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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枫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一间建立在悬崖边缘的亭子里。亭子前方是刀劈斧削般的绝壁,云雾缭绕,不知高低。不时有骑着大鹤的男女从云雾中冲出,在他头顶盘旋数圈,又在云雾中消失不见,笑声与鹤鸣,此起彼落,恍若做梦一样。亭子后面是块面积极大的平地,上面花草树木一应具全。有的花朵正处于绽放的时节,娇艳美丽,动人心魄。有的花朵已经处于生命晚期,面黄肌瘦,黯然失色。

平地的尽头,是座好像一根直直立起的笔管,高耸入云的山峰。一道闪耀着银色光芒的瀑布,从山上堕了下来,响声如雷。流入平地,化为一条迂回婉转的小溪,滋润着每一根草,每一朵花。完成了它的使命之后,又在亭子不远的岩壁,纵身跃入乳白色的云雾,好像给过于浓郁的牛奶,兑些水分冲淡些。笔管般山峰的下端,是一层层的梯田,种植着各种各样的庄稼,果蔬,五颜六色,好像缠了一道又一道彩带,煞是好看。有悠扬的歌声传来,想必是农夫在感激风调雨顺。

上端是一间间白色石头砌成的屋子,层层叠叠,叶枫忍不住在想,住在那里的人,是不是和天仙一样安逸,洒脱?亦有歌声飘来,声调干净纯洁,毫无人间烟火的味道,好像不似这人间世人所唱出的。叶枫收回目光,见得面前石桌摆着一杯酒,一杯残酒,是他昨晚喝剩的么?他一口饮尽,大声咳嗽,咳出胃里的苦水。忽然间,四人抬着一顶轿子,往他快步而来。他们都是大长腿,一步抵得上别人两步,一眨眼工夫,就到了他的身前。他们弯腰躬身,做了个请上轿的手势。

一行人顺着小溪右岸走了一会儿,越过一座如眉毛弯弯的石拱桥,投入一片林中。里面有条鹅卵石砌成的笔直小径,尽头是栋白墙红瓦的宅子。嵌着拳头大小的铜钉的朱漆大门开着,四人抬着轿子走了进去。穿过几条长廊,来到一个幽静的院子里。西门无忌早已等候多时,挽着他的手臂,往大厅里走去。神态热情,宛若有几十年交情,一同经历过风风雨雨的好兄弟,好朋友。叶枫当然知道西门无忌打的是什么算盘,但是他未必会做一粒令人使唤的算珠。

厅中已经有人,是岳重天。他似标枪般的直挺挺地站着,一个少女拿着尺子,一边丈量着他身躯各部位的尺寸,一边柔声报告得出的数字。厅堂的右边角边,一个长相姣好,气质高雅的中年妇女,将一块铺在黄梨木桌上的布匹,按照少女提供的数据,裁剪成型,看这布匹的用途,竟然是给死者准备的寿衣。厅外的天井,几个男子手持斧头,锯子,乒乒乓乓的制作一副棺材,这是什么回事?叶枫正暗自诧异,大厅左边的厢房忽然响起了笑声。

叶枫忍不住望了过去,见得二个身穿领口开得极低,面料薄得几乎透明,面颊红红,倾国倾城的绝色女人,坐在雕龙绘凤的床沿上,嘻嘻哈哈。叶枫看不懂,他只知道这些不是给他准备的,便是给岳重天准备的。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复情绪,心想:“既来之,则安之。”西门无忌道:“你坐下。”这句话是对岳重天说的。岳重天迟疑了一下,慢慢走来。他整个人并未完全落入椅中,而是臀部有一大半悬空在外,好像属下拜谒上司一样。

又见他的眼神畏畏缩缩,游离不定,完全没有昔日视天下群雄为草芥,万里江山由我画的气势了。叶枫心里不禁有鄙视之意,寻思:“他哪里称得上开天辟地的英雄豪杰?只不过是两面下注的投机客而已,一旦某一步出了差错,便蚀得精光。”西门无忌凝视着岳重天,道:“你怎么说总是名动天下的枭雄,我也不好意思将你当作无名之辈处理,如野狗一样无声无息的死去,我会让你吃最好的美食,睡最美的女人,穿最好的衣裳,躺在最好的棺材里。”

岳重天沉默不语,内心的矛盾挣扎,通过脸上肌肉扭曲抖动,呈现出来。西门无忌指着那裁剪布匹的女人,道:“你应该认识她?”岳重天道:“我是她的老主顾。”那女人笑道:“莫怪我多嘴,岳大侠你最近瘦了很多,一定要多吃大鱼大肉,少熬夜少喝酒。”岳重天居然笑了笑,道:“多谢你的关心,冬季有适合我的新款上市,第一个先通知我。”西门无忌冷笑道:“天下第一名裁缝金手指亲自给你做寿衣,我有没有给你面子?”岳重天脸色苍白,大汗淋漓,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西门无忌目光投向天井中那几个男子,道:“你应该听过生在杭州,长在苏州,死在柳州这句话?”岳重天擦了擦汗水,艰难地说道:“是。”西门无忌道:“安乐居是柳州城最有名的棺材铺,没有之一。”岳重天道:“是。”汗水止不住的从指缝间流出。西门无忌道:“安乐居的掌柜亲自给你做寿材,我有没有给你面子?”岳重天浑身颤抖,好像随时会从椅子跌下去。一个男人大笑道:“本店的棺椁能够陪伴岳大侠千秋万载,真是不胜荣幸。”

岳重天突然呼吸急促,眼睛发红,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其实他想吐出心里的后悔,懊恼。他恨自己鬼迷心窍。连昏庸无能的三巨头都知道叶枫当下的价值,不敢轻举妄动,他为什么看不到呢?他定下陷害叶枫的计划,等于推翻自己多年遵循,即要将别人力量最大化的为我所用,又要平衡处理好各方面关系,避免自身利益受到损害的方针措施。他还想东山再起,还想做武林皇帝,可是现在他拿什么来打动西门无忌的心呢?他已经没有拿得出手的筹码了。

西门无忌仿佛没看到他的哀伤,笑道:“你脸色发绿,肚子一定很饿了。”他的话刚说完,立即几人手托酒菜,鱼贯而入走进大厅,他们好像一直侯在门外,等着他的这条指令。他们面带发自内心的笑容,把酒菜杯筷摆放在桌上,他们显然将这里当作营生之地,故而在座的都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岳重天看着满桌的佳肴,目光忽然变得柔和无比,好像蓦地里见到了少年时代暗恋的女神。桌上的酒食无一不是按照他个人口味安排的。一人提起酒壶,在杯中斟满酒,道:“岳大侠,请喝酒。”

说话声音既糯又软,正是如假包换的杭州土话。岳重天异乡突然听到乡音,更是百感交集,一句诗词如电流般的缓缓涌上心头:“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离开杭州大半年了,有没有新的变化?如今老家的人提及他的名字,是不是和以前一样仰慕至极,还是不胜唏嘘感慨万分?巅峰与深渊,本来就是一步之遥。西门无忌冷冷地瞧着他,嘿嘿冷笑几声。岳重天定了定神,脸上恢复了平静,道:“谢谢,我现在不饿。”西门无忌挥了挥手,大声喝道:“他妈的,老子白费心思,姓岳的不领情,统统拿去喂猪喂狗!”

众人急急收拾妥当,垂头丧气的走了。西门无忌指着笑声不断的左厢房,道:“她们是京城今年最红的花魁,将相王侯,慕其容貌,一掷千金。你现在进去,好好洗个热水澡,陪她们度过美妙的一天,明天日落时分再来与我决斗,我对你公不公平?”岳重天苦笑道:“你误会了,我从来不是你的敌人,现在不是,将来同样不是。”西门无忌道:“桌上只有一碗菜,三个饿汉都想吃,你觉得他们会友好相处么?反正我是绝不允许别人从碗里夹走一根菜。”岳重天笑得更苦了,道:“岳某三脚猫的功夫,只配在底下烧火洗菜,哪敢不自量力上桌争食?”

西门无忌一翻白眼,阴森森说道:“莫非你想躲在暗处,瞅空在背后捅刀子?”岳重天道:“岳某不敢。”伟岸挺拔的身躯忽然矮了半截,居然直挺挺地跪在西门无忌的脚下。西门无忌道:“你在做甚?”双手却按在岳重天的肩膀,好像巴不得他多跪一会。岳重天道:“岳某愿听长老差遣,今后奉命驱使,万死不辞。”一面说话,一面额头往地面叩去。西门无忌伸出一只脚,挑起岳重天的下巴,冷冷地看着他,道:“你为什么要向我投降啊?”

岳重天勉强挤出笑容,道:“因为我怕死,我想多活几年。”口鼻间不断喷出气流,将西门无忌鞋面的灰尘吹得干净。西门无忌哼了一声,道:“只怕未必,你是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个在桌上做惯了庄家的人,岂能甘心做由人使唤的奴仆?你现在对我奴颜媚骨,只不过想通过我的庇护获得喘息机会,一旦羽翼,你一定会毫不留情对我反噬。别有用心的诈降,我实在不能接受。”岳重天似被一脚踢到了卵蛋的土狗,四肢收拢,一块块肌肉绷紧,后背弓起,犹如一头准备出击的野兽,空气中弥漫着不一样的味道。

左厢房内二个花魁闭上嘴巴,收敛笑容,“砰”的一声,关上房门。裁缝金手指扔掉布匹,剪刀,“安乐居”掌柜及伙计,抛弃锯子,斧头,一溜烟地走得无影无踪了。西门无忌仰面大笑,道:“生为人杰,死为鬼雄,可惜你做不到!”岳重天咬牙切齿,道:“你不要逼人太甚,咱们大不了同归于尽!”倏地一跃而起,十根手指接二连三弹出,犹如拔动着撩人魂魄的琴弦,他弹奏的是要命的安魂曲。他的左脚同时踢出,劲风凌厉,撩向西门无忌裤裆的断子绝孙腿。

他本来不想动手,岂知西门无忌不但不按套路出牌,反而咄咄逼人,来将他一军,逼得他不能不动。可是他的招式留有相当的余地。他对西门无忌还抱着很大的期待。西门无忌其实和他亦是同一类人,沉浸权力游戏数十年,做任何事都要通盘考虑,权衡利弊,确保每次不会空手而归,皆有不菲的收获,所以绝不会似愣头青一样感情用事,动不动就掀桌子,妄想一局就定输赢。虽然他当下时运不济,一直走下坡路,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江湖上他还是有一定的号召力。

倘若把他所掌握的力量合理利用,对抗云万里岂非有多了几分胜算?因此他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西门无忌看似油盐不进,难道不是给他施加压力,逼迫他接受最苛刻的要求?西门无忌身子一晃,抢到岳重天背后,抬起右掌,切在岳重天的后颈上。岳重天如醉汉般的东摇西摆,想稳住身躯又无能为力。西门无忌道:“躺下吧!”左脚旋动,扫中岳重天的脚踝。岳重天扑倒在地,口鼻流血。

西门无忌冷笑道:“你以为洞悉一切,实际是你自做多情,啥也不懂。”足尖一挑,岳重天翻了个身,仰面朝天躺着,嘴巴张开,不知何故。又见肌肉僵硬,神情呆滞,敢情是又着了西门无忌的道。西门无忌冷笑道:“碰到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凡事皆在掌握的人,不必与他枉费唇舌,直接浇他一泡尿。”伸手去解裤腰带。岳重天惊得魂飞魄散,道:“你……你……咳……”水流直下,注入他的喉咙,呛得他大声咳嗽。

忽然“啊”的一声大叫,胸膛涨大,一口鲜血喷出,凸出来的眼珠子撑得眼眶渗出了丝丝的血水。心里的悲愤,实是无法用语言形容。叶枫微皱眉头,寻思:“这比拿刀杀他还难受。”突然间闻得一股浓浓的甜味,心道:“原来西门无忌平时喜爱吃糖,连拉出来的尿也是甜滋滋的。”西门无忌尽情羞辱了岳重天一番,得意至极,满脸堆笑。岳重天眼见他笑容灿烂,心下愈发惶恐,一道道汗水从脸颊流下。西门无忌双手放在背后,道:“最近几年,你领导的变革派崛起进度快得超乎想象。”

岳重天叹了口气,道:“三巨头倒行逆施,不得人心,大家都想换种活法。”西门无忌冷笑道:“老子的一泡尿还没把你给浇醒吗?若非三巨头觉得当下局势对他们非常不利,急需一面挡箭牌来替他们承担危机,否则变革派怎么可能似屁股装了火箭,转眼间就窜到了不可思议的位置?能够坐在三巨头位子的人,哪个不是万里挑一,比鬼还要狡猾可怕的人精?倘若他们是饭桶草包,怎能牢牢掌握武林盟数十年?”

岳重天静静地听着,脸色更苍白,更憔悴,他不仅瞳孔在收缩,身躯也在收缩。庞大的身躯忽然像挤出水分,风干了的果子,瞬间变得很小,这才是他最真实的力量。刚刚消失的那些东西,不过是长在脸上的肿包,浮在水面上的泡沫。从魔教退出中原的那天起,三巨头已经开始着手布局。他们知道魔教决不甘消亡在戈壁大漠的漫天风沙,但是一盘散沙的武林盟又不足以与魔教硬刚,他们需要一个人替他们分忧解难。恰好岳重天有野心。

所以他们以岳重天几乎察觉不到的方式扶持他茁壮生长,走向强大。他们火候把握得极其老练成熟,倘若魔教气焰高涨,他们就加大对岳重天的援助力度,倘若魔教风平浪静,他们就给岳重天制造麻烦,增加压力。蒙在鼓里的岳重天一直以为自己是人中龙凤,天选之子,靠自己努力奋斗才有今天的地位。他眼睛瞪得大大,直直地盯着西门无忌,眼中已有泪水流下。这些年来他把这个人,那个人当成手中的棋子,何曾想到自己却做了三巨头数十年的棋子?

西门无忌道:“我不接受你的投降,就是要拿掉挡在武林盟身前的那面盾牌,我要发动对武林盟的战争。”岳重天道:“可是他们很快就会制造出新的势力。”西门无忌笑道:“他们想不到你的失败竟如此之快,找一个称心如意的人选,恐怕比找合适的老婆还要难,他们已经来不及了。”说着踏上一步,脸现狞笑,提起手掌,便要向他头顶拍落。岳重天大急,道:“你真的要杀我么?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么?”西门无忌笑道:“有啊,就看你愿不愿意做啊。”

密室,一灯如豆。

长长的餐桌两边摆放着十张椅子,有九个人坐在上面,有一张椅子是空着的,不知留给谁坐的。岳重天一见到这九个人,不由得毛骨悚然,冷汗直流。之所以称为他们是人,只因为他们勉强还保留着人的样子。但是他们全身肌肉好像风干了一般,居然一点水分也没有,紧紧地贴在骨头上面,兼之肌肤是墨绿色的,像极了长在枯树上的苔藓。他们眼珠子是灰白色的,好像两盏即将熄灭的灯火,看起来说不出的空虚诡异。幽暗不明的灯光照在他们的脸上,犹如一具具刚从坟墓挖出来的僵尸。

叶枫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喉咙发出格格的声音,想吐又吐不出来。每人面前摆放着一只好大的木盘,里面盛着与他们皮肤一样颜色的糊状食物,散发出无法形容的恶臭气息,熏得头晕脑胀,宛若置身于阴曹地狱。他们伸手去捞盘里令人作呕的东西,送入嘴内,大口咀嚼,似乎吃的是琼浆玉露,凤髓龙肝。叶枫终于克制不住,弯腰俯身,呕吐不止。岳重天忽然惊道:“断水刀?水兄原来你在这里?”

这九人身后的墙壁上悬挂着九样不同的兵器,在昏暗的灯光照耀下兀自灿然生光,这九样兵器无不寒意森森,透出浓浓的杀气,显然平时损坏了不少性命。叶枫喘息片刻,定了定神,走到墙边,见得那把被岳重天称之“断水”的刀身如镜子般明亮,刀刃却是红色的,想来杀的人多了,鲜血与钢混合一体,再也无法抹掉了。轻吹一口气在上面,竟发出呜呜咽咽的响声,不知是不是死在这刀下亡魂的哀鸣?

叶枫寻思:“这断水刀的主人水更流,号称江湖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刀客,数年前不知所踪,想不到在这里非人非鬼。”他将兵器一样一样的看下去,心下更是惊骇不已,这些兵器的主人哪个不是江湖上不朽的传奇?西门无忌冷冷道:“他已经没有任何记忆。纵使他老婆孩子站在他面前,他也认不得了。”伸手摘下“断水刀”,刀光一闪,嗤的一声,刺入水更流的后背,刀尖从左胸突出。没有鲜血流出,只有几滴墨绿色的液体从刀尖落下。

水更流依然大口吞咽着食物,压根就感觉不到这一刀带来的痛苦。西门无忌抽出“断水刀”,刀锋斜转,在水更流右臂上划了道极长的口子。水更流五指稳稳的抓住食物,连一下颤抖都没有看到。岳重天仿佛看到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呆呆站着不动。西门无忌道:“他的神经系统已经无法向大脑有效传递某些信息,现在就算你卸了他的手脚,他也是毫无反应。”叶枫冷冷道:“只有六亲不认,不畏生死,形同鬼魂的人,你才会用得放心。”

西门无忌点点头,笑着叹了口气,道:“当一个人不再年轻的时候,他难免会疑心病很重,凡事追求四平八稳,不允许有任何差错闪失,所以你应该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到,他当然希望每个人像走狗奴才一样忠诚听话,那些心里装着小九九,动不动就想留一手的聪明人,怎么可能得到他的信任呢?”岳重天咬了咬牙,道:“我有没有机会复活?”西门无忌笑得很狡猾,道:“也许会也许不会,将来的事,谁说得清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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