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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平五年的京洲渡,大雨瓢泼,铁锁连舟,已有封江之势。
雨水细密,风斜斜地刮来,顺着铁甲灌进司隶校尉束攸的脖颈里。里衣几近湿透,他不动如山,目色阴沉地望着通往京洲渡口的官道。
他的从事顶着打头风走上前来,伸手按住几欲吹走的巾帻,声音也在风雨里模糊:“校尉,已经两个时辰了——或许情报有误,永清公主并不渡江,要不我们……”
“他们一定会去江东。”束攸打断了他,冷笑一声,“我就知道,顾预和会稽侯早有勾结,陛下一意孤行,竟放心将永清公主托付与他!”
雨越下越大,天际黑云摧近,江畔一片铁甲乌泱,白日也作黄昏。
又过了一个时辰。
隔着风雨,马蹄声动地而来,在积水的官道上溅起一路泥点,后面一辆青帷辎车角上挂着一盏扑朔明灭的灯。
骑兵甲下皆着青衣,是晋阳蘧家的部曲,一见到束攸的部队,立刻将辎车团团围住。
束攸提戟上马,冲到阵前,挥戟甩开几个阻挡的士兵,刚要接近辎车,其后便冲出一名女将,双锏刺向他胸肋。
束攸并不敢动她,上下打量一眼:“含英姑娘,本将是奉了陛下的命令,迎公主回京!”
蘧含英挡在车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呸了一声:“陛下哪个陛下先帝已崩,幼主也被你们幽囚鸩杀,许贼弑主篡位,还敢妄称天子!”
“你——”束攸握戟的手更紧了,他不欲与蘧含英纠缠,蓦然发现情形十分异常。
永清公主至今未曾出面呵斥他,就连他本想先斩后奏的顾预,也不见人影。
束攸猛然盯住那辆在风雨之中,显得格外沉默的辎车。
趁蘧含英不备,一戟挑开车帷——
一道雪光般的闪电划过,照得车中女子的脸愈见苍白消瘦。
她几乎是整个人都仰躺在男子怀中,饱满熟圆的孕腹隐有下坠之势,也是她莫大痛苦的根源。一张清丽绝尘的脸,双眉紧蹙,浸满汗水,仿佛是被窗外大雨浇透。她咬着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与身后男子紧紧十指相扣,几欲昏厥。
是永清公主和顾预。
她不仅怀孕在身,还在车中临盆。
蘧含英用双锏拦住车门,目含忧色地望向车中女子:“公主!”
震撼过于强烈,束攸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将矛头对准顾预:“顾预,你狗胆包天,挟持公主叛逃江东!”
“束、攸……”永清艰难开口,腹中阵痛让她声音颤抖,仿佛雨中飘摇,“当初,是许长歌自己、把我送出京的,你如今、怎么敢……”
“公主,别说了,”顾预紧紧握住她的手,任她痛苦地将额头与自己相抵,希冀为她分担,“过了江,我们就到了。”
二人仿佛夫妻一般亲昵相护。
束攸敛起气焰,极为平静地问:“这是陛下的血脉,还是顾预的野种”若是顾预的,那这永清公主回了朝京也没用了,不如一同就地正法,免得陛下为情所困,耽误江山大计。
永清何尝不知束攸的心思。
坠胀的疼痛,不管不顾地试图挣破这具消瘦的身体,只有顾预紧扣的掌心,在风雨之中给了她一点苟延残喘的温度。
她脸上一丝微笑也颤着:“……你猜”
“永清公主!”束攸鹰隼般的目光紧紧盯住这位九州天命所向的燕室遗孤,他努力按捺杀心,“末将是奉陛下之命,迎公主回京。只要一回朝京,太医自有定论。”
“许长歌没有让你找我。”她的声音极轻,在雨中险些听不见,却笃定得不容置疑,和她五年以来,在明堂垂帘称制时没有区别。
束攸一僵。
为了让新君无后顾之忧,也防止各地诸侯拿永清公主做什么匡扶燕室的文章,他确实是擅作主张来抓人的。
没想到永清公主分娩在即,依然清醒到可以一针刺破他的谎言。
“难道公主不愿与陛下早日团聚吗”他反问,静待捕捉她红杏出墙,移情别恋的蛛丝马迹。
她不答。只倚在顾预肩头,忍痛呻吟,顾预的唇几乎紧贴着她发鬓。
一个中宫嫡出的公主,一个主掌礼法的太常,都全然不顾礼义廉耻。
束攸看得窝火。
“我已是这样的身子……”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让她在顾预怀中缩起脊背,她仍勉力一笑,“若许长歌知道,你这样逼迫……若我在回京长途之中,有个好歹……他、也不会放过你吧……”
许长歌自然不会放过他。
但如果妻子与别人珠胎暗结、生下孽种,也没有一个男人会忍此大辱。
更何况,他如今已是帝王。
“公主如此笃定,陛下只对你钟情”束攸语气更深长,“那公主必定不知,陛下已经册封昔日的常乐公主为贵妃。迎公主回去,不过是为了效仿虞舜,娶娥皇女英,以正皇统罢了。”
车中隐痛沉静的面孔,果然一瞬间,痛失血色。
束攸有些痛快,永清公主薄情寡义,以往将陛下玩弄于股掌之中,事事掣肘,终于也遭一回报应了。
顾预声音在她耳畔低低响起:“他不会的,他对公主,一心一意。”
“我……知道……”她一直冷静自持,最后的这句话,却沾染上呜咽。
身心皆是轰然的坠痛,让她连握住顾预的力气都被抽走,意识和血水一同流逝。
顾预心中一沉,温热的液体和血腥气一同蔓延到他身上。眼看她的双眸渐失神采,顾预紧紧拥住她,试图挽回她求生的意志:“公主,过了江,就是毗陵,会稽侯会在那里接应我们。公主说过,要让孩子唤我亚父,我们要泛舟五湖……”
毗陵。
季扎三辞王位,终老之地。
永清实在太困了。
雨水的泥腥和血腥她已分不太清,无边的困意好似又回到了陶景十五年,春三月。
相比此后十年的宵衣旰食,夜不能寐,少女时的她总是爱做长梦。春日里更有东风倚困,蒙头好睡。
“公主!”
仿佛谁都在喊,仿佛谁都痛哭,连天公也多扬下几瓢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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