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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枫没有回头,也没有动,仍在喝茶。牛千户用力提了几次,只觉得叶枫犹如一块巨石,根本无法撼动,又不敢放手,极是尴尬。众人见得牛千户脸皮发涨,口中不住喘气,皆笑容灿烂。牛千户道:“古怪,本将军拔得起垂柳,扛得起铜鼎……”叶枫笑道:“在下今天没屙屎,所以又重了几斤。”
众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牛千户大怒,道:“原来你装了一肚子的屎,怎么不早说呢,不是对本将军不敬么?”呼的一拳,向叶枫脸颊猛击过去。叶枫鼓起腮帮子,吹了一口气,道:“屙不出来屎,我也没有办法。”牛千户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歪到一边,道:“屙不出来是吗?我来帮你,他奶奶的。”拳头往他小腹击去。
叶枫道:“且慢,大家都是斯文人,古人云:君子动手不动口,小人动手不动口,何谓小人?就是动不动就捋起袖子,打人的是乌龟王八蛋。”他微闭双目,神情陶醉,仿佛吟诗作对一般。众人心道:“这人迂腐得紧,还不逃命去?牛千户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冒犯了他,有你好受的了。”畏惧牛千户的淫威,又不敢开口提醒。
忽然牛千户大叫一声,捧着拳头,跳了起来,道:“你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叶枫道:“昨晚吃了半条狗,可能还没有化掉,狗骨头撑在肚子里,硬邦邦的好不难受,将军你没事吧?还好我不吃狗头,否则汪汪汪咬将军几口,将军不是成了见人就咬的疯狗么?”众人心道:“真是无巧不成书。”牛千户不怒反笑,道:“你的脑袋总不成装着几块石头吧?纵然是石头,本将军也要把它拍碎。”左手捏住叶枫的脖子,右手抬起,往他脑袋拍去。
众人不由得一声惊叫。叶枫耸了耸肩头,叹了口气,道:“将军的摸头杀,只对某些女人有效,在下心情愉快,事事顺心,用不着将军的安慰啊!”众人想笑又笑不出来,均觉得这人死到临头,还要耍嘴皮子。牛千户却似一股大力涌来,如波涛水浪拍在他的左腕之上,只觉得五指剧痛,忍不住松了开来。接着连退了几步,站立不稳,坐倒在地。怒道:“你脑袋里是不是藏了绣花针,扎得我的手好痛。”
众人见得牛千户出了大丑,又惊又喜。叶枫吃了一惊,道:“在下一个月没洗头了,敢情是那些不开化的虱子,不知好歹,居然敢对将军无礼!我一个个掐死它们,为将军报仇雪恨!”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牛千户大怒,手按刀柄,便欲拨刀,但随即忍住,道:“没见过你这么腌臜肮脏的人!”跳了起来,狠狠往叶枫臀部踢去。这一下他打得好主意,臀部尽是肥肉,自然不必顾忌叶枫再冒出几块狗骨头,几根绣花针来。
岂料叶枫将臀部抬高几分,只听得“啵”的一声轻响,一股气流急涌而出。牛千户胸口似被人推了一把,翻了几个筋斗,奇道:“你放的屁怎么像刮大风?本将军站都站不稳了。”叶枫道:“人人都会放屁,但是每个人放的屁都是不同的,有的屁无声无息,轻若鸿毛。有的屁疾如劲风,惊天动地。”
牛千户怒道:“胡说八道,甚么有的屁轻若鸿毛,有的屁惊天动地,听都没有听过。”叶枫笑道:“太史公司马迁说的啊,将军没听说过么?”牛千户更怒,道:“司马迁算什么东西,敢在本将军称公道爷?他家住在什么地方?明天我与他谈谈,哼,叫太史孙、太史儿还差不多。”本想跃起,无奈双脚似灌了铅一样,酸软无力。
叶枫微微一笑,道:“将军下盘虚浮不稳,基本功欠缺得很,莫非将军的职位是拿钱捐来的?听说县令的乌纱帽是十万两银子,将军又花了多少钱?”众人当中不泛有几个懂典故的,心道:“太史公说的不是………么?”叶枫道:“树有根,水有源,天地万物皆有来头。像欧阳修从画眉深浅入时无,演变成鸳鸯两字怎生书,闺房之乐,跃然纸上。范成大从楼台山色里,杨柳水声中,化为花燃山色里,柳卧水声中,比起顾非熊更胜一筹。既然别人做得,为什么太史公就不能把坊间粗话:有的屁轻若鸿毛,有的屁惊天动地,更改为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几字之差,意义却天壤之别。著书立说的并非都是食古不化的迂腐子,其实他们心中住着一大堆令人发笑的机灵鬼。”
众人听他侃侃而谈,不由得半信半疑。牛千户莫名其妙连吃了几个哑巴亏,说不出的郁闷,寻思:“他奶奶的见到鬼了,莫非昨夜老子把力气都用尽了?那个胸口长着大痣的,简直比虎狼还贪心,老子每去一次,总缠着老子梅开数度,恨不把将老子连皮带骨一口吞下,看来以后还是要少去的好。”他拔出钢刀,刀尖抵地,慢慢站起。瞪眼喝道:“你别得意太早,老子知道你是谁了,你还不束手就擒?”
叶枫吃了一惊,暗道:“莫非我被他识破了,怎么可能呢?”忍不住摸了摸脸颊。忽然见得牛千户露出狡黠,诡异的笑容,心中一片雪亮:“梆,梆,梆,想敲山震虎,教我自露马脚,哼哼,老子不上你的当。”叶枫浅浅地呷了一口茶,缓缓说道:“我是谁啊?去年大病一场,烧坏了脑子,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你怎么认识我的?是不是欠了我的钱?”说着伸出右手,道:“将军腰缠万贯,几个小钱,就不必再拖了,拿来。”
牛千户胸口起伏不定,认认真真道:“你是盘踞青龙山的土匪头子陈麻子,无恶不作,丧尽天良,百姓恨不得喝你的血,吃你的肉。想不到今日居然撞在我手里。大家看我牛将军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众人心道:“我们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叶枫出神半晌,茫然道:“原来我叫陈麻子?我脸上有麻子吗?大家不是叫我玉面赛潘安么?”牛千户哈哈笑道:“看来你脑子真的烧坏了,官府悬赏三十两银子买你的人头,难道你真的不知道?”
众人心道:“姓牛的又要滥杀无辜,谎报功劳。”叶枫蹬着无辜的眼睛,问道:“三十两银子能做甚?可以买多少个鸡蛋?多少斤猪肉?”牛千户道:“一头肥猪才值一两银子。”叶枫屈着手指,算了又算,一本正经道:“一两银子一头猪,啊哈,我的脑袋居然值三十头猪,将军所做之事,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少说抵得上几千,几万头猪。”众人知道他戏弄牛千户,忍耐不住,齐声大笑。
牛千户只气得七窍生烟,喝道:“你想找死么?我成全你便是。”拔出钢刀,当头劈了下来,似要把叶枫劈成两爿。叶枫笑道:“好一招‘一分为二’,莫非大人发迹之前,是山上砍柴的?有道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大人的刀好钝,能杀得死人么?”漫不经心伸出筷子,好像去碗碟里挟点心,轻轻巧巧就夹住了牛千户的快刀。
牛千户双臂左右摇摆,钢刀却纹丝不动,好像被铁钳牢牢抓往。急道:“喂,喂,你的眼睛长到哪里去了,有没有搞错啊?点心在碟里,你挟我的刀做甚?”叶枫左手一拍额头,失声叫道:“原来牛将军想请我吃板刀面,在下不识时务,抱歉抱歉。”松开筷子,手臂轻轻一送。牛千户只觉得身不由已,跌跌撞撞扑了出去,喀嚓的一声,快刀砍在板桌之上,叶枫笑道:“冤有头债有主,它又不是陈麻子,大人砍他做甚?”
牛千户涨红着脸,道:“今天是地藏王菩萨生日,老子有好生之德,不想杀人,你最好识相点,弃械归降,说不定老子上奏朝廷,给你一官半职。若不然你就似这桌子一样,被我手起刀落,喀嚓一声,身首分离。”众人强忍着笑,心中均道:“果然是饭桶草包,只会大言不惭,乱吹牛皮。”叶枫点头称是,低声下气道:“多谢大人刀下留人。”牛千户挺直腰板,大声道:“这就对了,想当年八十万倭寇被本将军杀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你小小毛贼,敢来捋本将军的虎须,岂非以卵击石,螳臂挡车?”
叶枫吃了一惊,道:“八十万倭寇?便是去捉八十万头猪,至少要三五十年工夫,将军谈笑之间,令强虏烟飞云灭,真了不起。”牛千户甚是得意,笑道:“老子有三十六路魔疯刀法,一使出来,只教日月无光,天地变色,神哭鬼嚎,你想不想看看?”握紧刀柄,便去拨刀。不料这刀好像诚心与他作对似的,任凭牛千户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嵌在桌上岿然不动,渊停岳峙。叶枫问道:“将军,你没事吧?有分教:木桌痴心妄想抗王师,将军阴沟翻船陷宝刀。”
众人哄堂大笑。牛千户怒不可遏,把桌子拍得嘭澎嘭作响,大声叫道:“兀那桌子,莫非你也是陈麻子的同党?你在匪帮坐第几把交椅?天罡还是地煞?是尽出馊主意的狗头军师,还是充当死士的开路先锋?老子告诉你,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终究没有好下场!”叶枫叹了口气,道:“桌老兄,识时务者为俊杰,将军都生气了,还不松口?自古以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大人连八十万倭寇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你一张小小的桌子?”双手在桌上轻轻一按。
入木三分的钢刀蓦地跳了起来,在半空旋转几个圈子,锋利的刀刃往牛千户脖子削去。牛千户一颗心几乎停止跳动,两排牙齿格格作响。叶枫吹了口气,钢刀似被一根无形的细线牵着,翻了个身。砰的一声闷响,刀背击中牛千户的额头,登时肿起了好大一个青包,宛如年画中的寿星公公,只不过这个寿星公公印堂发黑,满脸晦气。牛千户以为脑袋被钢刀劈成了两半,吓得魂飞魄散,抱头大叫:“我死了,我死了!”身子直直倒了下去,四肢抽搐不止。
众人捧腹大笑,掌柜的更是笑得前俯后仰,心中畅快至极:“总算有人替我出了口恶气。”叶枫一杯热茶泼在牛千户脸上,道:“将军不怕死,怕死不从军。”牛千户被热水一烫,出窍的灵魂又缩回体内,方知虚惊一场,提起钢刀,呼呼虚劈几下,瞪眼喝道:“有甚么好笑的?”众人一吐舌头,都不敢笑了。
叶枫大笑道:“大人长得寿星一般,必定寿与天齐,长命百岁。”说到这里,噗嗤一笑:“既然寿与天齐,为何才长命百岁?岂非前言不搭后语,驴唇不对马嘴?咦,胡恨去哪里了?”他明明看到胡恨进了酒楼,但一直没有上楼。难道被胡恨发现了什么破绽?马匹已经藏匿在树林里,他本人也做了精细的化装,按理说已经天衣无缝,万无一失。
叶枫几乎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到究竟那个环节出了差错。牛千户却是屡败屡战,毫不气馁,反在心里一次次给自己打气:“我不过一时大意而已,今日不灭了他,以后我怎么混?只怕那些刁民连个鸡蛋,都不肯给我了。”伸出左手食指,对准了叶枫的后背,一圈一圈地画着符,口中念念有词:“乾元亨利贞……急急如……敕令,太上老君玉皇太帝,今日助小人一臂之力,日后定当重重酬谢……妖魔鬼怪还不束手就擒?”
叶枫转头大笑,道:“这就是江湖上传说的画圈圈咒诅人?”牛千户乱七八糟念了一大通,感觉找到了制胜之道,心中说不出的踏实:“这下镇住了你的元神,看你怎么掀风做浪?”吼道:“妖孽,还不现出原形?”连人带刀扑了上去。叶枫嘻嘻笑道:“可惜你道行太浅,奈何不了我。”拈起一块点心,扔了出去。
牛千户被击个正着,仆倒在地,额头又多了几个青包。叶枫道:“礼轻情义重,将军莫见怪。”牛千户又惊又骇:“这妖孽好深的道行,画符都无济于事,莫非他是千年的老妖?”他想了片刻,若有所思:“原来我没有沐浴更衣,禁欲三天,其心不诚,难怪咒语不灵。”但见天上的乌云越来越多,重云如盖,似已压到了窗口,看来一场大雨无法避免。
叶枫焦躁不已,眼望窗外,暗道:“胡恨,胡恨,你到底去哪里去了?”就在此时,背后忽然骤起一股劲风,顷刻之间将他全身罩住。叶枫叹了一口气,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将军何必苦苦相逼……”话未说完,他已经跳了起来,脸色惨白。这风凌厉刚猛,岂是脓包牛千户所能发得出来的?不是胡恨还是谁?
话说胡恨肚子翻江倒海般的,一到茅房便一泻如注。提起裤子还没走出茅房,肚子又咕咕大响,翻来覆去,至少花了大半个时辰,才把体内的污秽物事,排得干干净净。双股之间,免不了如涂了辣椒油,火灼炙烤般的难受。才上得楼梯一半,就听到了叶枫得意的笑声。他记性极好,有过耳不忘的本领。
他和叶枫相处半天,怎么会记不得叶枫的声音?一听到叶枫的笑声,不由得怒自心头起,恶从胆边生:“我尚未去找你算账,你倒来寻我的麻烦,我会怕你不成?我胡恨何时怕过别人?”他掂着脚尖,无声无息上了二楼,只见叶枫面朝窗外,颇为自负,背后空门大开,最适合发起偷袭了。胡恨示意牛千户不要声张,牛千户点了点头,继续说别人听不懂的怪话。
叶枫毫无察觉。胡恨走到离叶枫不到一丈之地,奋起全身之力,双掌一摆,推了出去。这两掌虽不足将叶枫置于死地,仍如奔雷疾马,又快又猛。叶枫惊觉之时,已经闪避不及,唯有横下一条心,赌一把运气。当下腰身下沉,身子微蹲,扎实马步,运气于背,竟去硬接这两掌。只听得蓬蓬两声,如同击鼓垒墙一般,众人均想:“完了,完了。”
叶枫身子晃了几下,双手扶住窗框,才不致于倒下,喷出几口鲜血。好在胡恨重伤未愈,仅有两三成功力,算是不幸中的大幸。牛千户拊掌大笑,道:“虽然和本将军差得远,能有这样的身手,马马虎虎了。”叶枫吸了几口气,回头笑道:“给我搔痒么?一点也不舒服。”胡恨冷笑道:“手下败将,还敢再来?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来送死。”叶枫道:“万一死的是你呢?运气这种事,谁也说不清楚。”
胡恨瞳孔都在收缩:“你以为你杀得了我?”叶枫道:“你说呢?”长剑一挺,嗤的一声响,向胡恨胸口刺了过去,到了半途,忽然一变,剑尖下指,自上至下,刺向胡恨的小腹。胡恨忽然抬起右脚,对着叶枫长剑踩了下去。这一招匪夷所思,出乎意料,看似极不雅观,却实用无比。
叶枫忙将长剑拖回数尺,避免了长剑被踩断的尴尬。说时迟那时快,胡恨身子一晃,抢了进来,五指如钩,当头抓落。这一招更是诡异无比,正好截在叶枫的退路之上,让他压根就施展不出余下的招数。叶枫不由惊出一身冷汗:“他的招数怎么都是针对华山派的?”身子急往后退,可是已经慢了半指,面门让他的指尖扫了一下,泪水长流。
牛千户道:“你把他杀了,我便提你做亲兵队长,每天不收你的例钱。”众人见得胡恨凶悍,皆替叶枫暗捏了一把汗。胡恨笑道:“谢谢大人的提拔。”左拳往叶枫胸口击去,右手去扼他的喉咙。叶枫长剑平平横在胸前,无论胡恨扼喉击胸,都避免不了被他长剑所伤。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应对方法,并非他无能没用,而是胡恨实在太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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