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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掌柜一见到这大汉,仿佛一堆干柴掷入一根火把,一双眼睛愈发明亮动人,连脸颊也泛着红光。叶枫心里似打翻了醋瓶子,感觉酸溜溜的,暗自恼恨辛掌柜有眼无珠,居然对一个落拓孤寂的陌生男子刮目相看,完全无视他这个使天下人谈之变色的男猪脚,不由得脸色发青,胸口起伏不定。辛掌柜笑道:“请问客官,本店有鸡肉、鸭肉、羊肉、牛肉……”大汉皱眉怒道:“说那么多做甚?能填饱肚子又合胃口的一发弄来,难道我会少你的钱不成?”

说话之间,寻了副不起眼的座位,放下背上的男人,扶他坐下,店小二早已奉上热茶,点心。辛掌柜自讨无趣,回头冲着柜台后面的厨房吼道:“听到没有?”叶枫见得辛掌柜情绪低落,心想倘若此时拿出豪气干云的手段,岂非在弹指间便可以拿下她的芳心?左手五指“笃笃”地敲击着台面,缓缓道:“辛掌柜,这两位豪杰的账,都算在我这儿。”目不转睛盯着她,咄咄逼人。

辛掌柜笑道:“我这个店生意一直很好,但是就赚不到什么钱,你知道为什么吗?”叶枫一怔,问道:“为什么啊?”辛掌柜道:“因为姐性情豪爽,喜欢结交天下英雄,一旦碰到情投意合的人,便忍不住要请他们喝酒吃肉。”岂知那大汉根本就不领她的情,摸出一锭碎银,重重在桌上一拍,冷冷道:“在下从不欠别人的人情,这世上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辛掌柜脸色又变得不自然了,苦笑道:“谁要你还人情了?”

大汉道:“但是在下心里会难受,自己花钱买来的酒肉,吃得真是舒坦。”辛掌柜大是着恼,道:“你……你……”大汉道:“在下脾气古怪,不识抬举,请掌柜多多见谅。”辛掌柜哼了一声,道:“我每天都会碰到几个自以为是,油盐不进的怪人,倘若和他们一般见识,事事讴气,岂非早成了一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太婆?”

不多时,酒菜上桌,大汉并不着急吃饭,却从怀里掏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在每一道菜肴都刺了一下,好像生怕有人会下毒一般。叶枫好不奇怪,寻思:“这人神经兮兮,到底是做甚么的?”辛掌柜忍无可忍,用力一拍柜台,喝道:“你这个人什么意思?难道我难道开的是黑店,先用蒙汗药把你们迷倒,然后剁碎做人肉叉烧包?这笔生意我不做了,两位请自便。”

那位脸色蜡黄的汉子慢慢站起,拱手笑道:“掌柜莫怪,我们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请多多见谅。”大汉眼中忽然露出种混合着痛苦和悲愤的表情,辛掌柜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的抖动起来,道:“我相信你们。”大汉道:“如果你和我们一样,被人四处追杀,亡命天涯,你也会变得疑神疑鬼,不敢相信任何人。”黄脸汉子叹了口气,眼中似乎有了泪光。辛掌柜耸然动容道:“谁要杀你们?”大汉道:“除了有正义感的人。”

辛掌柜道:“你们究竟做了什么事,居然让全天下的坏人都想杀你们?”大汉傲然道:“掌握了某些道貌岸然的大人物见不得人的。”辛掌柜眼睛一亮,道:“莫非你们就是‘一字千金’司马逸和‘千里独行’鲍春雷?”大汉脸色大变,拨出鞘中的钢刀,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是武林盟派来的么?”辛掌柜凝视着他,脸上忽然涌起了种无法形容的表情,就像涉世未深的小女孩看到自己的偶像,缓缓道:“我敬佩你们。”

他们就是‘一字千金’司马逸和‘千里独行’鲍春雷。毫不夸张的说,他们才是最近江湖的焦点。因为他们更具有危险性,叶枫充其量不过是门派利益博弈的牺牲品,他们却实实在在掌握着某些大佬的把柄。再说准确点,是司马逸掌握着某些人见不得光的丑事。

司马逸是做什么的?他是武林盟数十名执笔郎的其中的一个。何谓执笔郎?就是类似记载帝王起居注的文人,只不过前者记录皇帝的言行与政务得失,而后者记录的是武林盟的每次会议,所做的每一决定,以及建立武林盟每个人的档案。

武林盟创建之始,便立下三条规定:任何人都不能阅读这些记录内容,任何人都不能篡改这些记录内容,任何人都不能对执笔郎施加压力。执笔郎虽然不起眼,但每个大佬都对他们客客气气,因为谁都希望他们能笔下留情,少写一些不光彩的东西进去。

所以有些头脑灵光的执笔郎把他们手中的笔,当成了一门只赚不赔的生意,只要有人出得起钱,他们就能把某些大佬比墨汁更黑,比狗屎更臭的人生污点,描述成虽千万人吾往矣,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只有司马逸是个例外,因为他正直,有颗勇敢的心,他看不惯那些歪门邪道,他更不会与那些人同流合污,篡改真相,化黑为白。

他常常提醒自己,既然选择了做执笔郎,就要抱着不偏不倚的心态,用手中的笔,几乎不带任何感彩的言语,记录下最真实的事,最真实的人。其实执笔郎何尝不是和史官一样,都是历史的守护者?倘若连执笔郎都放下理想,斯文扫地去追逐利益,还能指望他们公正客观么?

司马逸曾经怀着满腔激情,希望新上任的武林盟主能够有所作为,扫清弊端,让武林盟重新恢复活力。但他很快就彻底失望了。新上任的武林盟只不过是换了幅新面孔的傀儡而已,仍旧受两大长老会,五大门派的控制,那些大佬照常醉生梦死,奢华荒淫。尽管太阳还挂在天上,但是只照射在特定的一部分人身上,极大多数人从未感觉得到温暖。

像他这种天天目睹黑暗,丑恶的人,才会比大多数的人看得清楚,这个看上去武功强盛,一派繁荣的江湖,其实就像一棵被虫子蛀空的大树,一阵大风过后,便有可能轰然倒塌。所以他选择携带他所掌握的一部分档案,投奔变革派领袖岳重天。他并非要拿这些东西去换取荣华富贵,而是他实在太热爱武林盟了,他只有借岳重天的手,除掉那些人神共愤,天地不容之人。

他这一出走,武林盟登时上下震动,原来相互倾轧,勾心斗角的大佬们,难得尽释前嫌,一致对外,迅速作出反应,派出各路人马,沿途截杀。并且怂恿武林盟主秦啸风统率各门派头脑南下,既是警示岳重天不要判断失误,轻举妄动,又是杀鸡给猴看,震慑那些心怀不轨之人,莫要挑战武林盟的权威,否则等待他们的是泰山压顶般的下场!甚至有人为这次行动起了个响亮的名字:“捉鳖”。

司马逸叹了口气,道:“鲍兄,真是连累你了。”鲍春雷道:“连累什么啊?我本是人人皆杀之,声名狼藉,江湖一亡命之徒。”司马逸冷笑道:“你到底做了什么?”鲍春雷大笑道:“奸~杀少女,滥杀无辜,还不够罪该万死么?”司马逸脸上带着不屑的表情,冷冷道:“你奸~杀过哪些少女?滥杀过哪些无辜?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鲍春雷一本正经道:“济南府孔师爷的女儿孔香香,襄阳府黄员外的女儿黄莺莺,绍兴府武知县的女儿武若梦,凉州府齐守备的女儿齐鸳鸯,还有锦州青龙岭三十七条人命,这不都是我老鲍一个人做的么?武林盟的公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么?”

司马逸冷笑道:“一个月之内,你走遍天南地北,并且能做下众多惊天血案,当真佩服,佩服。”鲍春雷大笑道:“说不定我有分身,或者能日行千里呢?”司马逸道:“明明在这一个月里,你一直和我形影不离,你怎么可能去做那些事,莫非你有对隐身的翅膀,等我闭眼睡觉的时候,悄悄的飞走了?”

鲍春雷道:“难道你不知道我人缘极好,在武林盟有许多朋友,或许他们知道我混得不好,所以在想方设法,要替我扬名立万呢?”司马逸道:“正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所以他们只有把我的朋友搞臭,才显得我是多么阴险恶毒。”鲍春雷道:“抹黑别人,给别人戴帽子,难道这就是武林盟一贯手法?我的娘啊,岂非要害得我娶不到老婆么?”

辛掌柜痴痴地看着他,脸上隐隐透出一层晕红,情不自禁噗嗤一笑,道:“谁说你娶不到老婆?”叶枫忍不住问道:“莫非你想嫁给他?”辛掌柜微微一笑,道:“他敢来娶我,我便敢嫁他。”鲍春雷被她说得满脸通红,左手不停挠着后脑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司马逸道:“武林盟借着替天行道,申张正义的大旗,栽赃,陷害的人还算少吗?就连最近在江湖上名声大噪的华山派叶枫,也是门派斗争的牺牲品。”

叶枫猛地听到司马逸提到他的名字,不由得微微变色,身子一颤。鲍春雷森然道:“叶枫不是勾结魔教,自甘堕落么?”司马逸道:“叶枫并非甚么优秀杰出之辈,有什么值得魔教吸纳的?只因为他灭了神都帮,杀了上官笑。”鲍春雷忍不住问道:“叶枫和上官笑有深仇大恨么?”司马逸摇了摇头,缓缓道:“或许叶枫和你我一样,满腔热血,心怀正义,可能他看到了令人愤慨之事,故而不计后果,一怒拨剑。”

鲍春雷一拍桌子,大声说道:“好汉子!”辛掌柜吃吃笑道:“难道你不是条好汉子么?”叶枫脸有愧色,低下头去,心道:“我并没有那么高尚,其实我也是想获取利益。”想起自己到头来不仅一无所获,而且身败名裂,无处容身,简直愚蠢至极。司马逸道:“神都帮仗着少林寺背后撑腰,才敢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如今神都帮不复存在,少林寺一年要减少多少收入?德兴方丈能不勃然大怒么?”

鲍春雷道:“华山派好歹位列五大门派,完全有和少林寺叫板的实力,为什么要退缩妥协呢?看来余观涛也是个胆小怕事,没甚么骨气的人。”司马逸道:“华山派二十年前的那场巨变,至今一厥不振,虽然在余观涛苦心经营之下,稍有起色,仍不足和少林寺一争高下,万一少林寺动用所有力量,将华山派从五大门派除名,孰轻孰重,余观涛焉能不知?”

叶枫眼前仿佛出现了余观涛一头白发,佝偻着腰的样子,不禁心中一酸:“我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师父通盘着想,当然不会因为我一人,而给华山派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一时之间,又是愧疚,又是难过。鲍春雷道:“那余观涛也不能见死不救,嘿嘿,壮士断腕,弃车保帅,他自以为做得足够聪明,却不知更显得他冷血无情。”

司马逸道:“余观涛这个人不简单啊,各方面条件并不突出,为什么偏偏是他做华山之主呢?我从不相信有什么机缘巧合,我只相信有时候可以制造机会。”鲍春雷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听不懂了,道:“你说什么?”司马逸道:“我虽然不敢下结论,是余观涛制造了二十年那场巨变,但至少与他脱不了关系,若非那样,他怎能脱颖而出,从而登上华山派掌门宝座?”

叶枫脑子似被别人击了几记闷棍,顿时眼前金星乱冒,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心道:“这……这……怎么可能?”忽然之间,想起李少白狰狞恐惧的神情,绝望之极的言语,不知不觉竟有几分信了,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原来冷汗如浆,打湿了衣裳。鲍春雷喃喃道:“倘若如此,这种人岂非阴险之极?”司马逸道:“所谓的头面人物,哪个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哪一个不是一屁股的屎?假如你有机会看到他们丑陋的一面,你一定会翻江倒海,呕吐不止。”

鲍春雷正欲再言,司马逸却举起了酒杯,微笑道:“我们连自身都难保,还管别人做甚?来,喝酒。”就在此时,听得外面脚步声响,只见二三十人快步走入店中,分别占据与司马逸他们相邻的桌子,将他们团团围住,从他们的服饰来看,均是武林盟中人。叶枫心中一惊:“有好戏看了。”双手直直抬起,遮住了自己的脸孔,可是那些人看也不看他一眼。辛掌柜拍手笑道:“各位大爷,想吃点什么?”

一人冷冷道:“我们什么也不吃。”说话的时候,双眼直勾勾盯着司马逸。辛掌柜脸现不悦之色,冷冷道:“我这里又不是看热闹的戏台,既然各位不想吃喝,就请各位劳驾离开,免得影响本店的生意。”一人霍然起身,抬臂抬着她,怒道:“臭婆娘,大爷是给你面子,才进来坐坐,惹得大爷火起,一把火把你这鸟店烧成白地。”辛掌柜丝毫不惧,笑道:“这位大爷好威风好神气,敢情是武林盟的人?”

那人一怔,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辛掌柜笑道:“只有武林盟的人,才会狐假虎威,专干欺负女人的事。”鲍春雷一口饮干杯中的酒,哈哈大笑,道:“掌柜的,你说的真好!”那人面色铁青,拨出腰刀,道:“我……我杀了你这个贱人!”脚步挪动,便要扑出。另一人按住他的肩头,沉声道:“汤兄弟,莫节外生枝,误了正事。”那人气乎乎坐下,狠狠地盯着辛掌柜,牙齿格格作响。

按住他肩膀的那人摸出一锭碎银,啪的一声,丢到柜台上,笑道:“老板娘,你尽管放心,我们不会让你吃亏的。”辛掌柜嫣然一笑,道:“这还差不多。”那人转过头来,凝视着司马逸,道:“司马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司马逸淡淡道:“托傅兄的福,被人打了几掌,一时还死不了。”姓傅的道:“我们曾经是好朋友。”司马逸笑了笑,道:“如今我亡命天涯,傅兄当然不会再和我做朋友了。”

鲍春雷冷冷道:“这叫做划清界线,明哲保身。”姓傅的道:“我傅炎岂是那种薄情寡恩,见风使舵的小人?我们现在还是好朋友。”他冷漠无情的眼神忽然变得灼热多情,长长叹息道:“我们有共同的爱好,总有说不完的话,虽然我们各自都有妻室,但我们经常彻夜长谈。你特别喜欢下雨天跑到我家去,窗外雨声滴阶,屋内茶香袅绕……”

司马逸双眼突突跳动,眼中似有泪光闪动,轻声说道:“那样的夜晚,我一辈子也无法忘怀。”傅炎道:“老家最近又下雨了,而我读了好多妙趣丛生的书,保证一说出来,你会笑得捧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司马逸深深吸了口气,强行压抑涌上的感情,道:“我回不去了,自己所走的路,就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没办法收回了。”

傅炎道:“你家庭和谐,不愁吃穿,为什么要走那条路呢?”司马逸笑了笑,笑容很苦涩,道:“倘若我是个大字不识的人也就罢了,每天辛苦耕耘,只晓得什么季节该种植什么庄稼,压根察觉不到外面的变化。而我所读的每一本书,每一个字都会化为一股巨大的力量,让我不由自主迈开脚步。如果读了那么多的书,只是学会了精明世故,躲避现实,还不如不读书。”

傅炎道:“我也读过不少书,但我就没有你那么多的想法。因为在我看来,读书的目的就是修心养性,淡泊名利,而不是把所学的东西,当作让别人感到恐惧的威胁。”鲍春雷一拍桌子,怒道:“放你娘的狗屁,文人的笔,侠客的刀剑,都是给弱者争取公平正义的利器,至死方休。”傅炎不理他,道:“武林盟的确百弊丛生,令人失望,但也不是你一个人就可以力挽狂澜。它仍然具备在弹指间就可以将你击倒毁灭的力量。”

司马逸又笑了笑,道:“你的意思是要我莫多管闲事,及时行乐?”傅炎凝视着他,道:“假如你是孤身一人,我不仅不阻止你,甚至还会支持你去做。你为什么不替贤慧的妻子,可爱的女儿着想呢?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哪敢有什么锐利的棱角,挑战世界的勇气?只有逆来顺受夹着尾巴做人。”司马逸脸色变幻不定,道:“她们还好吗?”

傳炎道:“她们好或不好,还不是在你一念之间?你若幡然醒悟,就此回头,你们一家人照样快乐开心,你若执迷不悟,一意孤行,等于亲手将她们推入地狱。她们如今在我家中,暂时还没有人动她们,但有些大佬已经向我施加压力,假如我在七天之内不能劝说你回心转意,便将嫂子,侄女送到妓~院做腌臜勾当。”司马逸脸上一点血色也无,全身颤抖,道:“今天第几天了?”傅炎道:“今天正好第七天,现在还来得及。”

司马逸痴痴的看着远方,沉默了很久,忽然缓缓道:“她们会谅解我的。”双手握得紧紧,一缕缕鲜血从指间流间,原来他悲愤之下,指甲插入手心肉中。傅炎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忽然哈哈大笑,厉声道:“我终于看清你是怎样的人!”司马逸道:“我是怎么样的人?”傅炎道:“想不到你收了岳重天的一百万两银子,居然连妻女也不要了。”司马逸笑道:“我值得了一百万两银子么?”

傅炎道:“因为你是执笔郎,只要你愿意,你可以颠倒黑白,可以把武林盟那些凛然正气,尽职尽责的大佬,丑化成荒诞不经,平庸无能的小人,难怪大家都说,书生手中的笔,才是杀人的利器!”司马逸道:“你怎么知道我收了一百万银子?是岳重天亲口告诉你的?哈哈,原来你是岳重天的卧底。”傅炎一时语塞,不由哑口无言。鲍春雷怒道:“要打便打,说那么多做甚?”呼的一声,掷出摆在桌上的酒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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