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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孝子桥,便是弯弯曲曲,狭长幽深的鱼肠街。
叶枫一进入鱼肠街,立即拔剑在手,提高警惕。这房宇鳞次栉比,暗巷众多的鱼肠街无疑是伏击的最佳场地。他已经注意到,街道的地面上,湿嗒嗒的一片水珠,显然是泼上去还没过多久。叶枫不由得心中一凛,脑中似乎出现了一幕幕他不愿意的场景。数十名武功高强的杀手从屋顶,巷子里冲出,人人脚上皆穿着特制的防滑的钉鞋,而他难以立足,终于滑倒在地,任由他人宰杀。
类似这样的事情,他在洛阳城经历过,只是那次有赵鱼出手援救,他才能逃脱生天。如今他只能靠自己,硬着头皮闯过去。过孝子桥的时候,他已经付出流血受伤的代价,这条鱼肠街又将让他留下什么?是一只手、一只腿、还是一条命?他无法预测未来,他只有全力以赴。努力拼搏的人,成功的概率总会相对大些。他从马鞍跳下,手挽缰绳,慢慢向前行去。
一步,二步……十步,二十步,却没有任何动静,更没有想像中的惊虹厉电般的截杀。耳中除了他小心翼翼的脚步落地声,以及马蹄叩击石板,车轮辗过地面的声音,再无其他声息传出。长长的鱼肠街,好像只有他一人一车。叶枫并没有就此放松,反而长剑握得更紧,调匀好呼吸,保持随时出击的状态。那些人就躲在暗处,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只要他松懈下来,迎来的将是杀身之祸。
十步,二十步……九十步,一百步,他走出了极长的一段路,依然没有出现他所担心的事情。忽然一阵冷风吹在他的背上,他却觉得似让快刀砍中,忍不住放声呼叫,原来他的肌肉,神经已经绷到了极限,稍有风吹草动,便使他痛苦不堪。敌人尚未出现,而他即将面临崩溃的境地。被风吹得哗哗生响,悬挂在门楼上的招牌,布幡宛如长长叹声息,既然已经心力交瘁,走不下去了,何必要勉强为难自己?
叶枫叹了口气,在马臀轻击一掌,继续向前行去。他似一根射出去的利箭,只有射中对方,方可罢休。忽然间前方传来歌声:“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声音曼妙动人,喜悦之中蕴含娇羞,飘飘渺渺,若有若无。叶枫一时忘了身处险境,心底不禁涌出柔意,眼前泛着水光的街道,也好像成了一泊无边无际的湖水,碧绿的水里长着饱满圆润的莲子,几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边采摘着莲子,一边相互埋怨那个呆头呆脑,不晓风情的情郎。
叶枫不知不觉,双手松开了缰绳,那马拉着车子,兀自向前。叶枫一个人在街心怔立良久,猛地察觉马车走了很远,跳了起来,失声叫道:“喂,等等我!”拔脚追去。随着马车转了几个弯,眼前不由得一亮,见得街道中央坐着一对身穿一尘不染,长相清秀儒雅的白衣男女,身前分别摆着一具瑶琴,叮叮咚咚,宛若泉水在山间流淌,说不出的悦耳舒畅。
他们左右立着六名妙龄少女,随着琴声启齿吟唱,神情陶醉。叶枫心念一动:“这几个男女好不尴尬。”想起凌霄手下奇人异士甚多,不敢掉以轻心,在数丈开外立住脚步,凝视着她们。白衣男女头也不抬,十指拔弄着琴弦,琴声平缓柔和,一马平川,既似清澈的水流漫过了石头,又似远方亲人的召唤。叶枫脑子一片空白,全身肌肉放松,他知道自己已经灵魂脱窍。他的心飞到了盛夏的华山。
尽管每天事务繁忙,但是一群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总要抽空子玩耍,他们像猴子一样行走在山林之间,摘取各种野果,他们卷起裤管,脱掉鞋子,脚丫子泡在冷冽的山溪水中,任由小鱼小虾在脚趾缝间游来游去。他的心甚至飞到了那个叫不来名字的大湖,波光潋滟,风景秀丽,真是个适合隐居的好地方啊。他右手仍握着长剑,却远不如先前有力,果断。
六个少女动了起来,缓缓摆动的十二根手臂,盈盈扭转的腰肢,宛如迎面吹来的春风,一圈一圈荡开的漪涟。她们慢慢脱离那对白衣男女,一点一点向叶枫挨来。叶枫站着不动,眼中眉间,荡漾着欢乐。他的负担、压力似乎在这一刹那间完全卸掉,剑上也没有了杀气。任何一样兵刃,都不能容忍自己的主人心中有柔情。白衣男女相互对望一眼,微笑着点了点头,十指加快了节奏。
那六个少女的十二根手臂也随之忽高忽低,蜿蜒盘旋,宛若吹得麦浪起伏不定的劲风,湍急奔涌,勇往直前的水流。叶枫只觉得热血沸腾,他似乎看到了无数个泉水汇集一起,顺着悬崖峭壁流下,形成一面壮观宏伟的瀑布。水从高处跌落,掉下来还是水,但是人呢?叶枫想到此处,脱窍而出的灵魂又飞回体内,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他当然知道这些男女的意图,决不是给他放松心情。他又紧握着长剑。
逼到近处的六个少女见得他眼中精光四射,不由吓了一跳,无声无息地退了回去。就在此时,鱼肠街两边的巷子里传来“笃、笃、笃”的声音,叶枫抬眼望去,只见每条巷子走出一个灰衣和尚,手中托着一个木鱼,“笃、笃、笃”地敲个不停。每个和尚的身后都跟着近百号人,男男女女,有老有小,从所穿的服饰来看,皆是当地的居民。只是他们目光呆滞,表情僵硬,犹如行尸走肉一般,似是中了某种邪术。
狭窄的鱼肠街哪里容纳得下这么多人?登时挨肩叠背,人头攒动。叶枫围在中间,目瞪口呆。十余个和尚在白衣男女身后坐下,一边敲着木鱼,一边念着经文:“是时,如来含笑,放百千万亿大光明云,所谓大圆满光明云、大慈悲光明云、大智慧光明云、大般若光明云、大三味光明云、大吉祥光明云……”神情虔诚,不可侵犯。叶枫脑子“嗡”的一声响,手脚冰冷,寻思:“这些和尚到底是在超度我,还是这些无辜的百姓?”
白衣男女琴声变得急促无比,似快马扬鞭,雷鸣电闪,听在耳中,血脉贲张,难以克制。那些冷漠木然的百姓突然面皮涨红,眼曈发出奇异的光芒,双臂举起,喉咙嗬嗬生响。六个少女齐声喝道:“去!”数以百计的百姓好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从四面八方往叶枫围去。人人目露凶光,咬牙切齿,看上去就像一群饿鬼。
叶枫惊怒交加,全身颤抖。他惊的是凌霄为了阻止消灭他,居然将无辜的百姓当作杀人的利器,变革尚未成功,便来奴役百姓,以后登上权力巅峰,大家还有活路吗?他怒的是倘若他不出手的话,势必将葬身此地。可是他怎能忍心对这些备受命运摧残的百姓?哪怕他穷途末路,死到临头,手中的剑也决不会对向他们。
叶枫定了定神,目光越过众人,移向坐在地上全神贯注弹奏的白衣男女,心道:“他们使琴声控制众人,我万万不能让他们奸计得逞。”当下足尖一点,从众人头顶掠过,扑向那对白衣男女。众人仰起头来,双眼灰蒙蒙的,不喜不悲。六个少女盈盈旋动,柔声吟唱。白衣男女头也不抬,瑶琴铮铮作响,铿锵有力。
叶枫人在半空,顿觉得身前,左右两侧似有滔天巨浪击下,震得胸口气血翻滚,浑身上下如被锤击刀割,真是难受至极。叶枫急忙运用内力,雄强无比,无止无竭的力道护住全身,再无不适之感。当下右臂伸得笔直,折断的长剑指向他们。彼此相距不过三丈。白衣男女抬起头,双手按在琴上,笑眯眯地看着急速而来的他。
琴声骤停,那些百姓好像被揭了封印,一个个神情茫然,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跑到街上,更不知道叶枫究竟和这对看起来很好相处的男女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要置之死地而后快?皆是神色仓惶。一个孩童尖声叫道:“他是个大坏蛋!”静寂之中,格外刺耳。叶枫猜不透白衣男女的心思,心里忐忑:“他们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手臂颤抖,也不知这一剑究竟要不要刺下去?
忽然间,听得一人沉声喝道:“下去!”一件物事破空而来,击向叶枫的后背。叶枫长剑后撩,拔开那东西,身子倒折,翻了几个筋斗,落到马背上。见得前面的屋顶上,立着一个腰悬一口东瀛的黑衣男子,他居高临下,眼光如电,显得极有威势。他的身边站着十多个搭弓引箭的剽悍汉子。
叶枫心中打了个突,寻思:“莫非此人是刀法独步天下的凌霄?”众人欢声叫道:“凌爷,凌爷!”凌霄双手抱拳,微笑道:“各位街坊邻居能够挺身而出,协助凌某剪除此獠,那是最好不过。”众人面面相觑,哑然无声,猛地想起自己在家中坐着,门口响起“笃笃”的木鱼声,便如索走了魂魄,身不由己走到街上。如今看来,显然是出自凌霄的安排。
可是他们半点武功不会,不仅帮不了忙,甚至要添麻烦。凌霄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凌霄见得众人极不情愿,哼了一声,脸上有了怒意。众人听在耳里,心中一凛,且不说他们平时受了不少变革派的恩惠,光是变革派在杭州城里的势力,要为难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还不是跟捏死蚂蚁一样轻巧?随即摆出欢天喜地的样子,齐声说道:“凌爷尽管开口吩咐,我们定当全力以赴。”
凌霄转怒为喜,哈哈大笑,道:“有大家的鼎力支持,这件事便好办了。”他眼光慢慢转向叶枫,道:“你一定不知道世上最厉害的武功是什么。”叶枫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凌霄冷笑道:“你知道你最怕什么?”叶枫挺起胸膛,傲然说道:“心有敬畏,坦坦荡荡,有什么好怕的?”
凌霄摇了摇头,指着街中数以百计的百姓,大声说道:“他们就是你的克星,自古以来,任凭多凶残阴毒的人,总是会被百姓的海洋所吞没,今天你也迈不过这片海。”叶枫怒气上冲,喝道:“你拿别人的性命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你才是最邪恶的人!这种剥夺他人自由换取自己的变革,怎能得到衷心的拥护?”既然凌霄拿百姓的这顶大帽子来打压他,叶枫便用百姓做利器来戳穿凌霄的谎言。
叶枫此言一出,众人尽皆毛发悚然,满腹悲苦。原来凌霄是要将他们的血肉筑成阻止叶枫前行的障碍。在那些高瞻远瞩,明察秋毫的大人物眼里,他们甚至连枚能够摆上台面与对方博弈的棋子都算不上,至多是一堆可以随时牺牲,绝不会有半点心痛的数字。便在此时,坐在白衣男女身后那些和尚又“笃笃”地敲打着木鱼,声音充满了不可抗拒的魔力。
众人皆是寻常人,根本就没有能力抵御,须臾间,已是人人意识混乱,魂不守舍。凌霄仰起头来,大笑数声。众人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一齐望着他,眼神混浊迷离。凌霄抬起右臂,直直指着叶枫。众人的目光跟着转向叶枫,脸上肌肉剧烈抖动,目中几欲要喷出火来。叶枫站着不动,后背却被汗水浸透,豆大的汗珠顺着衣襟,滴落在地。凌霄冷笑道:“难道你看不出自己像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么?”
叶枫摇摇头,道:“我觉得我像单枪匹马,冲向敌阵的孤胆英雄。”凌霄道:“你想做甚?”叶枫凝望着手中的剑,眼中有了淡淡的忧伤,道:“替死去的人讨个公道,让活着的人能看到希望。”凌霄盯着这些神情狰狞的百姓,冷笑道:“你认为他们过得很悲惨?”叶枫道:“没有一个人,愿意被他人利用、愚弄。”凌霄叹了口气,道:“你看看他们,一定要看得清楚,仔细。”叶枫也叹了口气,道:“他们看上去很想我死。”
凌霄撇了撇嘴,道:“不过是一群脑子空空的愚民,他们哪晓得什么是光明,希望,谁能给予他们恩惠,他们便去支持,拥戴谁。岳大侠让他们享了几十年的清福,是时候拿命出来报答岳大侠的恩情了。”叶枫道:“因为他们平时得到了岳重天的照顾,所以你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凌霄道:“世上没有白给的好处,岳大侠花在他们身上的钱,是来买他们的命的!”
叶枫道:“很好,很好!”凌霄笑道:“你想给世人带来希望,就应该加入我们的队伍,岳大侠才是这个江湖的大救星。”叶枫道:“如果这颗星名不符实呢?如果我一定要摘下这颗星呢?我一步一步走来,就是要搭建一架可以通天的梯子。如今我已经触手可及,怎能退缩放弃呢?他不是世人所期待的夜空中最亮的星,从来就不是。”凌霄收敛笑容,道:“我一定会剁掉你伸出的手。”
“手”字刚从凌霄口中说出,那十余个弯弓搭箭的彪悍汉子齐声喝道:“去死吧!”嗖嗖声响,十余支利箭激射而来。与一般弓箭手只射心口、喉咙不同的是,他们每一箭射的是叶枫身上的各处穴道,劲道强劲,速度其快,分明是身怀绝技的高手。叶枫朗声笑道:“命长得紧!”长剑卷起一阵罡风,这些利箭还未飞到他身前,便被荡到了一边,“夺、夺、夺”声中,插在两边店铺的门板,窗框上,摇曳不定。
叶枫持剑而立,盯着屋顶上的凌霄,正要开口讥讽,忽然之间,离他不远的一个抱着孩子的少妇“啊”的一声,仰面倒了下去。只见她喉咙上赫然有道剑痕,鲜血染红了衣裳,已是回天无力。她怀中抱的孩子亦是和她一样的遭受,母子眼珠瞪得滚圆,死不瞑目。叶枫知道是凌霄安排人在暗中捣鬼,只是他一时不知凌霄用意何在。强自压住悲愤,默不作声。
那些受木鱼声迷惑得神智不清的百姓,猛然闻得浓浓的血腥味,个个兴奋无比,张开嘴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双手举到头顶,十指屈起,宛若野兽的爪牙。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手足无措的叶枫,口中不断发出低沉,恐怖的声音。凌霄冷冷道:“这个人泯灭人性,怎能由他活在世上?”话未说完,那对白衣男女又铮铮的弹起瑶琴,声调高昂,激扬壮烈。听起来似是在给好友送行,既有临别分手的依依不舍,但更多的是对前程的热切期盼。
众人阴森森的面皮立即涨得通红,仿佛体内的血液随时从皮肤里涌出。他们磨动着牙齿,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皆是目光涣散,四肢僵硬,除了心脏在跳动之外,和地府里放出来僵尸,恶鬼并无区别。凌霄嘿嘿冷笑,道:“他们是你的希望,世上还有什么比拥抱希望更甜蜜,幸福的事情呢?”忽然有人“啊”的一声惨叫,只见一个老者天灵盖被削去了半边,鲜血突突冒出。
众人哇哇大叫,张牙舞爪,情绪激动。叶枫心念电转,恍然大悟:“原来鲜血会使他们人性泯灭,如同疯子。”他慢慢退到马车边上,一只手搭在马背上,却是颤抖不止。只觉得自己的胃在收缩,几乎忍不住要呕吐。他没有把他们当敌人,但是他们一定要他死,他既要不伤及无辜,又要顺利冲出鱼肠街,这一战该要怎么打?叶枫昂首望天,一片湛蓝,恍如隔世。
众人渐渐逼近,脚步有力而沉重,听在耳里,好像是敲响的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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