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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这回并未再想把永清软禁在宫中。

也是。

此时整座燕阙城在皇帝眼中,已成了完美无缺的囚笼,让永清插翅难飞,同时亦留给他体面。

永清轻而易举地就回到了公主府,她刚在前厅稍歇,缀玉沉沉的雀华步摇卸去,头颈顿时一轻。

不多时,李功后脚跟进来,询问她宫中情形。

“……我记得以前,荀氏不常与朝京的人来往”她简单地讲了一下,然后便问起前几年东宫的情形,“特别是,荀固将女儿嫁给太子以后,似乎愈发两不挨了起来,既不亲近皇帝,也不亲近朝京,连和桓家的来往也疏远了。长史那边,可晓得太子和太子妃在西京的情况”

李功听到荀妃出手相助,也是一幅惊讶的神情。

“有。”李功敛去讶然,不必去寻案牍便可简单地告诉她,“但并没有什么异常。陛下疑心太子,因而东宫之人皆是深居简出,荀妃更是敬顺妇德,每回进宫,都不叫赵昭仪挑一点错处出来。”

“荀妃时常进宫么”永清感到奇怪,“她若时常进宫,恐怕不算深居简出吧”

李功道:“臣是指,她不与西京勋贵妇人交往,倒是时时奉诏进宫。”

西京贵族的气数皆是明日黄花,资历老一些的,多曾追随高祖一统天下,后来都随着武帝迁都,荣光不再,只能盘踞燕阙,连诏除恩荫都挤不过桐关以东那些经学世家,如虎贲中郎将灌铮。另有一撮,则是朝廷不再实行均输以后,以山泽盐铁之利起家,再转入仕的,如陈实邝枕。

荀妃不与西京勋贵人家来往倒是很正常的事。

“……长史也觉得,荀家是想在太子身上押注,不想偏倚任何一方”永清若有所思。

李功颔首,他凝眉道:“荀家如何,公主不必再想了,如今最要紧的是保全自身。”

“我知道呀,”永清指尖拨得雀喙所衔的明珠摇曳,眉心疲惫压得她闭上眼睛,“可如今父皇身边,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今日来一个赵都,明日来个刘骑……还有……许长歌……”

即便李功可以和她共谋,但要防贼千年,实在是太为难了些。

“顾预。”李功突然道,“臣曾浅试此人,赤心不泯,才智亦有,对我们,并无敌意。”

永清曾多次提议将顾预纳为谋士,但李功一直含糊,对顾预多加防备。

如今终于松口了,不知是形势所迫,还是他确实已对顾预放下心。

她睁开眼睛,神色如常,问:“顾先生在哪”

顾预正在院中看书。

王美人的人参硬生生吊了他半条命回来,李长史身边的医师又精通外创之伤,调养数日,他的气色已渐渐转好。

顾预手中那卷书的木质陈旧,是她送给他的。

永清凑上前去,看见是《老子河上公章句》,不由玩笑道:“先生竟然倾慕道家,要养性修身了。”

“治国平天下已是无望了,”顾预也玩笑,却颇有点自嘲的意思,“只得修身。”

他这样平静坦然地接受被剥夺仕途的命运,倒叫永清生出难过。

“先生若有意,我可以托太子为先生在东宫谋职,”永清试图补救,但她略略一顿,“只是先生以后恐怕不能以真名行走于世了。”那个被誉为江东之璧的顾预,将会被乱党钦犯的印记覆去。

顾预放下手中木简,有些不解:“公主想将我卖与太子吗。”

永清坦诚:“我是怕先生不愿屈居幕后。”

“为太子宾客,不如为公主谋士。”顾预微微一笑,经此大病,他身形更见清癯,脸颊亦更瘦削,“更何况在下身无长物,公主救命之恩,也唯有用毕生所学偿还了。”

顾预心如赤子,永清得到这样的保证,却还是为他惋惜。

金桂在风里絮絮地落,开到此时,香气也浅近于无,永清手里一捧桂子,仍是淡香疏疏。

她问:“先生即是我的谋士,那我有疑问,随时皆可叨扰先生了”

顾预点头:“这是自然。”

不料,永清公主直接抛给他一个他最不想回答的问题:

“先生如何看待许侍中”

顾预胸腔起伏,西风吹落了他脸上平和的笑意。

让被迫害的顾预评价迫害他的许长歌,永清已经做好了听到一阵狂风暴雨的批判。

顾预却依然语气平静:“君子德如风,小人德如草,风行草偃,但在许侍中身上,则完全相反——虽然,他说不上君子,也实非小人,大抵因为他身出儒门,心向韩非,以儒门的标准评判他,恐怕难概全貌。侍中韬略经纬,只可惜,与奸佞合污,全然不在为人臣子的正道上。”

这话轻巧简单,未带控诉,却是鞭辟入里了。

他说罢,隐有犹疑,端详着永清的神色:“公主会不高兴吗”在那夜,他也察觉,并非是许长歌一味趁人之危,永清也有些情不自禁。

“怎么会”永清一出口,突然明白他在顾忌什么,直摇头,“先生不必顾虑,我与许侍中,实非良配。如今他又与刘梁勾结,仿佛是悬了一把刀在我头顶一般。”

“那么公主,必定又想问刘骑、梁符二人了。”顾预心下释然,笑意也变得轻松。

绕过了许长歌,一切话都变得好谈了起来,她点头:“想必,他们二人也是类似吧。”

顾预沉吟一下:“不。”他突然反问永清,“公主觉得,他们之中,谁为主导”

永清不假思索:“刘骑。他奉侍君王二十多年,深得父皇信赖,权势煊赫,辖制禁卫——”

清音蓦然刹止,她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想错了。

“梁符布衣出身,侍奉四朝君王,早年为霍胤谋事,却仍能在先帝清算下保全其身,官至尚书仆射。”他并不笑她,只细细地分析,“刘骑虽然与陛下最为亲近,但他一介宦官,纵使手眼通天,终究无法逾过身份的限制,朝事主力并不在他。更何况,梁尚书与许侍中有师生之谊,又有印绶在身,恐怕心中很难心甘情愿与刘骑为伍,他们二人,对刘骑也多少有些保留余地。”

永清豁然开朗:“先生的意思是,刘骑反倒是最薄弱的一环。”

“是的。”顾预颔首。

她渐渐暗示:“可是刘骑、赵都执掌皇城,仿佛在我卧榻之旁放了一把刀。”

让向来不齿小人行径的顾预给她出损人的点子,有一点强人所难。

他果然犹豫,沉默了一霎。

在顾预的认知里,就算被奸佞所害,也应当由君主裁决,澄清玉宇。为人臣子,是不可擅作主张替君行事的,否则和乱臣有什么区别

永清轻叹一声:“先生不知,昨日……”她低下声音,“我差点被赵都……”

她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昨日发生的事。

顾预看向她,她簪环已卸,秋浦芙蓉一般伶仃素净,眉眼间淡淡哀婉。

他墨色眼瞳不由震动,终于还是为她让退了一线,低声道:“既然如此,公主实在是骑虎难下。但赵都已暂解官职,要动他,也无由头。至于刘骑,若要斩绝他的性命,恐怕有些难度。”

“先生以为当如何”见他松口,永清眸中兴奋。

顾预无奈看了她一眼,细细为她筹谋:“外朝之臣,启用罢免,尚有同僚可以评议,若要使外臣失势,等同于要扳倒他同气连枝的所有党羽。但宦官则不同,所有权柄皆来自陛下,生杀予夺,皆在陛下一念之间,刘骑看着位高权重,但实际最为脆弱——公主请想,我朝哪有操持权柄的宦官,得了善终的结局即便先帝当时诛杀霍胤,令黄门十位宦臣封侯,位极人臣,温熹晚年,这十人不也一样和陛下离心离德,最终夺爵下狱”

顾预有理,但她总不能慢慢地等皇帝捱到晚年,对刘骑失去信任吧。

但是反间计,也太难了,更何况刘骑狡猾,对皇帝奉承至极,很难让皇帝对他心有隔阂。

她以手抚额,陷入沉思。

“刘骑想重履昔日黄门十侯的风光,”她若有所思,“但也有人想极力避开当年黄门十侯的下场。”

顾预迅速问:“谁”

“周常侍。”抽丝剥茧一般,一截思绪渐渐显现,她答,“周常侍曾向我示好,还婉拒了陛下尚书台的委任,当初刘骑搜查兰林殿,也是他为我递来的消息。”

“贪功冒进之人多,急流勇退者少。”顾预笑了笑,“这位周常侍,倒是不同凡响。既然公主在刘骑身边有眼睛,盯着他一段时间,总会找到纰漏之处。”

“那多慢呀。”她有些等不及了。

永清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问:“皇城禁卫精锐,还是西京屯兵精锐”

顾预不料她问这个,只答:“西京禁卫几经裁减,如今只有羽林、虎贲二卫常驻,更不在校场操练,自然不及西京屯兵。”

她仿佛玩笑般:“屯兵由蘧将军领着,既然兵在我手,要不我们直接清君侧,搞个宫变吧。”

永清语气轻快,但顾预明显感觉她确实动了这个念头,连忙阻止:“万万不可。即便成功,公主这样也会使得蘧将军身名俱裂——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各地藩王宗室,若是效仿此举,那大燕永无宁日了。”

“我只是玩笑。”她小声辩解,心虚低头。

面前小公主颇有些委屈,垂头丧气,顾预一瞬间觉得自己说得过了。

他刚想开口道歉。

永清眼睛已突然一亮:“但是,宫变不可取,若刘骑他意图宫变,我们制止,还不可吗”

“刘骑如今正是春风得意。”这在法理上说得通,但顾预颇为犹豫,“可如何让他生出这样的胆子”

“他想不想不重要,他要不要调兵进宫,也不重要。”永清如释重负,指尖将木简敲得嗒嗒响,“只要让我那好父皇,相信刘骑有这个胆子,不就可以了剩下的,我们都可以帮他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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