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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后看去,在卷末对各宗亲贵族的处置判语之后,又是一行朱笔小字:“刑不上大夫,奈何奈何1字迹稍显潦草,分明是因为心情激愤所至。

召伯虎看得心中一动,放下竹简,抬眼问道:“我王是否觉得臣对此案的处置有欠公允?”

“少父言重了。”姬胡呷了一口茶,缓缓说道:“依《周礼》治国,本是这般处置,少父行事严整,并无不当。刑不上大夫,对于祭侯高这样的高爵贵族,只要他不是谋逆大罪,顶多只能降爵削地,却不能动其根本。可是,”他忿忿然站起来踱了几步,转过身说道:“他,还有跟他一般的那些贵戚们,分明都是我大周朝的蛀虫,欺民害国,为了自己的私利置国于不顾,置君主于不义之地,孤却奈何他不得?这是为何?”

召伯虎默然,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亦是无解。总不能从根本上颠覆《周礼》作为治国根基的主导地位吧?他只能沉默。

姬胡踱了几步,忽然长叹一声:“这几日,孤思来想去。觉得先祖是否分封得太过了?给这些同姓贵族们在封地上,诸侯国内生杀予夺的大权,是不是太过了?这些年周王室对于各封土的掌控力日渐衰落,是否就是这个原因?”

召伯虎大惊失色:“大王,莫非您要------要废分封?”后面三个字他是颤抖着说出来的,仿佛是见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事。

这般反应也在姬胡意料之中,可事实是他也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办。姬胡烦躁地一挥袖:“孤也只是发发感慨,分封乃先祖立国之基,岂是一朝一夕可动摇的?孤也只是这么说说而已。”

召伯虎这才擦去额上的冷汗,劝道:“大王忧心国事,但治大国如烹小鲜,切不可操之过急呀1

他只听到一声长叹。

当内侍贾送召宫出宫后,进屋收拾时,分明听到周王低声自语:“少父过于保守了,孤想惕厉革新,还得倚靠别的人才方行啊1

镐京街市,社火汇成的长龙在流动。一辆黑篷辎车在十几名甲士的扈从下从社火长龙中间穿行。许是被这欢声雷动的人流所吸引,辎车旁边的帷帘不时被掀开,一对童男女稚气的脸庞伸出车窗外,灵动的眸子直勾勾地注视着车外的壮丽景观,发出赞叹的哇哇声。.

“三王子,仲姬公主,今日闹社火,街上人太杂,不要再伸头张望了1少己一脸紧张的神色,不时去拉回两个孩子,清秀的面庞上已渗出涔涔热汗。

“有子良将军在,能有什么事?少己姐姐,这般看着太不过瘾,我们下车去观杂耍吧1姬慈这还是第一回出宫看社火,看什么都觉得兴奋与激动,非要缠着下车不可。仲姬亦是孩童心性,也来相缠。少己先是不肯,后架不住他们苦苦相求,犹豫了一番,也就勉强同意了。

好在负责警卫的姬多友对自己的本事十分有信心,听说他们要下车观社火,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吩咐车夫驻车,自己和十余名护卫也拴马在路边,步行护拥着三位宫眷在长街上赏玩。

一下马车,姬慈兴奋地简直要发疯了,见到什么都指着问个不停,小嘴吧吧的,缠着姬多友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的问题。多友强捺住心里的不耐烦,心里深深同情起姬胡来,既做兄长又做父亲,真是不容易!

突然从长街一角爆发出一阵喝彩声,立刻吸引了姬慈的注意,他提腿便向那一团人群奔去,其余人只好在身后跟着。

好容易挤进人群一看,原来是几个人在玩杂耍喷火。三个人全都戴着面具,一人表演,一人辅助,还有一人在适当的时机要赏钱。表演的那个汉子矮壮粗实,脸上戴着羊皮面具,只露出眼睛,嘴巴和鼻子。面具上画着红绿相间的花纹,那红色格外鲜艳夺目,有如道道伤口,在火把光亮下看去,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那汉子从助手那里接过一碗油晃晃的物事,吞了一口,咕噜了一会,猛地一啐,从口中喷出尺把长的火焰来。随着他喷火的频次,人群爆发出一浪高过一高的叫好声。

仲姬看得又害怕又兴奋,紧张地拉着少己的袖子:“少己姐,他嘴里怎么会喷出火来?他不怕被烧坏吗?”

少己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拍了拍仲姬的手背:“这有什么,定是他嘴里含着的是猛火油的缘故。我们家乡那边的巫师也会喷火,叫做‘傩’,其实就是祭神拜鬼的仪式。唉!好久没见到过了。”

见她一脸神往的样子,仲姬笑了:“姐姐,你是不是想家了?”

“嗨!别瞎说1少己正色道:“我能伺候大王,是我的福分,哪里还会想家?咱们女子,自出嫁始,夫家便是吾家了。等你嫁到纪国,就明白了。”

“哼1仲姬嘟了嘟嘴,小声嘀咕着:“成天就只念着我王兄,他眼皮一抬你就紧张得什么似的?嫁人后都似你这般,我长大也不想嫁人了1

身旁的多友正让姬慈骑在他脖子上看杂耍,把这一段对话听了个真切。哑然失笑之余,又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胸口,内襟处那朵早已枯萎的铜草花还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思乡之情?她此时在做什么?太后就是寡妇,在这举国出行观社火的节日当中,却只能留在宫中独守凄清,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蔼—”头顶上方传来三王子姬慈的一声惊叫,多友这才回过神来。原来是那面具汉子这次喷的火十分接近,姬慈出于好奇本能地用手去抓,反被烫了一下。那汉子见烫到了孩子,亦是一愣。多友赶紧放下姬慈,抓起手来一看,只是指尖红了一点,应该不碍事。

他转身想喝斥那汉子:“喂!你怎么不小------”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那汉子左耳戴着一只铜耳环,打洞穿孔戴单环,这分明是猃狁人的习俗啊!这人不是来自荆楚的傩师,分明是猃狁人!他们来镐京做什么?

那汉子看清姬多友的脸,也是一愣怔,马上对着另两个同伴呼哨了一声,三人连用具都顾不上了,撒腿就跑。多友哪里肯放,匆匆交代其余几人护好三个主子,自己去去就回。

那三个面具人分三路而逃,多友紧盯着方才表演喷火的那人不放。眼看在一小巷已追上,他一只手的指尖已擦上了那人的后背,那人却突然转身,手中一柄铁箭猛地向多友头部砸来。

多友向后疾闪,脸部为箭风扫中,隐隐作痛,今日没带天月剑,只得用手中长剑去挡。只听一声脆响,虎口一震,手中长剑已被铁箭碰到,飞到两丈开外。那大汉“呵呵”笑了几声,猱声而上,当胸便刺。多友斜跨一步,脚下一勾,右手在他背后一按,那汉子直掼出去,仆倒在地,多友顺势一滚,将长剑抢在手中。

他这才惊觉,自己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打湿。多友深呼了两口气,暗叹此人力大。

那汉子爬了起来,冲多友竖了竖大拇指,举起铁箭,扑过来又是一记横扫,多友不敢与之硬碰,只前后左右四处闪避,瞅准机会便刺出一剑,一会功夫,那汉子身披数创,他却浑然不觉,铁箭挥出,仍是风声大作,劲力不减。多友遇到这般勇猛的对手,也不禁暗暗心惊。

那汉子突然跃起,“呼”的一拳,直捣多友的面门。多友不拦不架,竖起两指,点向他的臂弯。汉子只觉臂弯处一麻,拳头尚在半途,便软软地垂了下来。他吃了一惊,身子一晃,赶忙摸了摸自己的面具,似乎很怕它脱下来。

趁这时机,多友向前一冲,额头重重撞在汉子的鼻子上。那汉子猝不及防,一跤摔倒,鼻血激射而出,他却依旧只顾护着面具,硬生生地又受了多友一脚。

多友疑惑着:“这人是谁?为什么这么怕被人看见真面目?也不说话,难道是哑巴不成?”

那汉子受了一脚一直躺在地上不肯起身,多友走近他,想掀下他的面具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忽然对方口中喷出一团火焰,他一缩胳膊,后退了一步。回头再看时,小巷内早已空无一人。

“嗨!叫他跑了1不管如何懊恼,多友惦记着几位小主子,只得转头回到长街去了。

经过了这场风波,一行人顿时兴味寥然,垂头丧气回宫去了。

一路之上,姬多友内心不断思忖着,该不该将鬼面人的事情上报呢?只凭一个耳洞就推断他们是猃狁探子,似乎太过于武断。何况对这几个人的来路,目的全然不清楚,贸然上报说不定只会给自己,也给主政的召子穆带来无尽的麻烦------思忖良久,他终于决定按下这件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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