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邝枕沉默了一霎,哀牢山三个字说出来,就仿佛一片从南境万重险峻的深山中移来的雨云,每一抹阴沉的颜色都是困顿深山的冤魂在呻吟与招摇,而它将滴未落的雨气却是吸取了陇西六郡无数客死他乡的征人家眷的眼泪。

他承认:“先前求援的信久久未得回应,许多人,上至几位偏将,下至伙夫,虽然不敢说出来动摇军心,但都无可避免地想到了,或许我们这些人,也会成为朝廷博弈的弃子。”

“连邝卧云也曾丧气至此”上座那人揶揄的笑意隔着泛黄纸卷哗啦啦翻动的生脆响动传来,隐隐有了昔日在燕阙的闲情逸致,“我还以为自北寺狱走了一遭,你已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任何事都不会让你灰心失意了。”

许长歌好似仍是那个天子近旁独一无二的宠臣,矜贵闲雅,任何事于他都是不疾不徐,成竹在胸。

“那将军委实高看我了。”邝枕摇头,“自地狱回来的人,更应惜命才是。更何况,若真似温熹末年的乱局一般,那死的可不是我一人,是随行的七万军民。”

许长歌漫不经心道:“哦那卧云以为,陛下也会拿我的命与朝京博弈蘧皇后也会用七万军民的性命,和皇帝置气”

他这话不大好答。

邝枕又把头埋回粮草簿里,虽然粮道已复,但因着前头的消耗亏空,再加上还需为日后的征伐预留粮饷……如今每三名士兵一月才能得二石谷子,为胜仗所激发的士气恐怕很快就要转化为不满,得想另外的法子才是。

邝枕将算盘拨得杂乱无章。

许长歌看穿了他的顾虑,一笑:“千里之外,也没有隔墙有耳的说法,即便你在我面前揭竿而起,回到燕阙,又有谁信”

“枕不敢非议陛下,若是要丢卒保帅,那要放弃将军,恐怕对陛下而言不是断臂割腕之痛,而是自废双髌

了。”,邝枕其实也没什么关于许长歌的顾忌,毕竟如今许长歌和他是一条船上的人,反而是仅剩的一点仁慈温情,不想直言,“至于蘧皇后那边——哀牢山之战,也是如此,想来依着蘧家人的性子,她是不会不择手段的。”

“哦”许长歌无声地勾起唇角,“蘧家人这么光风霁月大多数人都是从自己吃过的苦头里,学会怎么让别人吃苦头的。”

“那可是哀牢啊。”邝枕忍不住为蘧皇后辩护两句,“哀牢山之前,大燕从来都没有败绩之战,即便是暂时地不敌,也会迅速反扑,对周围蕞尔小国,更是所向披靡,不需假以辞色,只以武威服之。即便是当地使节,也是领兵待命,可温熹四十二年,南蛮起乱,两位蘧家小将军领命出征。谁料想苗疆与蜀地的栈道遇雨坍塌,泥石堵道,音书断绝将近半年,举国皆眼睁睁看着十万大军葬身哀牢深山密林之中。”

“那又如何”许长歌淡淡道,“天灾罢了。”

邝枕坐直身,微微向前俯去,“将军运筹帷幄,绝境反胜,难道不知何为天时地利,何为人和你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承认,当年是先有,后有天灾。”

他没有得到附和或者反驳的回应。

许长歌当然知道。

南疆淫雨霏霏,瘴湿遍泽,是会背《急就章》的小儿都晓得的事情。

千年的栈道,千年有人修,怎么偏偏就塌在了温熹四十二年难道是南疆的天破了一个洞,怎会整整六个月,连一点音信也送不到

有人说,当年是先皇想将军政皆托给蘧进,却忌惮蘧家子弟皆是芝兰毓秀,故而想打压蘧家,故意让蘧进的双子送命。这种说法的漏洞在于,蘧进也不是蠢人,若真有这么个阴谋,他岂肯将唯一的女儿再嫁给太子

因而又有人说,当年之事与先皇无关,是太子党与九王党明争暗斗之余,本不在夺嫡中站队的蘧进遭到了波及,长沙王那边为了陷害坐镇后方管理蜀中粮草调度的太子,设计了哀牢山的惨败,谁料想最后反而将不偏不倚的蘧进推到了太子一方。促使蘧皇后入主东宫。

但……无论是哪种猜测,都未曾将温熹四十三年的巫蛊案,纳入其中。

又有谁知晓,当年先帝雷霆震怒,必将太子太傅许鸿挫骨扬灰,是因为在哀牢惨败之后,太子求许鸿动用家传的春秋图谶,一解天下之局

先帝口上说,不信图谶经纬之道,却在许鸿算罢离开东宫后,专程传唤太子问结果。

太子如实告知,先帝大怒,大斥太子在东宫行巫蛊压胜,意图废太子。

……而后,便是众人皆知的结局了。

“其实我有一事不明。”邝枕道。

“你我如今还何必说些客套话。”许长歌合起面前的军书,阖眼养神,“卧云自有你的自己的主意。”

邝枕问:“将军也是以为,我们未得援手,是皇后作梗,而非陛下无为”

看来许长歌确实全心全意地信赖辅佐着皇帝。

可他既然心悦永清公主,又怎能和蘧皇后作对呢

“不是。”许长歌并未不快,他的声音甚至带着一点淡淡的愉悦,“是永清公主。”

邝枕听得愈发纳罕:“什么将军意思是,是永清公主从中作梗”

“你怎么能用这么难听的话”一阵风翻得干脆的纸张呼啦地响。只有在干旱的北地,才会使用这种新生的书写材料,他比之简牍缯帛更廉价却便于携带,只是显得更为脆弱与反复无常,没有了那种一字千金,万世隽永的意味。

即便是十数日前,最艰险的时候,邝枕都未曾听过许长歌这么严厉地和他说话。

许长歌似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又轻笑了一声:“不是从中作梗。是她更聪明了。她已经不会似先前那般和陛下硬碰硬,即便是想拒绝的事情,她也学会如何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又不招致怨气。”

那日在微水河滨,邝枕便察觉到,他们二人情意绝非是所谓逢场作戏那么简单。

“……可公主她……”邝枕斟酌了一下,“她并未偏帮将军,你不寒心么”

许长歌眨了一下眼睛:“我为什么寒心难道一定要她为我的错误负责,才显得……她心中有我”

邝枕已与妻子结成连理十年,习惯了夫妻一体,共同进退,纵使他惯于揣度他人的心思,也想不通许长歌此时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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