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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尚在山腰挣扎,月亮就升了上来。月亮宛若今天浓妆艳抹,明天素颜朝天的善变女子,每天都是呈现不一样的状态给世人。今夜月色冷冷清清,透出一股令人心碎的幽怨,好像失望至极的女子,暗地里埋怨久不归家的情郎:“你说三年就回来,如今过了三年又三年,你为什么还不回来?狠心的男人,莫非你把我忘了?花心的男人,莫非你跟别的女人过好日子了?”

那辆装载着海水,贝壳的马车,已经驶入华山。车夫勒住缰绳,痴痴地望着头顶上的月亮,泪水不禁流下,低声说道:“明月照我还,阿洁,我终于回来了。”这些年来他一个人像野鬼般的四处游荡,他生存的环境就像置身于地狱,时时刻刻都在面对惨酷的杀戮,不是别人举刀杀他,就是他举刀杀别人。世上有许多像他一样的人,性情乖张,行事诡异,既不被社会接纳,又被人民排挤。

这些人眼见走投无路,索性破罐破摔,目无法度,自绝于世。有些人承受不了日日夜夜的煎熬,不是精神失常,成了疯子,便是举刀自裁,一了百了。他却没有。他想办法不让自己崩溃,不让自己倒下去。实在到了撑不下去的时候,就拼命寻欢作乐,喝得烂醉如泥,把寻死或自残的念头从脑海里驱赶出去。他苦苦坚持,究竟为了什么?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不舍的之处?

眼前的华山,就是他最大的牵挂。他苍白的脸上,忽然似风吹过的水面,有了强烈的变化,他知道他冷酷无情,如岩石般僵硬的脸庞,此时已经肌肉松驰,换上了似初恋少年第一次约会时腼腆的笑容,空洞无神的眼瞳,色彩斑斓,热情洋溢。他低头看着双手,这些天的休养生息,手上慢慢有了赘肉,摸上去软软的。这双手已经不适合一怒拨刀,快意恩仇,余下的日子里,它只能紧握住另一双更柔软的手。

通往华山的另一条山路上,牵马步行的叶枫,止住脚步,举目望着月亮,不禁心下酸楚,低声说道:“明月照我还,师父、师娘、影儿,我回来了。”以前他返回华山,迎接他的是一张张欢快的笑脸,这次他回来,等待他的将是一把把无情的刀剑。他理解这些天困在山上,坐若针毡的人,痛苦和绝望的心情。个人几十年的艰苦奋斗,即将被人剥夺干净,华山派飘扬了数百年的大旗,很快扔进垃圾堆里,谁还对给他们带来伤害的人客客气气呢?

他更知道只有他的人头,才能打消他们心中的焦虑。他就是特地回来送死的!他从小就在这里生活,已经把华山当成故乡,所以他也遵循“落叶归根,魂归故里”的习俗,就死在亲人的怀抱里。他点起携带的火把,插在路边一个小水塘边上,俯身去看水中的他,他胡子刮得干净,头发梳理整齐,身穿一件做工精细,面料柔软的宝蓝色暗花衣服,袖口领口皆镶嵌着金线,腰中系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

叶枫曾经听长者说过,至死都衣着落拓,蓬头垢面的人,会被牛头马面百般刁难,吃尽苦头,无论人间还是地狱,穷人都是鞋底下的蚂蚁。那些看起来衣着光鲜,精神焕发的人,勾魂无常往往不敢得罪,小心侍候,生怕惹祸上身。他一直反感以貌取人,现在他却不得不用这种方式,给自己安排身后事,这岂非是最大的讽刺?几个都绣着“同心芙蓉”图案的腰包,肚包,里面装满了从香纸店买来的冥钞。

这些是拿去贿赂黄泉路上的小鬼,判官,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收了钱,势必会给他调配个好胎来投。他这一生过得很辛苦,很狼狈,希望下辈子能过得快活,洒脱些。哪怕去做他今生所鄙视的,只会游手好闲,一事无成,坑爹啃老,却有几辈子也挥霍不完钱财的纨绔子弟。或者是脑子空空,混混噩噩,身前身后皆有人取笑,但总能一生平安,善终到老的傻瓜,白痴,他都可以接受。

华山某个人迹罕迹的山谷,白日行奠拜好埋葬在这里他的师尊,同门,捡了些干柴,拢在空地里点燃。把供奉死者的食物热了吃,填饱肚子,踩灭火种。站起身来,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长长吐了口气,道:“明月照我还,我该给华山派做点事了。”自从他被叶枫那个冒牌郎中打开心结之后,登时豁然开朗,于是万事重头开始。他经常乔装打扮,外出行走。

他敏锐地察觉到现在的江湖,跟以前的大不一样了。虽然他所处的那个年代,也是弱肉强食,但是大家作风都比较老派,讲究分寸要面子,只在规则范围内夺食,决不会没皮没脸的乱来一通。如今上上下下,浮躁不安,不讲道义,无视规则。连他这个跟时代脱节了几十年的人,亦有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即将开启的预感,没有一个门派能得以幸免。

可是他怎么没想到,华山派会首当其冲,成为命运之神第一个瞄准的目标。他暗中发誓,无论他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设法保全华山派。纵使这个江湖难逃覆灭的厄运,华山派也应该是最后倒下的那一个!他心急如焚的赶回华山,看到夜晚山上的灯火,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一个月之前,华山派还是灯火辉煌,人声喧嚣,如今只有稀疏的灯光,远远望去,犹如乱坟堆的鬼火。

大部分人已经离开了华山,他们肩负着抵御强敌,开辟新战线的任务。敌众我寡,敌强我弱,这些人十个能有一个活着回来,简直是天大的奇迹了。白日行猛地拨出鞘中长剑,精钢铸就的剑身上刻着他的名字,他忽然热血沸腾,奔到师父的坟前,跪在地上,大声背诵着他正式加入华山派那天,师父带他念读的誓词:“不畏艰险,所向无敌,不畏死亡,一往无前。”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回来?”余观涛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大声问着饭堂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弟子。没有人接他的话,都在默不做声的吃饭,人人神情漠然。大敌当前,谁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珍惜每一餐可以吃到肚子里的饭食。余观涛冲了出去,揪住一人的衣领,喝道:“你就光顾着吃饭,没听见我说话么?”那人居然拿开他的手,苦笑着道:“师父,你知道我本事差劲,除了吃饭还能怎样?”

余观涛瞪了他一眼,道:“吃再多的饭下去,也是个无用的白痴,从明天起,你每餐只许吃一碗饭,把饭让给会做事的人吃。”那人道:“有怎样的师父,就有怎样的徒弟。”余观涛大怒,“呼”的一掌,往那人击去,道:“我杀了你这个大逆不道的畜生!”那人坐着不动,喃喃道:“把外面的强敌打得屁滚尿流,才算真的厉害,跟自家人耍威风,算什么一代宗师?”他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被围困山上一个多月,已经情绪低落,满腹怨气,无处渲泻。

兼之余观涛非常时期,不晓得施恩布德,凝聚人心,仍然非打即骂,态度粗暴,无异火上浇油。一怒之下,脾气发作,也顾不得跟师父作对的后果了。便在此时,冷目旁观的杨洁,倏地抢上,手臂伸出,格住余观涛的手掌,道:“小孩子口无遮拦,胡说八道,做大人的应该装聋做哑,跟他较什么劲呢?”余观涛怒道:“目无尊长的人,必须及时清除,免得养虎为患。就像叶枫那个白眼狼,当时不好心收养他,由他自生自灭,哪来的今天无妄之灾?给我让开!”

杨洁站着不动,如一堵墙般的挡在那人面前,道:“纵使枫……叶枫不做那些事,三巨头还是会动用其他方法算计你,你苦心经营的华山派,才是他们垂涎三尺,惦记在心的肥肉。”化解了余观涛的攻势。余观涛不由迁怒于她,道:“正是你不分好坏,滥发善心,给我带来了一个个麻烦!”杨洁见他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纠缠不清,蓦地里勾起伤心往事,寻思:“反正活不了几天,与其死在他人手上,不如现在让他杀了。他总是觉得我对不住他,我拿性命来还债,咱们就互不相欠了吧?”

她双臂垂下,不再抵抗。余观涛大吃一惊,硬生生将这一掌收住,岂知盛怒之下,用劲甚大,收掌不易,劲力回撞,倒把自己逼得退了几步。“砰”的一声,将一张桌子撞塌,饭菜倾倒在地,他收脚不住,正好踩在上面。余观涛似被人当胸捅了几刀,脸色难看,大叫道:“这白白的米饭,香喷喷的红烧肉,都让你给糟蹋了……唉……唉……”那人低声对杨洁道:“师娘,你莫为了我,伤了师父的心。我是个无用的废物,不值得。”

杨洁在他头上拍了一下,笑道:“傻孩子,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华山派没有一个无用的人,明天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咱们这里饭管饱,菜随便吃。”余观涛气得脸色发青,顿足说道:“这没见识的女人,这没见识的女人。”杨洁当作没听见,眼圈却忍不住红了。余观涛左右观望,对着一根柱子喝道:“萧远,你和小元子几个关系最好,他们死到哪里去了,没给你传递消息么?”躲在柱子后面,以为万事大吉的萧远,突然听到余观涛的叫声,登时魂飞魄散,手中饭碗“咣当”一声,跌得粉碎。

余观涛怒道:“你手指头没长萝,连块碗也捧不住么?”萧远又惊又怕,摆手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余观涛冷笑道:“你知道的,你伙同小元子私自变卖货物,是也不是?”脸上渐渐有了杀气。萧远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余观涛厉声喝道:“小元子在哪里?我的钱在哪里?你说是不说?”拨出长剑,杀气腾腾。众人见了,皆是一惊,心道:“师父疯了。”萧远额头汗水涔涔而下,颤声说道:“我……我……不知道……我……说不出……出来……”

向来包庇弟子的杨洁忽然不吭声了,搬了条长凳在门口坐下,看上去似乎嫌弃饭堂太闷,出来透一口气。余观涛冷笑道:“一车车的货物从我们眼皮底下拉出去,没有内鬼暗中帮助,谁能做的到?管仓廒的人又是谁?”萧远道:“管仓廒的人又不是我,关我甚么事?”余观涛乜眼瞧他,道:“管仓廒的雷雨是你的好兄弟,有好处的事会落下你?”萧远道:“前天仓廒失火,雷雨不是葬身火海么?”余观涛道:“防火措施做的很好的仓廒,为什么会无缘无故起火呢?身手敏捷的雷雨为什么被火烧死呢?”

萧远一怔,道:“或许是运气不好呢?运气差的时候,睡觉也会给被子闷死。”忽然之间,听得有人说道:“爹,娘,我找到证据了。”萧远脸色陡变,只见余冰影快步走进饭堂,左手提着一个蓝布包袱,散发出一股烧焦的味道,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东西。余观涛盯着萧远,沉下脸,道:“我绝不会信口开河诬蔑你,我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就是那个人性泯灭,吃里扒外的内鬼。”萧远脸上肌肉抖动几下,哈哈一笑,道:“你会不诬陷人?你害得大师兄还不够惨么?”

余冰影秀眉微蹙,萧远的话,似是一根尖针,刺痛她的心。余观涛大喝道:“他是自甘堕落,自暴自弃,跟我有何相关?”余冰影定了定神,把蓝布包袱放在一张空桌子上,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余冰影先拿块丝巾遮住口鼻,接着取出一双鹿皮手套,戴在手上,尔后解开包袱。只见里面装着一个骷髅头,一堆人骨头。众人吓了一跳,齐声惊呼。余冰影道:“这是我从失火的仓廒,捡来雷雨的骨头。”萧远强作镇定,道:“你说是就是,大家眼睛是雪亮的,分得出好坏。”

余观涛走了过去,望着桌上的一堆骨头,忽然情不自禁,大声咳嗽起来,直咳得额角青筋凸起,面皮涨得通红,泪水溅出。余冰影轻拍他的后背,关切道:“爹,你没事吧?”余观涛摆了摆手,道:“我没事。”又是几声咳嗽,稳住情绪,缓缓说道:“雷雨年少顽劣不堪,有次爬到树上掏鸟窝,给我发现吼了一声,吓得跌下树来,摔断了左腿,故而他是一只腿长,一只腿短。”众人点头认可,他们平时都见过雷雨,他走路时一高一低,怪异而奇特的姿态,向来是大家暗中取笑的对象。

余冰影拿起两根腿骨,放在灯光下对比,果然一根长一根短。众人已然深信不疑,不禁恶狠狠地瞪着萧远。余观涛道:“这调皮捣蛋的孩子,没少让师娘操心……唉……”坐在门口的杨洁双手捂脸,泪水从指间流出。萧远冷笑,道:“就算他是雷雨,谁能证明是我杀了他?”余冰影拿起一副胸骨,右边肋骨已经断了几根,显然是给外力震断的。她脸上似笼罩了一层寒霜,语气沉痛:“如今既有能力,又有动机,能够伤害雷雨的人,只有你萧远。”

萧远一拍桌子,叫道:“你胡说什么呢?雷雨见得火大,想逃出去,慌乱之际,跌倒在地,撞断几根肋骨,又不是没有可能。”余冰影怒道:“大丈夫敢做不敢当,你真是无耻恶心。”抓起那骷髅头,高高举着,只见后脑壳插着寸许长的剑尖,这一剑才是致命的杀着。余冰影道:“你以为这几天人心惶惶,没有人会追查仓廒失火,你更想不到我会火化雷雨的尸身,找到你暗杀他的证据。”萧远脸色苍白,每一根头发,衣服上的每一根布纱,都被汗水浸透。

余观涛喝道:“畜生,拨你的剑!”萧远长长吐了口气,慢慢地站起来,一寸一寸的拨出鞘中之剑,一把缺失剑尖的长剑。众人又是齐声惊呼。余观涛道:“我教你们要情同手足,和睦相处,你却形若猪狗,自相残杀,我饶不你了。”连刺三剑,绝不留情。萧远急挽剑花护身,道:“大难临头各自飞,你做师父的都是命在旦夕,我们做徒弟的为什么不能自己找出路呢?路就那么窄,谁愿意做被挤下去的那个人呢?”余观涛道:“一派胡言!”一剑刺中萧远的左膝。

萧远“啊”的一声,跪了下来。余观涛挥剑横斩。萧远举剑招架。两剑相交,萧远觉得手腕剧震,长剑脱手飞出。余观涛挺剑直刺,萧远就地打了个滚,往门口跑去,叫道:“师娘,师娘!”余观涛提剑便追。杨洁道:“我会处理好。”余观涛道:“你别犯糊涂就是。”在凳子上坐下,眼睛却盯着她不动。萧远“卟通”一声,跪在杨洁脚下,笑道:“师娘,我心里难受得很,你能不能唱个曲子给我听,哄我睡觉?”杨洁道:“你洗脸了吗?”萧远仰起脸,笑道:“洗了,洗了。”

杨洁叹息道:“你们这几个不省心的小屁孩,帕子随便往鼻子上一抹,就叫洗脸了?耳根的垢泥,都堆成粪山了。”萧远道:“今天算了,明天一定洗干净。”将头搁在杨洁腿上。杨洁道:“多久没洗头了,我看有没有虱子。”翻动他的头发。萧远道:“啰嗦。”杨洁屈起手指,在他额头上轻敲几下,道:“快娶媳妇的人了,不打扮干净,谁家姑娘看得上你?”拍着他的后背,轻轻哼唱:“月光亮堂堂,宝贝你快快入梦乡,阿妈给你缝新衣裳……”月光照在萧远堆笑的脸上,他很快睡着了,永远都不会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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