的一个伴侣,首先从无聊中制作,然后从渴望中完成制作。
一个梦想,来陪伴她。
她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只记得有一天她把目光投向了村庄,发现没有任何希望。
阿尔诺的眼睛很可爱,但是他没有下巴,雅克身材高大,但却呆头呆脑,乔治很强壮,但他的手很粗糙,他的情绪更粗糙,
所以她提取了她觉得愉快的素材,重新组装了一个新的人,一个陌生人,它一开始是一场游戏,
但艾德琳画得越多,线条就越强,她的炭笔压得越有信心,黑色的卷发,苍白的眼睛,强壮的下巴,倾斜的肩膀和丘比特弓形的嘴,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男人,一个她永远不会知道的生活,一个她只能梦想的世界。
当她感到不安的时候,她就会回到画作上,在现在熟悉的线条上作画,当她睡不着的时候,她就会想起他,不是他面颊的棱角,也不是她为他的眼睛绘出的绿色阴影,而是他的声音,他的抚摸,她醒着躺在床上,想象着他在她身边,他长长的手指在她的皮肤上描摹着没有的图案,他一边说,一边给她讲故事,不是她父亲常说的那种,骑士和王国,公主和小偷。
不是童话故事和冒险的警告,而是感觉像是真理的故事,道路的再现,闪闪发光的城市,维隆以外的世界。
尽管她放在他嘴里的话肯定充满了错误和谎言,但陌生人的幻觉声音使它们听起来如此美妙,如此真实。
“要是你能看到它就好了。”他说。
“我愿意付出一切。”她回答。
总有一天,他承诺,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你会看到一切的。
这句话让她感到疼痛,即使她在想着它们,游戏也让位于,这是一种太真实、太危险的东西。
因此,即使在她的想象中,她也会把谈话引向更安全的道路。
“跟我说说老虎吧,”艾德琳说,她从埃斯特尔那里听说了这种大型猫科动物,埃斯特尔又从石匠那里听说了它们,石匠是一个大篷车车队的一员,其中有一个女人声称见过老虎,她的陌生人微笑着,用他那尖细的手指比划着,告诉她它们那柔软的皮毛,它们的牙齿,它们那狂暴的吼声。
在斜坡上,衣服被遗忘在她的身边,艾德琳一边用一只手心不在焉地转动着她的木戒指,一边用另一只手画画,画出他的眼睛、嘴巴和裸露的肩膀的轮廓,她用每一句台词给他注入了活力,每划一次,都能引出另一个故事。
跟我说说在巴黎跳舞的事吧,告诉我关于横渡海洋的事,告诉我一切,里面没有危险,没有责备,没有她年轻的时候,
所有的女孩都容易做梦。
她的父母说,她会慢慢长大的,但相反,艾德琳觉得自己长大了,抱着更强烈的希望,世界应该变得更大。
相反,她感觉到它越来越萎缩,像铁链一样紧紧地缠绕着她的四肢,因为她自己身体的扁平线条开始弯曲,突然之间,她指甲下的木炭变得不合时宜,就像她会选择自己的画像而不是阿诺德或乔治,或任何可能拥有她想法的男人一样,她与一切都格格不入,她不适合,这是对她性别的侮辱,是一个固执女人模样的孩子,她低着头,双臂紧紧地抱住画板,仿佛那是一扇门。
当她抬起头时,她的目光总是会投向城镇的边缘。"一个梦想家,"她的母亲嗤之以鼻。
"一个梦想家,"她的父亲哀悼道。
"一个梦想家,"埃斯特尔警告说。
不过,它似乎也不是个坏词。直到艾德琳醒来。
……
2014年3月10日,纽约。
独自在这个世界上行走是有节奏的,你会发现生活中什么是必须的,什么是不可缺少的,那些定义生活的简单必需品和小快乐,不是食物,不是住所,也不是身体需要的基本东西——对她来说,这些都是奢侈品——而是让你保持理智的东西。这给你带来快乐,这使生活变得可以忍受。
迪想起了她的父亲和他的雕刻品,他剥开树皮,削去下面的木头寻找里面的形状,米开朗基罗称它为大理石中的天使——尽管她小时候并不知道这一点,她父亲称之为树林里的秘密,他知道如何一点一点地还原一个东西,直到找到它的本质,也知道,他什么时候偏离太远了,多划了几下,木头在他手里就变得脆弱了。
艾迪有三百年的时间去实践她父亲的艺术,把自己缩减到一些基本的真理,学习她不能没有的东西,这就是她所确定的:
她可以不吃东西也能活(她不会枯萎),她可以没有热量(寒冷不会致她于死地),但是,如果生活中没有艺术,没有惊奇,没有美好的东西,她会发疯的。
她疯了,她需要的是故事,故事是一种保存自我的方式,被人铭记和忘记。
故事有很多种形式:木炭,歌曲,绘画,诗歌,电影,还有书籍。
她发现,书籍是一种能让人活上一千辈子的方法——或者是在漫长的人生中找到力量,
在离弗拉特布什街两个街区远的地方,她看到了人行道上那张熟悉的绿色折叠桌,桌上摆满了平装书,弗雷德坐在桌子后面那张摇摇晃晃的椅子上,红鼻子埋在打开的书里。
有一次,老人向她解释,
当他还在用“k是杀手”的时候,他是如何下定决心在死前读完格拉夫顿的所有字母系列的,她希望他能做到,他有一阵咳嗽得很厉害,坐在外面受冻也无济于事,但无论艾迪什么时候过来,他都在这里,弗雷德不微笑,也不闲聊。
艾迪知道的他,她已经在过去的两年里进展缓慢、偶尔停歇后,逐字逐句地打听出来,她知道他是住在楼上的鳏夫,知道那些书是他妻子坎迪斯的,知道她死后,他把她所有的书打包带下来卖,就像把她碎尸万段一样,出售他的悲伤。
艾迪知道他坐在这里是因为他害怕死在自己的公寓里,害怕不被发现,害怕被人想念。
“我在这里倒下了,”他说,“至少有人会注意到。”
他是一个粗暴的老人,但是艾迪喜欢他,看到他愤怒中的悲伤,对悲伤的守护,艾迪怀疑他并不是真的想把书卖出去,他不给书标价,也没读过几本,有时他的情绪很粗鲁,语气很冷漠,把顾客都吓跑了。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来了,他们仍然购买,但是每当选择似乎变少时,就会出现一个新盒子,新读物就会被打开以填补空白。
在过去几周,艾迪已经再次开始发现新盒子中旧的、有瑕疵的新封面的平装书,她想知道他是真的买了它们,还是其他人已经开始给他的奇怪收藏捐款了。
现在艾迪慢了下来,她的手指在书脊上舞动。选集里总是混杂着不和谐的音符,惊悚小说,传记,爱情小说,大部分都被一些光鲜的精装书打断了。
她已经停下来研究它们一百次了,但今天她只是把书的末端轻轻拉到手里,这个动作轻盈而迅速,就像魔术师一样,一种花招,熟能生巧,艾迪把书夹在胳膊下,继续往前走。
那位老人从不抬头看。
……
市场就像公园边里的一群老妇人,经过漫长的冬天,白帽摊位的数量终于又开始增加,广场上点缀着各式各样的颜色,新的农产品从根菜、肉、面包和其他耐寒的主食之间涌现出来。
艾迪在人群中穿梭,走向prospect酒店大门旁的白色小帐篷,“riseandshe”是一家由两姐妹经营的咖啡和糕点摊,如果这位老妇人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因脾气而分裂,艾迪就会想起埃斯特尔,如果她更善良,更温柔,或者如果她只是过另一种生活,另一个时代。
姐妹们一年四季都在这里,不管是下雪还是阳光,在这个千变万化的城市里,她们都是一个小小的标志。
“嘿,甜心,”梅尔说道,她有着宽阔的肩膀,一头狂野的卷发,那种让陌生人感觉像家人的甜蜜,艾迪喜欢这种舒适的温暖,想要依偎在里面,就像一件穿旧的毛衣。
“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玛吉问道,她年纪更大了,身体更瘦了,眼角的笑纹表明她很少笑,艾迪点了一大杯咖啡和两份松饼,一份是蓝莓,另一份是巧克力,然后递给托比一张她在咖啡桌上找到的皱巴巴的10块。
她当然可以从市场上偷点东西,但她喜欢这个小摊,还有经营这个小摊的两个女人。
“有一毛钱吗?”玛吉问道。
艾迪从口袋里掏出零钱,拿出几枚25分的硬币,一枚5分的硬币——它又出现了,在冰冷的金属硬币中温暖着,她的手指轻拂着木制戒指,她咬紧了牙齿,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挥之不去。
在寻找零钱的时候,艾迪小心翼翼地不去碰木环,她抑制住了想把戒指扔到杂草里的冲动,她知道即使她扔了也不会有什么区别,它总能找到回来的路,暗夜之神在她耳边低语,双臂像围巾一样缠绕着她的喉咙,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艾迪掏出一枚一角硬币,把剩下的装进口袋,麦琪递回了四美元。
“你是从哪儿来的,宝贝?”梅尔问,注意到艾迪说话的声音里有一种最微弱的口音,这些天来,这种口音只剩下s音的结尾和t音的轻微软化,已经这么久了,但她似乎不能放手。
“很多地方,”她说,“但我出生在法国。
“哦,啦啦,”梅尔用她那布鲁克林式的拖腔说。
“给你,美女,”麦琪说,递给她一袋糕点和一个高脚杯。
艾迪把手指卷在纸上,享受着她冰冷的手掌上的热量,咖啡又浓又黑,当她啜一口时,她感觉到了一路的温暖,她又回到了巴黎,回到了伊斯坦布尔,回到了那不勒斯,满口的记忆,她开始向公园大门走去。
“再会!”梅尔喊道,并递上小票。
艾迪笑着对着蒸气,公园里的空气很清新,太阳出来了,在为温暖而战,但阴影仍然属于冬天,所以艾迪跟随着阳光,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下,停在草坡上。
她把蓝莓松饼放在纸袋上,喝着咖啡,看着从弗雷德桌上借来的书,
她并没有费心去看她所吃的东西,但现在看到平装书,封面上写着用德文写的书名,她的心就有点沉了。格林童话,封面因岁月的侵蚀而变得柔软,她的德语生疏了,战后很少用到它了。
现在她掸去灰尘,知道在尘垢层的下面,她会发现内页完好无损,没有被打扰,记忆的恩惠。
她翻过脆弱的旧书页,眼睛在字里行间徘徊,很久以前,她很喜欢这样的故事,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世界还很小,她梦想着她梦想着敞开大门,但艾迪现在知道得太清楚了,知道这些故事充满了愚蠢的人类在做愚蠢的事情,被神和怪物警告的故事。贪婪的人类想要太多,却不明白他们失去了什么,直到付出了代价,再想要回来就太晚了。一个声音像烟一样在她胸中升起,千万不要向天黑后会回应的诸神祈祷,艾迪把书扔到一边,瘫倒在草地上,闭上眼睛,试图享受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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