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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心里慌张,忍不住大声叫道:“妈妈啊我的妈妈啊,我要飞了,我要飞……”惊呼声中,左摇右晃,向前冲出数步,扑倒在地。一张脸埋入盛着鸡腿的盘中。色彩浓郁的汤汁染得脸庞缤纷斑斓,宛若戏台上的丑角。众大人畏惧宋庆的权势,抿嘴绷脸,竭力摆出神情凝重的样子,但是从眼角眉梢偷偷逃逸出来的笑意,却又将他们内心的想法暴露无遗。众孩童百无禁忌,拍手跺脚,大笑不止。

宋庆看上去若无其事,心里实则恼恨至极,他已经将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童的长相,深深地镌刻在脑海之中。他几乎可以肯定,不出十天之内,他们将变得比阿宝更笨,更蠢。宋庆剥了个茶叶蛋,慢慢咀嚼着,暗道:“你们既然喜欢作死,怨不得我下手狠毒。”阿宝抬起头来,舌头左卷右撩,把嘴唇四周的汁水悉数收入口中,道:“鸡腿炸得不够脆,又没有放甜酱,要把这个厨师脱了裤子打屁股。”小颜“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声音清脆悦耳,动听至极。

宝鼎眯着双眼,神情沉醉,喃喃说道:“此声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阿宝手指伸入耳中,抠出一大坨耳屎,大拇指压住,辗成粉末。如厨师给食物放调料一样,极其自然地抹在一只鸡腿的表面上。尔后歪着脑袋,痴痴地看着小颜,口水又情不自禁流下。小颜让他看得羞不可抑,洁白如玉的肌肤透出一层淡淡的晕红。宝鼎吟道:“媚眼随羞合,丹唇逐笑分。”阿宝喉咙发出格格的响声,嘿嘿笑道:“老婆你真美,我要和你生小孩。”

他手指拔弄着盘里的鸡腿,喃喃说道:“我叫阿宝,我的儿子就叫大耳朵阿宝,大嘴巴阿宝,歪脖子阿宝,大眼睛阿宝,淘气包阿宝,女儿就叫流眼泪的阿宝,鼻涕虫阿宝,大辫子阿宝,娇滴滴阿宝,长舌头阿宝。五个儿子,五个女儿,真是十全十美,哈哈。”小颜惊道:“你……你……说……什么?”手掌翻上,捂住发烫的脸庞,长长的睫毛颤抖不已,显是心里异常慌乱。阿宝奇道:“今天又不热,你捂着脸干什么啊?对了,女孩子胆小皮薄,你很想吃鸡腿,又不敢开口向我要,是不是啊?我给你。老公疼老婆。”

那只沾了耳屎的鸡腿往小颜口里送去。小颜大吃一惊,往后退开。鸡腿从她的左肩划过,留下一块闪亮的油渍。小颜心疼新衣,登时脸色苍白,牙齿咬住嘴唇,眼里闪动着泪光。阿宝晓得犯了错误,扁了扁嘴,带着哭腔叫道:“你不要这样子,我不是故意的。”左手往小颜伸去。他本意是给小颜擦拭污渍,岂知阴差阳错,应该抬高的手臂,忽然平白无故放矮半尺,兼之五指成爪,正对着小颜的胸部,构成猥亵之态。小颜恼怒交加,跳了起来,右手扫出,“啪”的一声脆响,在阿宝脸上重重打了个耳光。随即双手掩面,哇的一声,放声大哭。一串串的泪珠从指间滴落。

宝鼎眉头微皱,手按胸口,好像心里有极其难受之事,低声叹息道:“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阿宝毫无思想准备,连打了几个转之后,仍然无法稳定身躯,卟通一声,坐倒在地,半边脸肿起,五道指痕清晰可见。阿宝呆呆地看了她半晌,脖子突然涨大,嘴巴张开,大声嚎叫:“漂亮的女人心肠坏,我不和你生孩子了。”抓起盘中的一只只鸡腿,连汤带汁往众人扔去。众人大惊失色,各自避开。宋庆一拍桌子,霍地站起,沉着脸喝道:“还没有成为宋家真正的媳妇,就如此凶悍霸道,以后宋家岂非要被她搞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

众兵牟刀枪击地,怪叫连声。小颜默默地跪倒在地,美丽动人的脸上好像透明的一样,看上去已经无所谓,愿意接受任何的惩罚。作为处于最低端的弱者,他们的人生只有被强者一次次无情踩踏,饱受各种苦难,折磨。可是她的两只手情不自禁握成拳头,瓷器般光滑的手背已有青筋凸起,显然她的心里有怨气,不甘。在大象脚板底下的蚂蚁,亦有能够将大象掀翻在地的念头。她何尝不幻想自己此刻能够拥有让所有坏人粉身碎骨的超级力量?

指头抵得手心隐隐生疼,然而她所期待的力量并没有到来。难道他们的命运早已被造物者书写好,注定做他人奴役,压榨的猪狗,他人镰刀收割的韭菜?一生一世也翻不了身,改不了命?宝鼎干笑几声,道:“宋都头,你想做甚?”宋庆道:“犬子胸无城府,软弱无能,若是宋某不替他出面主持公道,早不知要吃多少苦头了。”宝鼎“嗯”了一声,道:“宋都头爱子如命,合情合理。”他眼光往神情凄然的小颜投去,微微一笑,道:“我相信小颜姑娘不是暴戾乖张的人,每个人都有失态出格的时候,况且一个巴掌拍不响,阿宝做得也有些过火。”

阿宝叫起屈来,道:“宝大人你说错了,我没有放火。”宝鼎哈哈一笑,道:“你没有放火,小颜姑娘怎会火冒三丈?”阿宝直直的盯着小颜,叫道:“宝大人你又说错了,她眼里只有亮晶晶的泪水。这到底是什么回事?算了算了,好男不与女斗,我不和你计较就是。哈哈。”他四肢着地,爬来爬去,把丢掉的鸡腿捡回盘中,道:“爸爸、妈妈重归于好,孩子们该回家吃饭了。”宋庆叹了口气,缓缓道:“宝大人,咱们相处了一年多,你难道还不了解宋某的为人?宋某是大字不识几个,举止言谈粗鲁无礼,但绝不是那种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之人。”

宝鼎道:“原来宋都头有难言之隐,你我又不是外人,说出来让我听听,不是心里舒坦多了?”宋庆将脸偏向如坐针毡的小唐,眼中涌现怒火。宝鼎道:“敢情宋都头担心他们没有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宋庆咬牙切齿的骂道:“这个畜生色胆包天,还有什么事不敢做出来的?”小唐闭着嘴,咬着牙,一动不动地坐着,嘴角已有鲜血沁出。女人手指一点他的额头,笑道:“送到嘴边的肥肉岂有不吃的道理?哼哼,你这只贪得无厌的小馋猫,可不会只吃了一口便住嘴,恐怕天天都要去偷吃吧?你看看她眼含媚态,双肩圆润,哪像个未经采撷的黄花闺女?”

小颜蒙受不白之冤,不禁心中大恸,哭了出来,道:“我们……我们……清清白白……我……我可以对……天……天……发誓!”宋庆瞪眼冷笑道:“我信你个鬼!那些偷吃了鱼的猫也是说自己无辜的。”小颜听他信口诬蔑,自己又难以辩白,气得全身颤抖,呜呜咽咽,哭得更是厉害。宋庆盯着她打量了许久,眼里又有火焰闪动,是想将她燃烧吞噬的,忽然提高了嗓门,道:“其实你要证明自己,并不是件很难的事。”小颜仿佛看到了希望,眼里闪着光,急声问道:“我该怎么证明自己?”

宋庆仰面大笑,道:“你是乖女孩还是坏女人,只要我一试便知道了。你若想嫁入宋家,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就必须接受我的考验。只要过了我这一关,咱们就是亲密无间的自家人了。”他的笑声充满得意自信,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反驳,因为他知道吃定了小颜。以权力为利刃去对付弱者,几乎是势若破竹,很少遇到受阻反抗的。众兵牟握紧兵器,东张西望,防止有人咽不下怒气,突然跳出来。众人默不吭声,皆低下头去,他们弯下去的脖子,已经表明了态度。

小颜目瞪口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宋庆笑道:“你的床软不软啊?宽不宽啊?被子香不香啊?枕巾有没有绣着鸳鸯啊?”阿宝道:“媳妇儿,只要你一直叫‘官人你饶了我性命吧,我不行了,我快要死了’,爸爸就会放过你的。”小颜低声道:“谢谢你。”伸直腰肢,似要站起。宋庆笑得几乎合不拢嘴,取出一条洁白的丝巾,缠在右腕上,搓着双手,说道:“很好,很好。百依百顺的女人,谁不心疼呢?”叶枫一只脚踩在长凳上,放松裤带,敞开肚皮,稀里哗啦,大吃大喝。

嫌拿筷子夹菜太过于斯文,索性弃之不用,两只手在碗盘里捞抓,指尖汁水横流。反正这里没有人认识他,所以也不怕丢人现眼。再说他并非有意坐视不管,而是当下还轮不到他挺身而出,英雄救美,好色如命的宝鼎决不会容忍宋庆霸占小颜,一定会出手阻拦。果然听得宝鼎冷笑几声,森然说道:“宋都头,你想只手遮天不是?本官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但不等于没有热血,丧失正义,你若想如愿以偿,除非先剁了我的脑袋!”

他一边说话,一边直视着一兵牟,右手抬起,拍拍自己的脖子,喝道:“拿起你的刀,宝某人的大好头颅在此!一刀下去,你们就可以六根清静了。”这兵牟大吃一惊,急忙将刀丢在地上,道:“卑职不敢!”正在伸手拉扯小颜的宋庆,缩回手臂,怔怔地看着宝鼎,神色古怪之极,既有难以接受的失望、怨恨,更多的是被人戏弄的恼怒,隔了片刻,苦笑道:“宝大人,你开什么玩笑啊?没有你的默许同意,属下岂敢胡来?嘿嘿,宋某不过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大老粗,倘若没有宝大人的指点,哪怕想一千年,一万年,海枯石烂,也想不出当场验货的绝妙计谋。”

朱师爷沉着脸,喝道:“放屁,宝大人正大光明,自惜羽毛,既不会和你同流合污,更不会给你出上不了台面的馊主意。”宋庆见得宝鼎目不转睛地看着小颜,眼中充斥着勇气和决绝,好像不管花多大的代价,都要保护她的毫发无损。他的脸上又洋溢着喜悦和怜惜,好像遇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无论要付出多大的努力,都要和她厮守终生。宋庆忽然猜到了宝鼎的用意,不由得一颗心沉了下去,一时之间,方寸大乱,大汗淋漓,不知所措。朱师爷干笑道:“做人要有自知之明,自己的儿子已经是生活不能自理的傻瓜白痴,还不应该收敛克制吗?”

阿宝拾起一只鸡腿,朝朱师爷扔去,怒道:“我上茅厕是自己擦的屁股,嘘嘘是自己解的裤子,谁说我生活不能自理了?”朱师爷得意忘形,疏忽了阿宝的袭击,“啪”的一声,鸡腿正中一张一合的嘴唇上,登时仰面后倒。岂知祸不单行,腰眼撞到桌子,痛得张口大叫。开口发声的时候,却觉得喉咙凉嗖嗖的,似乎有风灌进来。禁不住伸手一摸,门牙掉了几个,嘴里肿得似塞了个肉包子,鲜血直流。不由得气急败坏,顾不得有辱斯文,破口大骂。只不过剧痛之下,声音变形走调,谁知道他说什么呢?

宋庆心乱如麻,没有心情去听朱师爷的讥讽,各种念头在脑中此起彼伏。他知道宝鼎之所以敢嚣张跋扈,狂妄自大,是因为宝鼎仗着背后深不可测的大靠山。但是根据可靠的信息,大靠山最近屡屡顶撞当今圣上,惹得龙颜大怒,极有可能要他辞官回乡。有道是树倒猢狲散,大靠山不在朝中掌权,他的门生同党势必会被清洗架空,尤其像宝鼎这种名声不佳之人,更是被另一派势力用来立威扬名的绝佳对象。所以他必须迅速做出调整,与宝鼎做坚决的切割。

自古以来,官场上的用人标准无外乎是,与敌人作对的人,便是我的盟友朋友。只要他摆出和宝鼎势不两立的姿态,长期与大靠山不对付的另一派势力自然视他为自己人,至于他以前的贪赃枉法,肯定既往不咎了。在本事不相上下的情况下,为什么有的人一辈子原地踏步,有的人可以平步青云呢?因为有的人眼光狠毒,精准,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谁的身后。大家都以为他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大老粗,谁能想到他居然心细如发,高瞻远瞩呢?

宋庆心意已定,朗声说道:“宝大人,你是贵人多忘事,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你收了宋某的三间店铺,二千两银子,还要来拆宋某的台,是不是做得太绝了?吃相太难看的人,当心会辣坏眼睛的。”说话之间,又走到小颜身边,粗糙的大手落在她光滑细腻的颈上。宝鼎想不到宋庆竟敢口出狂言,眼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惊讶,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叹了口气,道:“宝鼎不是不讲规矩,混不吝的人,倘若真的收了你三间店铺,二百两银子……”宋庆立即纠正道:“是二千两银子。”宝鼎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他摊了摊手,冷笑道:“我一无所获,叫我怎么配合你演戏?”女人忽然道:“宋都头的确送过三间店铺,二千两银子。”宝鼎面色突变,厉声喝道:“我怎会不知道?”宋庆冷笑道:“宝大人今天收这个的钱,明天收那个的钱,收的次数实在多了,难免会有所疏忽。”女人笑道:“是他送给我的,你当然不知道了。”从腰包取出一页折叠整齐的纸张,在桌上铺平,念道:“宋庆赠予义妹陈银瓶三间店铺,二千两银子。”宝鼎哼了一声,道:“这是你们之间的人情来往,与我何干?”宋庆道:“你们是夫妻……”说到此处,突觉失言,嘴巴张大,再也说不下去了。

陈银瓶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亲手拆散了我们夫妻姻缘,否则宝大人现在是你的妹夫,怎么不向着你说话?”她冲着宝鼎嘻嘻一笑,道:“你别怪我瞒着不说,一个独立自信,不做男人的附庸的女人,手头上都是有笔可以余生无忧的私房钱。”宝鼎白了宋庆一眼,冷笑道:“你还有什么自以为让我俯首就范的把柄?”宋庆掏出一本蓝色的小册子,高高举起,大声说道:“你的每一笔不法收入,我都清清楚楚记着。当今圣上志向志大,励精图治,整顿官场,像你这种贪得无厌,不知收手的蛀虫,是时候送上断头台了。”

宝鼎哈哈一笑,道:“宋都头,莫非虎鞭,海狗肾汤喝多了,昏了头脑不是?”宋庆“呸”了一口,道:“你是消息闭塞,还是故作镇定,难道不知道你背后的那个人已经自身难保?你若能如实交待所罪行,说不定可以少连累家人,给自己留条全尸。”宝鼎道:“你使劲抱我的大腿,难道不也想成为那个人脚下的一条狗么?”宋庆道:“放屁,我委屈自己,是在替那个人的对头收集你们的罪证,如今证据确凿,你还不俯首伏法?”连连向众兵牟使眼色,示意他们随时动手拿人。

众兵牟吃不准真伪,不敢贸然上前。宝鼎面色变得很难看,道:“原来你在替大对头做事,敌人的朋友,便是我的敌人,咱们势不两立,看来必须要有一个人倒下去了。”宋庆大笑道:“你的主子已经被圣上抛弃,你拿什么来和我斗?”宝鼎夹了个鸡腿,慢慢啃着,道:“你确定所记录的东西,就能置我于死地?”宋庆翻开小册子,念道:“二月初一上午,你收取南街绸布店的孙掌柜三百两银子,下午收取老桥头熟食店的张老板的一只猪头,三只酱鸭,一对糖肘子,晚上收取狮头山杂货铺郭瘸子的三丈红布,五斤生姜,半斤蜂蜜,二刀草纸。哼,没有你不想要的东西。”

宝鼎道:“当官不捞钱发大财,不如回家捡狗屎。”宋庆又念道:“二月初二上午,你收取衙门前摆菜摊的韦春兰一十七个鸭蛋,豆腐脑一桶,小葱二大把,芋头,莲藕各半篮子,下午你收取般若寺大和尚的佛经十本,香油一瓮,素饼一百只,素面六斤,嘿嘿,连寺庙也能让你榨出油水来,果然有本事。”宝鼎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有什么好奇怪的?”宋庆继续念道:“当天下午,你借口参加花堂门王员外父亲的丧礼,收取王员外一百六十三银子,香十扎,蜡烛九对,白布三匹半,大公鸡一只,唉,死人的钱都要赚,你做人还有没有底线?”

宝鼎冷笑道:“若想发财,百无禁忌。饿死的,穷死的都是揣着架子,抹不下脸的人。”宋庆张了嘴,意欲继续念下去,宝鼎皱了皱眉,挥手制止道:“记的都是鸡毛蒜皮的破事,我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宋庆合上小册子,放入怀中,森然说道:“本朝律法,官员不法收入有超过一百两银子者,杀无赦!”宝鼎大笑道:“哪个当官的不是高门大户,挥霍无度?凭他们不多的俸禄,养家糊口都够呛,哪有多余的钱财去过骄奢淫逸的日子?除非是肆意搜刮民脂民膏。可是谁见过他们有人头落地?”宋庆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条落水狗,没有人会保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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