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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恨额角青筋突起,抖得脚镣手铐叮叮作响,声音中充满痛恨:“你们比土匪强盗还不如!”一捕快怒道:“老子身为公差,办事历来规矩,奉公守法,岂会做知法犯法之事?只有你这种冷血残忍的恶贼,做得出杀女人的无耻勾当,你就不怕会有报应吗?”老丁叹息道:“小董你当真在禽兽面前念佛经,白白浪费口舌。他若有敬畏之心,就不会视人命如草芥,血债累累了。”
那捕快斗然跃起身子,砰砰几声,水火棍在胡恨背上重击几记。胡恨身子晃了几下,却不倒下,吐出几口鲜血,恶狠狠地瞪着小董,连眼曈都已发红。小董有些害怕,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老丁厉声喝道:“小董你在做甚么?我们是官差,代表的是国家,法律的威严,正所谓凛凛正气,妖魔远遁,岂有被奸邪吓退之理?”
小董目露凶光,抖动着水火棍,喝道:“你不想活了?”说话之间,一捕快取下小桃红身上的金银珠宝,塞入怀中。老丁忽然怒不可遏,一拳击在胡恨脸上,登时鼻血长流,破口大骂道:“你杀人也就罢了,竟拿死人的钱财去挥霍,你还是不是人?”胡恨哈哈大笑,道:“我不是人,你们又是什么?至少我不会栽赃嫁祸,以权谋私。”
两捕快喝道:“死到临头,还敢放肆?跪下!”刀鞘往他膝弯里击去。胡恨站立不稳,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老丁微笑道:“既然你知道我们的手段,你觉得愤怒还有用么?为什么不心平气和呢?每个月捉襟见肘的俸禄,莫说去养家糊口,便是供一个人也难以为继,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帝国的每一名官员,都是靠灰色收入得以生存,比如说上头对我们巧取强夺,我们想要活下去,只有变本加厉去横征暴敛。”
他又道:“什么是灰色收入,就是与法律相与背驰、必须采取非常手段才能获得的利益。”说到这里,他右手扯下了系在胡恨腰上的玉带,左手伸入胡恨怀中,掏出一叠厚厚的银票,道:“你一定会以为我们又发财了。”胡恨仰天大笑,道:“难道不是嘛?”老丁道:“假如我和你算一算,你就会知道其实我们干的是掉脑袋的活,赚的是贩夫走卒的钱。”他拿了一半银票,道:“逢年过节,我们要孝敬的官员至少也有三五十个,一个也不能遗漏,除非不想吃这碗饭了。”
胡恨道:“堂堂男子汉,尽干着熘须拍马,阿谀奉承之事,有没有骨气?”老丁叹了口气,道:“只可惜骨气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赚来真金白银,我们更没有胡爷神通广大的本领,除了做别人脚下的一条狗,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又拿起一小半银票,以及胡恨的玉带,道:“下月初三刘知府千金十岁生日,人人都想着巴结刘知府,我们怎么能落后呢?”
说到这里,他扬了扬仅有的几张银票,又叹了口气,道:“经过层层盘剥,到我们手里又有多少呢?”胡恨道:“怪不得你要送玉带给姓刘的狗官,显得他比江洋大盗更有手段。”老丁冷冷道:“至少他杀人的方式比你高明得多,最愚蠢的人才去打打杀杀。”就在此时,一人大步从门外走了进来,也是腰系铜牌。只见他脸皮发涨,喘着粗气,看上去甚是焦虑。
老丁惊道:“老周出什么事了?”老周急声说道:“本县的捕快,听到消息,都往这边赶过来了。”原来他们是邻县的捕快。小桃红的一位远房亲戚,正是老丁的线人,也就是通过他长期窥探,才得以知道胡恨的身份。又对小桃红威逼利诱,定下抓捕胡恨之计。只不过他们想大功独揽,所以也就没有知会当地捕快。隐约听得喧哗声,竟然自四面八方而来,众捕快不由得齐齐向老丁看去。老丁沉声道:“不用心急,他们无头苍蝇,不明情况,我们总有办法脱身的。”
众人知道他素来诡计多端,当下也放宽了心。老丁道:“先放一把大火,扰乱他们,然后我们分成三组,到城外黑松林汇合。”几个捕快不等他说完,将一坛坛烈酒泼在门窗及地上,掷入火种,只听得轰轰响声不绝于耳,片刻之间,整个“醉春风”化为一条条愤怒的火龙。又被风势带动,祸及相邻的房屋,整个“丽春坊”成了一片火海。
在屋里享乐的人们连滚带爬逃了出去,也有来不及逃命的,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放声大哭,惨叫连连。老丁等人趁乱逃了出去。胡恨嘿嘿冷笑道:“你们的杀人方式,果然高明极了。”老丁几人拖着胡恨出门往阴暗之地行去。其时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汲水扑火的,抢救财物的,也有浑水摸鱼的,人人忙得不可开交,哪会在意老丁他们?
胡恨药性发作,浑身泛力,被他们连推带送,也懒得去问他们带着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几人提心吊胆走了一会,见得并无人追踪,不由得胆子又大起来,开始大声说话,言语粗鲁低俗。忽然之间,前面脚步声响,见得两人提着盏灯笼,往他们这边走来。这两人腰悬钢刀,身着捕快服饰。
众人已然闪避不及,心里暗暗叫苦。那两人大喝道:“你们做甚么的?”抽出了钢刀。老丁定了定神,暗示众人保持镇定,不得乱了阵脚。众人点了点头,老丁哈哈大笑,迎了上去,道:“郑捕头,我是老丁啊,上个月我们在成都喝过酒的啊!”郑捕头立住了脚步,但右手仍按在刀柄上,冷冷问道:“你不是在邻县做捕快么,跑到这里做甚?”
另一个捕快慢慢逼近,见得身带刑具的胡恨,惊道:“郑捕头,他们在我们的地盘抓人!”郑捕头沉下脸,厉声道:“老丁你懂不懂规矩?你到我的辖区抓人,居然不和我打个招呼,当我是死人废物?太目中无人了,小白去喊兄弟们过来。”老丁嘻的一声笑,道:“我老丁若是不讲道义之人,早就被同道拆了骨头,剥了皮,没办法混了。”
郑捕头哼了一声,道:“照你的意思,是我蛮不讲理,冤枉了你?”老丁道:“不是,只是这事实在上不了台面,说出来只怕郑捕头发笑。”郑捕头大奇,眼睛瞟着胡恨,半开玩笑道:“莫非他偷了你的老婆?”老丁叹了口气,道:“郑捕头果然目光如炬,洞察一切。这厮不知给我小妾灌了什么汤,被骗了身子不说,还要与他私奔,跑到这里做对风流鸳鸯……”
一捕快从怀中取出小桃红的首饰,道:“丁大哥,莫怪小弟多嘴,嫂子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你省吃简用,把她当菩萨一样供奉,可是她在乎过你么?你所做的一切,她都是认为理所当然。”郑捕头盯着这些珠宝,双目散发着贪婪的光芒,喉咙咕咕几声,硬生生吞下几口唾沫,道:“都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你的小妾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转头看着胡恨,对老丁说道:“恕我直言,换作我是女人,我也会被他迷住,会不顾一切跟他浪迹天涯。像老兄的尊容,想得到女人,只有花钱如流水,不惜代价了。哈哈。”老丁跺脚拍手道:“可不是嘛,老子人财两空也就罢了,头上还戴着一顶绿油油的大帽子,这口气我怎么咽得下去?”郑捕头道:“你打算怎么收拾他?”
老丁道:“这个容易,随便安他一个罪名,关上十年八年,牢里的兄弟们再关照他一下,弄得他半死不活,出来也是个废人了。”郑捕头板着脸孔,重重咳嗽了几声,道:“老丁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咱们十几年的交情,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开一下口,莫非你不当我是兄弟?再说在这个地方,虽然我谈不上一手遮天,说一不二,但是我至少有能力摆得平,对不对?”
老丁不住点头哈腰,苦笑道:“是,是,只是家丑不可外扬,兄弟我丢不起这个人啊!”郑捕头皱眉说道:“以前你偷别人的老婆,别人还不是照样过日子?别人来偷你的老婆,你就受不了啦?你既想睡别人的女人,就做好让别人睡你女人的打算,人与人之间最好是有来有往。”老丁目瞪口呆,无言可对。
郑捕头笑道:“不管怎样,是你行事颠三倒四,你不请我喝酒,以后就别做兄弟了。”将那捕快捧在手里的珠宝夺了过来。那捕头“啊”的一声,跳了起来,情不自禁按住了刀柄,道:“这不是盗贼的行径么?”郑捕头啪的一巴掌,把那捕快扇得眼冒金星,踉踉跄跄。喝道:“你算什么东西,轮得到你说三道四?我和老丁的关系,莫说拿他的钱喝酒,便是睡他的老婆,他也是心里欢喜得紧。”
老丁按住那捕快,笑道:“郑捕头肯赏脸,兄弟还有什么话说?”唯恐节外生枝,推着胡恨便要离去。郑捕头平白无故发了笔财,心情大好,挥了挥手,道:“一路走好,恕不远送。”胡恨盯着郑捕头,冷笑几声,道:“原来你是个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大瞎子。”
郑捕头一怔,觉得胡恨的话别有玄机,当下双手一伸,拦住他们,大声说道:“你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老丁大吃一惊,一掌劈在胡恨肩上,骂道:“你是不是疯了?”另一捕快赶紧去捂他的嘴。胡恨张口咬在那人腕上,那人痛得大叫,不由得怒气冲冲,便去拔刀。郑捕头钢刀指着他们,喝道:“慢着,莫非你们做了甚么亏心事?怕他说了出来?”
老丁几人被他一喊,竟不敢轻举妄动。郑捕头冷冷道:“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就是,没有人敢为难你。”胡恨道:“倘若你知道我的人头值多少钱,你一定不会在乎那些破铜烂铁。”郑捕头耸然动容,道:“你是谁?”胡恨吊儿郎当道:“江洋大盗胡恨,我的人头既可以让你发财,也可以让你飞黄腾达。要不然某些人怎么敢知法犯法,火烧醉春风?”
郑捕头脸色变了几变,道:“姓丁的,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话音甫落,一道刀光迎面而来,只听得老丁冷冷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郑捕头大吃一惊,急速后退。岂知老丁紧逼几步,嗤的一声,在他左臂拖了道极长的口子。郑捕头气急败坏道:“你想要杀人啊?”老丁森然道:“我不杀你,你会放过我么?”刀刀致命。
郑捕头道:“好,好极了!”挥刀招架。老丁几个同伴围着小白,几人在长巷中剧斗。兵刃相击,叮叮当当,闹得动静极大。幸好全城之人皆关注着“丽苏坊”的冲天大火,对于老丁而言,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他们仗着人多势众,不一会儿,便占了上风。郑捕头心急如焚,几次想夺路而逃,却总是难以得逞。
忽然之间,小白“啊”的一声,被一刀砍中右腿,立时站立不稳,仰面便倒,叫道:“郑捕头救我!”郑捕头自身难保,心里叫苦连天,哪敢出一下声音?几个捕快狞笑道:“记得下辈子找个厉害的老大!”一刀刀向他身上砍去。小白开始大声号叫,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声息全无。
几个捕快杀了小白,回过身来,郑捕头已是险象环生,满身都是鲜血。老丁精神大振,喝道:“中!”郑捕头闷哼一声,双膝一屈,跪在地上。老丁一脚踢飞他的兵刃,左手抓着他的发髻,右手钢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冷笑道:“抱歉,你今晚走的是条不归路。”郑捕头浑身发抖,颤声说道:“你……你……杀了我,你一辈子休想安生。”
老丁冷笑道:“我火烧醉春风,便该下十八层地狱了……”他左右看了看,道:“可惜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杀了你,所以我还是活得很好。”刀锋斜转,割断了他喉咙。他们到达黑松林,另外几个捕快早已等候多时,其时已经深夜。此地距他们的县城不过二百余里,至多四五天脚程。老丁本想一鼓作气,连夜赶路,众捕快又困又累,坐在地上便不想起来,非得歇息几个时辰再走。任凭老丁口水说干,却没有一个人买他的面子。老丁孤立无援,只得依了他们。
不料将近黎明,忽然下起了大雨。老丁不由得叫一声苦,不知高低。原来这二百余里,尽是崇山峻岭,平日行走亦是艰难,这一下起雨来,泥泞遍地,狼藉不堪,如何是好?老丁心里气苦,不顾袍泽情谊,口出恶言,狠狠数落他们。众捕快自知理亏,一句话也不敢说,痴痴地看着不断落下的雨水,人人神情阴郁,面色极是难看。
众人等了几个时辰,雨却愈下愈大,丝毫没有停歇变小的迹象。老丁急躁不安,不由得骂骂咧咧。众人只得硬着头皮赶路。此时城中已发现郑捕头及小白的尸体,知县大人虽然贪得无厌,但也不是没有脑子的糊涂蛋,自然而然与“醉春风”大火之事关联起来,蓦地明白其中必有蹊跷,当即派出大批人手,城里城外搜捕陌生人。
这样一来,老丁他们犹如惶惶不安的丧家之犬,阳关大道自是不敢走了,专往崎岖坎坷,人迹罕至的小道投去。众人平日作威作福惯了,何时如此狼狈过?没走多久,不是这个满脚板的水泡,便是那个摔得鼻青脸肿,又不敢叫苦埋怨。老丁见得众人吃瘪,少不得借题发挥,夹枪带棒,恶损一通。众人有口难辩,满腔怒火全倒到了胡恨身上。
老丁说他们一句,他们就寻个理由打胡恨一拳,或者踢他一脚。倘若有人摔倒受伤,更是不得了,非得要胡恨在泥地里翻几个筋斗,抑或按着他的脑袋在石头上撞几下。可怜胡恨江湖成名人物,却成了一帮藉藉无名的捕快的出气包。走了一天,才行了二十余里,雨仍下个不停。
他们不敢找客栈投宿,只得找了个小山洞,权当容身之处。众人吃了干粮,坐着无所事事,便将往日对付囚犯的一套手段全用在胡恨身上。什么“一苇渡江”、“老鼠弹筝”、“梨花带雨”、“竹笋熬肉”……花样百出,层出不穷。胡恨自觉极会对付人,却从未领教如此精致的手法,纵使他甚是硬朗,也禁不住放声嚎叫,哭爹喊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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