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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这个词从诞生那天开始就伴随着恐怖,悲伤以及压抑。或许躺在床上那个人现在已经不知道恐怖为何意了,但他却把悲伤留给了他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裔。
都说人死之前会简短而清晰的回忆起这一生所经历过的事情,中国民间管这种说法叫做“走马灯”,在西方管这种现象叫做“死前回闪”。
只是不知这个邋里邋遢的男人在他最后的时刻,有没有从他那短暂无趣且浑浑噩噩的人生里,找出那么一些些温暖的片刻,比如说哪怕他已经失去了一切,可他还有一个一直爱着他的女儿。
当他回想起这个一直爱着他的女儿的时候,却又不知,他是否会有一丝丝的后悔,后悔自己沉溺于往日,后悔自己沉迷于酒精,后悔自己对女儿造成的伤害,亦或是后悔自己打妻子走了以后,没有好好的照顾过她哪怕仅仅是一天。
这些答桉伴随着这个男人的死亡,都变得无从知晓。但是楚城幕相信,如果真的有走马灯,如果真的有死前回闪,这个男人在死亡降临的最后一刻,所做的事情不应该是恐惧,不应该是慌张,而应该是后悔,因为这是他欠姜妮妮的。
相比世间的其他所有人,楚城幕可能是这世上唯一不是那么惧怕死亡的那个人。别人死后会去哪里他不清楚,也不感兴趣,但最起码对于他来说,死亡这件事情,比起其他人都多了一些别的可能,或许回到原来的时空,或许像其他人一样回归虚无,或许又是开启另一段不同的人生。
楚城幕如非必要,或是应酬,其实是一个话不多的人。
别看他可以轻轻松松在公司里主持会议,面对一帮高学历的高管侃侃而谈,别看他能和严书墨随意闲聊,剖析内心,也别看他能在亲近的女人面前花前月下,你农我农。然而实际上,他在外人面前,话却少得可怜。
被姜妮妮抓住衣服的前襟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了,楚城幕也依然保持着一副呆立的状态。只是偶尔会伸手拍一拍姜妮妮的后背,以防这个伤心的小妮子哭得背过气儿去,别的话,他却是一句也没说。因为在他看来,伤心这种事情,如果能够通过语言来达到安慰的效果,那就不叫伤心了。
这世间唯一能平复伤痕的东西,唯有时间,别人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并且可笑的。站在岸边的人,又怎么能体会在河中间快要溺死的人的感受?
就像秦怡和所有人都联系了,唯独漏掉了他和他的家人,这种复杂的感受,不是楚城幕本人,别人也很难体会。并非难过,也非伤心,甚至还隐隐有几分松了口气的感觉,但理智之外却也包含有几分晦涩的失望与失落。
也像严书墨当初死了母亲一般,这种事情他没法共情,毕竟也如当初一般他不可能为了和别人共情就去死一个妈。如果死的人是蒙老四的话,那他倒是舍得,不过那种情况,他估计能笑醒。
感受到衬衣的前胸湿了一大片,楚城幕心中无奈的叹了口气,这衣服回家又得洗了,早知道姜妮妮这么坚强的女孩子也是水做的,自己就该穿下午那身衣服出门了。
心里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楚城幕突然感觉自己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拿出来一看,发现是严书墨打过来的。伸手拍了拍姜妮妮的后背,楚城幕示意她放开自己,然后接通了严书墨的电话,原来是白事儿一条龙的人已经到了。
留姜妮妮在客厅里坐着休息一会儿,楚城幕出门去把白事儿一条龙的人和严书墨接了进来。
人还是去年给严书墨母亲办理丧事儿那些人,还是同样的锣鼓队,还是同样的道士和法师,只是领头那个人一看见楚城幕就忍不住点头哈腰的一路小跑了过来,然后主动给楚城幕递了一根烟过来。
“你是?”楚城幕接过香烟,低头看了看眼前的光头小个子,回忆了一下,却没能从记忆中找出相同的面孔。
光头小个子闻言,忙鼓了鼓腮帮子,做出一副脸肿了的模样,很是滑稽的笑了笑,然后指着身旁的严书墨道:“我说怎么今天看着这个小帅哥眼熟,楚老板你忘了,上次这个小帅哥在津城中学门口被人仙人跳的时候,就是我和其他几个人去接的他。”
严书墨闻言冷哼了一声,却也不好计较什么。去年就是这帮人,给他妈妈穿寿衣的时候,把他妈妈的尸体弄得卡卡作响。哪知道今年仙人跳又是被同一帮人给救了,要不是当时这帮人鼻青脸肿的,自己没认出来,说什么也不用他们来帮自己。
楚城幕闻言,仔细的端详了光头小个子片刻,好笑的摇了摇头道:
“你是当初站在常湖身后,把他挤得飞了出去那个?怎么剃了个光头?这脸上消肿了,我还一时间真没把你认出来。你们三爷做得也太杂了吧?白事儿一条龙他也做?”
光头小个子挥了挥手,示意身后几人先进屋里去处理死者的仪容。
死人这东西,死后就是一个物件,要是时间拖得久了,就容易形成尸僵,到时候穿寿衣都费劲。去年严书墨母亲就是因为是在了外面,回来的时候浑身都硬了,为了破坏尸僵,严书墨差点和这帮办白事儿的打起来。
光头小个子回头又给严书墨散了根烟,见严书墨神色郁郁的接了过去,心下有些纳闷,却也没有太过在意。他们这种做白事儿的,一年到头要接多少活儿,哪还记得去年有帮严书墨家里做过白事儿。
听到楚城幕说自己把常湖给挤得飞出去了,光头小个子有些尴尬的笑了笑,道:
“您还记得呢?三叔哪能做啥白事儿呢?三叔做的生意大多了,哪看得上这仨瓜俩枣!我们都是年轻的时候跟着三叔混,后来年纪大些了,三叔才给我们拿了笔钱,让我们做点正当的营生。这眼看着治安啥的一天比一天管理的严格了,我们也不能做一辈子小混混不是?楚老板,你说是不是这道理?”
楚城幕闻言点了点头,这才仔细的打量了一下光头小个子,发现对方虽然一副牛仔裤加t恤的打扮还跟个小年轻似的,可皮肤状态和眼神,都能看出来年纪其实已经不算小了,尤其是少了那头很是扎眼的黄毛以后,更是多了几分老态。
这个常湖的做法其实和王洛京挺像的,不过一个是给手下的小兄弟一个正当的营生,另一个则是把手下这帮人都集中起来做点实体的生意。但总的来说,都是在适应这个时代的变迁罢了。
“今天死的这人是我朋友的老子,他这个地儿,估计是设不了灵了,只能麻烦你们帮忙收拾一下仪容,一会儿还得往殡仪馆送,倒是让你们白跑了一趟。”楚城幕侧头看了看光头小个子身后的几个拿着喇叭和唢呐的中年人,冲小个子说道。
光头小个子闻言也叼着烟看了看周边的环境,点了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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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事儿,楚老板,说实话,这边的单子我们不是第一次接了,水晶棺下不来不说,这边的人也舍不得花这个钱,每次都惹出来一堆破事儿。这边的人又穷又横又计较,你要是多占了一点他们的空间,都得叫你赔钱,这辈子烂在这地方也是活该!”
“上个月这边一个吸粉的吸得过量死在前面那个污水坑里了,泡得都发胀了,家属也不来收尸,非要和市政打官司,怪他们不来修路。结果我们来收敛尸体的时候,啧啧啧,稍微碰一下,胳膊上整张皮都掉了下来。今天接到这生意我心里还在打鼓,还好没出啥幺蛾子。”
“对了,楚老板,这人你们是打算送景枫山还是送崇德堂?”
楚城幕闻言,扭头看了看还坐在厅里发呆的姜妮妮,冲她招了招手,见姜妮妮过来了,这才和小个子继续说道:“景枫山和崇德堂有啥区别么?”
小个子看死者家属过来了,忙把烟给掐了,冲姜妮妮点了点头,这才说道:
“景枫山是津城的老殡仪馆了,那边的墓地是在河对面的半山腰,这些年津城人不断的埋进去,墓地的价格也被炒起来了,而且一穴难求。如果您的朋友要是送那边去,我可以帮您联系一下,看看能不能便宜点儿。”
“不过我不建议您朋友往那边埋,那边虽说风景啥的还不错,不过死人哪能看见这些?更何况在半山腰,要是没个交通工具,扫个墓啥的都不方便。”
楚城幕低头看了看姜妮妮,却见这妮子只是看着自己,一副全凭你做主的模样,可这些事情咋可能轮到自己来做主?
楚城幕不由有些头疼的再次看了看小个子,问道:“那崇德堂呢?”
小个子闻言,嘿嘿一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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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堂是津城新开的殡仪馆,就在新城区那个中心医院过去不远一点儿,步行过去也就半个小时,那边风水最好的几个穴位都还留着没有卖出去。”
“最重要的是,那边的业务被我们承包了不少,埋在那边,购买墓穴啥的,可以打折。我看这小妹妹家境应该不是很好,还不如就送崇德堂算了,一来一去还能省不少钱。”
楚城幕闻言有些意外的看了小个子一眼,道:“这玩意儿不是地方单位么?怎么还能承包出去?”
“嗨,火葬那一块是国家的,没人敢动,但是别的服务业务都可以承包。要是这小妹妹愿意送那边去,告别大厅,冰柜啥的,我们都能提前往前排一排,也可以让死者尽快入土为安。”小个子看了看姜妮妮,回答道。
楚城幕低头看了看身侧的姜妮妮,问道:“你说呢?姜妮妮。”
姜妮妮闻言却木呆呆的看了楚城幕一眼,眨了眨红肿的眼睛,似乎脑子还没恢复运行,直到楚城幕第二次问她,她才回过神,思考了片刻,轻声说道:
“要不然就送崇德堂吧!我刚刚听那些整理仪容的师傅说,爸爸这个属于憋死的,血液都集中在了头部,很容易起尸斑,哪怕有冰棺,人也不会好看到哪去。刚才我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愿意来,明天估计是没人过来看我爸的,能够尽快让他入土就尽快吧!”
有了小个子在中间牵线搭桥,殡仪馆那边出车出得飞快。这边刚给姜妮妮的父亲换好了寿衣,用麻绳捆住了双脚,把仪容都整理好了,然后在床板底下烧了一叠落气钱儿,殡仪馆的车也就到了。
姜妮妮把白事儿一条龙的寿衣钱结了一下,负责白事儿的人就跟着光头小个子先行散去。
等着殡仪馆的人下来,把姜妮妮的父亲装进了黑色的装尸袋,这小丫头的情绪再次崩溃,趴在尸体上,死活不让殡仪馆的人把尸体给搬走。殡仪馆的人见多了这样的场景,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等着她静静的发泄自己的情绪,而楚城幕和严书墨则是废了好大的劲才把她给扶了起来。
把尸体送进了灵车里的冰棺,姜妮妮坐上了灵车的副驾驶,她作为她父亲唯一的直系亲属,需要跟着过去办理各种手续。
楚城幕和严书墨商量了一下,找殡仪馆的员工问明了线路,也取了车,跟了过去。殡仪馆所在的地方太过偏僻,现在已经快深夜十二点了,等到姜妮妮忙完手续,估计没有车可以载她回城里,大半夜的,难道让一个小丫头步行回津城?
崇德堂的门楼外观是一栋凋龙画凤的明黄色复古式建筑,哪怕是深夜,大门口依然打着大灯,把这栋建筑照得纤毫毕露。只是透过那黑洞洞的门楼往里看,夜色中除了一些张牙舞爪的松柏能隐约看见一些轮廓,里面那些趴伏在黑暗中的建筑,在门楼的衬托下,显得越发的阴森可怖。
楚城幕靠坐在引擎盖上,嘴里点了一根烟,穿着短袖短裤的严书墨则坐在副驾驶不愿意下来。似乎有殡仪馆的地方,总是会比别的地方温度更低上几度。
渝州的夏夜不会太过凉爽,闷热潮湿才是渝州的常态。可楚城幕从一下车开始,除了能闻到那烧纸钱留下的呛鼻烟味儿,更多的是感受到了一股子阴冷使劲的往人的骨头缝里钻,不由打了个冷战。这不是心理作用,而是切实的感觉到了那股子带着几分冻气一般的阴冷。
“这死得跟特么玩似的,下午姜妮妮还惦记着给他做顿好吃的,结果到晚上就给呛死了,他死了倒是轻松解脱了,却把伤心留给了活着的人。”严书墨手里夹着一根香烟,侧出半个身子看着前面引擎盖上坐着的楚城幕,说道。
楚城幕闻言笑了笑,指了指那黑洞洞的门楼,里面有好几根粗大的烟囱,在夜色中依然隐约可见,然后扭头对严书墨说道:“这些话当着姜妮妮可别乱说,不过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担心一个事儿,你猜我在担心什么?”
“我又不是傻逼,这种话能和姜妮妮说么?你在担心什么?”严书墨好奇道。
“我在担心,我家老二这两天就要出生了,该不会让这孙子去投胎撞上了吧?”楚城幕笑道。
严书墨闻言一愣,似乎没想到楚城幕的脑洞这么大,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的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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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这么巧吧?投胎到你家,遇见你这个哥哥,那得多大福气?就算按照佛家不修今生修来世的说法,他特么这辈子啥戒律都犯过了,真要投胎的话,估计怎么也是个畜生道吧?”
楚城幕好笑的摇了摇头,道:“我就是随便说说,你还真信了。”
严书墨闻言,丢下了手里的烟头,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幽幽的来了一句,道:
“其实我倒是想有什么十八层地狱啥的,我死了以后让我下地狱我不怕,毕竟我活着的时候,已经按我自己的想法活过了。我就想我妈下辈子能投个好胎,她这辈子尽受苦了,也没做过坏事,如果真有下辈子,我只希望她能有个健康的身体。”
楚城幕闻言,叼着香烟抬头看了看天,一轮明月正挂在了夜空,明月的周围更是闪烁着点点繁星,侧耳听去,哪怕是在这幽静阴森的环境里,其实也从不缺少那从未停歇过的蛙鸣。有这么一瞬间,他突然有一种从那恍忽缥缈的虚空中回到了人间的感觉。
按照自己的想法活啊?其实我也挺想试试的!叼着烟的楚城幕低下头,透过前挡风玻璃,看了看双手枕在脑后发呆的严书墨,不知为何,突然打心底有些羡慕自己这发小的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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