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分离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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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人又在一次出现在窗口，当时是晴天，万里无云，湛蓝色的天空上悬挂着一轮太阳。黄色的阳光洒在路面上，不远处的几辆白色和浅灰色的汽车反射着阳光而闪闪发光，乞丐和那条狗趴在暖和的台阶上晒太阳。女人就直直的站在窗口处，她的那一团影子小小的，被她踩在脚下。

女人穿着一件褐色和浅黄色格子镶嵌的衣服，同时还穿着棕咖啡色的短裙，配一双黑色高跟鞋和黑色丝，她手里还提着一个樱桃红的包。女人站在那往窗户这边看来，而且我看到她的目光不偏不倚的落在我身上，于是我又露出了往常的微笑。女人似乎诧异的歪了歪脑袋，做出一副探头探脑的乌鸦才有的好奇模样瞧着我。风不时吹起她的头发，她的眼圈深深地凹下去并埋藏在头发投下的阴影中，我看不清她的眼睛了。

但我可以看出她一直在盯着我，这一次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又匆匆忙忙的转身离开，而是径直的走向我，一步两步，她的高跟鞋踩在水泥地面时发出轻微的噔噔的声响，她一边看着我一边缓慢的走过来，直到我清晰地看出她的脸——她的脸上有许多的皱纹，左脸颊处还有一道伤疤，右脸颊的下边折布满了一些雀斑，她的嘴唇很干瘪，这是一张像是茄子一样的长脸，她的眼神里隐露出某种像是清冷的月光一般的东西。

她与我近在咫尺，我们就像隔着一块玻璃望着彼彼此，她的眼神几乎像一团火焰般燃烧着我，于是我不安的转移视线，可一会儿还是好奇的凝视着她。女人的嘴角微微的颤抖了一下，她试图伸开手去撩走被风吹散的头发，手刚刚举到半空时却又停了下来，她就这样整整几秒钟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那只伸在半空的手缓缓的触碰到玻璃，她似乎想要触摸某种东西，她就这样一动不动的凝视着我。

我看到了她近乎自言自语的蠕动几下嘴唇，她在讲什么呢？我实在听不清楚，但我依旧保持着微笑。

女人的脸上突然也扬起了一阵像阳光一般暖和的微笑，她的嘴巴比较大，所以一笑起来的话就显得十分开朗，那是一种并不带有恶意的浅浅的温柔的微笑。

就在那一刻我竟分不清她的微笑是太阳还是太阳就是她的微笑，她那一阵微笑竟然像阳光一样给予了我某种灵魂的颤抖，我哆嗦了一下。当我再次往前面看去时，那个女人已经转身离去并消失在橱窗外。

“她真是奇怪？”坐在一旁的蓝莓对我说，“她干嘛一直死盯着你，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吃人的僵尸。”

“或许那个女的对你感兴趣，兴许她会把你买下来呢。”贝卡兴致盎然的说，“这世界上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可能，什么都说不定。我还记得我之前有个搭档，我叫他胖子，他也的的确确被设计成一个十分肥胖，喜欢吃东西，每天不停的睡懒觉的家伙，而且最令我无法忍受的是他吃东西时总是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他简直就像是一头饿了三天三夜的公猪。我讨厌他，我觉得他不会被卖出去的，可是后来他被一个看起来像只火烈鸟一般的瘦瘦的高个子女人买走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想要融入一个家庭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也许我会成为一个人的孩子，然后像其他的孩子一样慢慢的长大，也许我还能变成一个大男孩，然后变成一个丈夫，最后变成父亲，变成老态龙钟的老祖父。我想像人类那样的生活，而且我也被设定了要以那样的生活为目标。

阳光好的日子里，我的心总是漂浮着某种不安的东西，这种不安隐隐约约还隐含着某种渴望。如同渴望太阳一般，我渴望着亲情和爱情。我经常想起经理对我说过的话，只有太阳不会辜负我们，而这个世界上最像太阳一般温暖的东西就是爱了，可与太阳不同的是，爱却时常会辜负我们，甚至像一朵带刺的玫瑰一样刺伤我们。每每想起她的话我都感到沮丧，因为我过去的记忆已经被彻底的删除了，我已经失去了关于爱的所有感觉，一想到我是一个没有人爱的孩子，这难免令我感到沮丧，同时也让我对爱有了很大的向往。爱是什么？爱是什么形状的，爱是三角形还是圆形还是菱形的呢？爱有什么味道的？爱是什么颜色？爱拥有着怎样的温度，爱可不可以抱在怀里？我怀揣着对爱的想象和好奇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夜晚，也看了一天又一天的日出日落。我在这里所说的日出日落和可以自由行动的人们所看到日出日落不一样，他们可以看到太阳从远处的地平线升起来，又可以在黄昏时看到太阳缓缓的从另一端的地平线落下，如果生活在海边的人则可以看到太阳从海平面升起又落下。但是对于我来说，我并没有看到地平线和海平线的机会，我的面前是一大堆高大的建筑，而我所能看到的左右风景也仅仅是橱窗的侧面以及一棵树的阴影，另一边大概也是如此，所以我只能看见太阳的身影从厨装的上方的一个角落里冒出来，之后太阳又以抛物线对称形式缓缓的消失于另一则，可就算如此，我也一样可以看到日出和日落的场景，不同之处在于我是在十点钟左右才可以看到日出，然后在下午两点左右就可以看到日落了。我们笑着说这是属于我们的橱窗时间，太阳也为此做出了调整，我们应该为此感到骄傲，我们爱着太阳，同时太阳也爱着我们。

身为新一代的机器人，我们所被创造的更加富有感情化，也更加像人类。人们拥有的一些品性我们自然也会拥有，我们也会有贪吃的欲望，我们也会有懒惰的时刻，当然也有可能陷入某种诱惑之中，比如疯狂的喝酒疯狂的抽烟疯狂的赌博疯狂的xx，这都有可能发生在我们这些机器人身上，我们高度模仿着人类，甚至连人类的坏脾气和坏的一方面也要模仿。我们天生都是模仿大师，我们将观察到的东西变成数据后汇集在处理器那里，处理器经过一番处理后将这些数据变成新一套的程序储存在我们的“大脑”之中，我们将会由此产生更多的行为，以此来更贴切人类，更好的模仿人类。可我们终究还是机器人，我们依然有自己不能越过的界限以及必须遵循的三大法则，我们不能够伤害人类，这是最为重要的一点，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应该抵抗人类，我们是机器人，是被人们发明出来的服务者，我们不拥有抵抗的权利，而我们的天性就是顺从。

忽然一天，一个男孩，大约十几岁的模样，看样子还是个初中生。当时他穿着一件单薄的校服，而里面则穿着一件黑色的球衣球裤，脚下是一双大款号的红色球鞋。他剪着寸头，脑袋上还冒着汗，皮肤因为常年运动的原因被晒成了黑咖啡的颜色，他看起来并不是壮硕，而是有点瘦弱，但却并不是弱不禁风的那种瘦弱。他的身上的肌肉看起来十分的坚硬和筋道，眼睛大大的。他一边拿着一个球一边站在厨窗那往我们这里看过来——当时橱窗里站着的依然是我们三个，也就是蓝莓贝卡和我。我们三个人都不约而同的对那个男孩露出了微笑，那个男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一会儿他才转动脑袋往我这边看来，他既没有笑也没有露出其他的表情而只是迅速的浏览了一遍橱窗里的我们。我以为他会转身离开，但他并没有。他缓缓的走到玻璃橱柜前，然后伸出一只手贴在玻璃上，他的手所对的方向既不是我也不是贝卡，而是对着蓝莓。

我看到他嘴巴上下起伏，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嘴巴里呼出的热气顿时令玻璃橱窗有点模糊，我也清晰地看见了他手掌的纹路。这是一张介于孩子和大人之间的正在发育的手掌，纹路很独特，像是交叉的线段一样纵横交错。

男孩就站在原地呆呆的看着蓝莓，不一会儿蓝莓的脸就撑得红了起来，她既害羞又不知道如何是好，甚至紧张的不知道双手应该往哪里放。蓝莓越发显得害羞，她的脸红的厉害，同时眼睛也不敢看那个男孩，她脸上的微笑也变成了害羞的模样。那个男孩还在直勾勾的看着蓝莓，眼睛里一边是好奇一边又带着某种渴望，接着男孩转过身去，我以为他会像其他人一般匆匆忙忙的离开——人们总是这样，他们带着好奇的眼光一直看着我们，有些人把我们看得都不好意思了，有些人把我们看得有点恼怒，甚至有一些人一边看着我们一边显得情绪有点激动，这就让我们产生了难为情的情绪。我们总以为他们会马上进店来跟经理协商，谈好价格之后把我们带走，但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只是好奇而已，接下来所做的不过是掉转脚步匆匆忙忙的离开，而徒留我们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也不再对别人的目光和好奇做过多的期待，期待越大，由此产生了失望也就越大。

但这一次那个男孩却出乎意料地走向店门口，他似乎有点害羞，但最后还是鼓起了勇气缓缓的走进来。这时，我们的经理看见了他，便像往常一般礼貌而又温和的走过去和他打了

“我……”那个男孩支支吾吾的说，“我好喜欢那个机器人1

“哦？是吗？哪个？”经理微笑着问。

“那个……那个白白皮肤，留着一头褐色的长发，哦，也许是金黄色头发的美丽女孩子。”

经理脸上露出了微笑，“你说的是橱窗里面的那个女孩子吗？”

“是的。”

“我猜我大概知道你说的是谁。”经理说完之后就带着男孩走到了橱窗后面，她用手指了指蓝莓所在的方向，然后轻声问，“你喜欢的是不是她？”

男孩起初没有看清楚，最后看清了蓝莓所穿着那一件白色裙，于是点了点头。

“她叫蓝莓，很可爱的一个仿真机器人，她是一个女孩子，脸蛋圆圆的，眼睛很大，水灵灵的就像是葡萄，而且她总是善于想象各种好玩的东西。我猜想如果你把她买回家的话，她将会成为你最好的朋友。这世界上没有比蓝莓更加善良和温柔的女孩子了，她非常体贴人，而且总是能够逗朋友开心。”经理说完之后脸上又露出了惯常的笑容。

“她多少钱呢？”男孩问。

“她吗？原价是七百块钱，学生价的话就可以打个八折，也就是五百六十块钱左右。”经理礼貌的回答。

“好的，我想我现在的零花钱都有四百六十多块，到时候我再叫我妈和我一起来买。”

“那欢迎下次光临。”经理说，“要不要你再去认真看一看了那个叫蓝莓的仿真机器人？”

“可以吗？”男孩小心翼翼的问。

“当然可以。”经理微笑着说。

不一会儿之后，蓝莓就被经理取了出来，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只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嘻嘻嗦嗦的讲话声从黑暗的地方传来，而我看不清他们的身影。大概十几分钟后，蓝莓就又被放回橱窗中的原位置。那个男孩恋恋不舍的离开，最后经理向男孩礼貌的挥了挥手。

“你今天表现的很不错1经理对着蓝莓微笑道，“或许不久之后你就会融入到一个新的家庭里，我相信凭借你的智慧和善良，你会过的很幸福的。”

“谢谢经理。”蓝莓甜蜜蜜的笑着说，她那一张白嫩的脸庞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灿烂笑容，甚至还有点得意洋洋。

经理走之后，周围又变得安静，只隐隐约约的听到从不远处传来的人们的脚步声以及汽车的轮胎摩擦沥青公路产生的声音，但橱窗里陷入了一片如同死水般的寂静。

“怎么样？”贝卡转过头来问蓝莓。

“就那样呗。”蓝莓说，“这倒是一个看起来非常好的男孩子，他总是在笑，他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都在发光1

“可是孩子们有时候很会骗人，他们今天说很爱你，可也许明天又遇到了一个他们认为值得他们托付爱的人，于是就把你全部忘掉，甚至开始莫名其妙的讨厌你1贝卡嘟囔，“有人说小孩子们很善良，但在我看来，其实大部分的孩子都很残忍——他们轻易的许下诺言的同时又轻易的将诺言给遗忘掉，而被施以诺言的人还为此难过时，那些孩子们却已开开心心的去投向别人的怀抱，他们将所有的承诺和诺言一股脑的抛弃了。”

“你把孩子们想象的太坏了。”我说。

“不，这只是因为你没经历过这种事情，但这不怪你，毕竟你过去的回忆都被清零了。”贝卡有点恼怒的说，似乎他因为我的反驳而感到怏怏不乐。

“你们没有见过，就在许多年之前，我亲眼看到一群孩子残忍的将一只可爱的兔子虐待致死。他们不是想吃掉这只兔子而是想满足他们内心深处的虐杀欲望。他们用石头把兔子的脑袋给砸烂，兔子的脑花迸射出来，鲜血直流……最后他们用小刀残忍的将那只大兔子大卸八块，血都流了一地，雪如同梅花般绽开。孩子有时候比任何人都残忍，最残忍的地方莫过于孩子们还无法认识到他们的残忍。”

“可是就我的观察，我看到路上走过的那些男孩女孩们都十分的善良和可爱，他们有时如同麻雀般叽叽喳喳，但大部分的时间里表现得彬彬有礼。阳光下的孩子们，也就是那些男孩女孩都显得活泼而又可爱，我实在是太喜欢这些孩子。”我反驳道。

“不不不！你看到的只是事情的表像，你不要被表面的东西所迷惑好不好，你要尽可能的以最坏的态度去揣测一个人，而不应该空怀你自以为是的仁慈之心看待一切事物，这很蠢，难道不是吗？”贝卡反驳着，他说着说着情绪越发的激动，脸蛋都因为激动而变得红。

“我是说任何人都会伪装自己，即使那些不伪装自己的人也可能伤害别人，他们之所以做出了坏事也仅仅有可能是他们没有认识到残忍这回事。特别是孩子们，有时候他们的大脑比我们想象中的更成熟，他们会利用一切可能性的东西去达成他们的目的，甚至是通过伪装来博取大人们的同情。而正是你所认为的他们所拥有的“天真”这种东西往往会令他们无法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情所可能带给别人的损害或者伤害，而这恰恰就是残忍之处。”

“那你为什么不想想孩子们可能拥有的好的品格呢？”我依旧不愿同意他所说的话。

“哦不，你太天真，你不应该对爱这种东西有那么多的执着，爱是很虚无的东西。你更不应该盲目的乐观，不应该完全的信任任何人，你知道为什么你失去了过去的回忆吗？那是因为你肯定经历了某种可怕的事情，而恰恰是这种可怕的事情让你无法承受，以至于人们必须拿走储存在你脑袋里的记忆卡片！不然你就会崩溃，就会精神错乱，就会死掉，这就是为什么你记不清楚过去1

“不不，你没必要这么说1我不停的摇晃着脑袋说，就在那一瞬间，我感到一股巨大的悲伤像海啸般突如其来的冲垮了我的内心防线。我想，这股悲伤一定会令我泪水泛滥。但在最紧要的关头，我却不允许自己流下一滴眼泪，我的倔强，我的高傲都不允许我掉下一滴眼泪。

”哦不！你们为什么要吵起来，真是莫名其妙，你们比人类还要复杂，你们比人类还要爱钻牛角尖，我真是受够你们了，我们能不能好好相处1蓝莓在一旁抱怨道。

“闭嘴吧，反正不久之后你就要跟你所渴望的那个人走，难道不是吗？”贝卡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蓝莓说着说着就小声的更咽起来，“难道我想要离开有错吗？我的确很珍惜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光，也对我们的友谊感到感激，可我毕竟有爱别人的需求，我也渴望着被别人所爱，我真的很渴望爱。我想获得自由而不是整天被塞到橱窗里，我想找到一户爱我的幸福家庭，我想有爸爸妈妈和最好的朋友，难道这有错吗？”

蓝莓说，她近乎歇斯底里，这是她从前从未展露过的模样。她从来都是一个安静而又充满善良的温柔女孩，但现在她几乎像一头咆哮的狮子。

“渴望爱，渴望自由难道也是一件应该被折磨和痛斥的事情？”

“哦不！孩子们！你们怎么吵了起来，这可不行，我可怜的孩子。”经理一边说一边走过来，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干净的手帕，她先是擦拭了蓝莓脸上的泪水，接着又温柔的哄了哄蓝莓。

我转过头去，看到橱窗外面的世界——阳光洒落在公路以及傍边的建筑上，一辆车飞速的行驶而过，我看到了车后座里一个漂亮的女人正依偎着一个肥胖的长得像蛤蟆的男人，而驾驶在汽车最前面的则是一个秃头的大叔。路灯还没打开，这是因为这个时间段还是白天。一只狗缓缓的走过我面前，那个乞丐缓缓的伸出手来招了招那只狗，于是那只黄色的狗非常开心的摇晃着尾巴走了过去。乞丐的手上躺着一块小小的香肠，狗将那根香肠咬了起来，并且慢慢的咀嚼，一会儿之后狗就咽下那根香肠并开始温柔地舔舐着男人的手掌。阳光真是好极了，可我的心却感到分外的悲伤，我的眼角泛出的泪花现在又被我强行摁了下去，我从来都不愿意让别人看到我流泪的模样，这个样子只会让我觉得自己会变得很丑陋甚至恶心。我的倔强我的骄傲也绝对不允许我流下哪怕一滴泪水，我始终认为我是一个坚强的人，一个坚强的机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