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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兄回来了!”叶枫刚到半山,即被发现,消息很快传到了饭堂。余观涛几乎不敢相信,报讯人复述好几遍,才深信不疑。他在饭堂来回踱着步子,眉头紧锁,脑子转得飞快,判断叶枫回来的动机。依照他自私自私,损人利己的性子,此时除非有唾手可得的天大好处,否则必然不会抛头露脸,只有躲在暗处静观其变。可是叶枫天马行空,率性而为,不按套路行事,故而无论做任何决定,都不会令人奇怪。
他想了良久,觉得自己怎么也搭不上叶枫的思路,干脆不再去想,免得伤了脑筋。他只知道既然叶枫回来了,他就要设法把它转化成大好机会,彻底化解华山派面临的危机。他并不觉得这样做会给叶枫造成伤害,如果说他养育叶枫几十年是笔投资,现在是连本带利一并收回的时候了。当下他哈哈大笑,拍手叫好,道:“好小子,真的有种。阿洁,你去烧几个合口的小菜,我要陪他喝几杯。”
叶枫一抬头,就看到了矗立在眼前的华山派大院。他在外面飘泊流浪一年多,现在又回来了。他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熟悉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草木,这里朴实无华的场景,也经常出现在他的梦里,每次他做了回到华山的梦之后,第二天便心情大好,精神饱满。现在他又站在梦牵魂绕的地方,却觉得心里说不出的空虚,畏惧。这里还保持着他去时的模样,但他却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热血澎湃的少年了。
他变了,变得面目可憎,内心邪恶。他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改变的,在洛阳城见到赵鱼,抵御不了诱惑,迈出了足以改变命运的第一步,接下来第二步,第三步……一步又一步,走向无尽深渊,回不了头。他跪了下去,伏在地上,低声哭泣。泪水落在青石板上,闪动着诡异光芒。就是这种奇光异彩,让他摒弃信念,扭曲人性。叶枫伸手抹去泪珠,恨声道:“我不会再动心了。”提起大大小小的袋子,走入大院。
他一进入大院,不由得愣住了。十余名新弟子在空旷的院子里,排成三排,一丝不苟地练习着入门功夫,初来不久,不得要领,动作幼稚,但人人神情坚毅,透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叶枫忽然神情恍惚,眼前陌生的面孔蓦地里幻化成熟悉的身影,雷雨个头既小,人又贪玩,老是躲在个子高的身后,逃避他的监督。翠兰固定站在第一排的中间,那个位置和他挨得很近,方便向他请教问题。她跟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总是微微的颤抖,好像舌根下装着弹簧。
小元子喜欢站在围墙根下,口袋里总装着尖锐的石头,经常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拿出尖石头,在围墙上画些不太文雅的图案,写些吸人眼球的文字。那只惹事生非的右手,不知被师父的鸡毛掸子,抽打了多少回。傅涯到了练功场,就提不起精神,昏昏欲睡,师父大为头疼,见之必拎着耳朵诘问:“周公,周公,你何时大梦醒来?”但是他一讲起男女情事,忍不住双眼放光,滔滔不绝,妙语连珠,众人佩服至极,皆称他为“华山第一情圣”。
萧远和秋涛俩人关系好得简直可以穿一条裤子,整日勾肩搭背,无话不谈。叶枫几次想将他们分开,免得影响他人,这对活宝便叫起冤来:“大师兄,棒打鸳鸯,不讲情义!”师娘也经常取笑他们:“你们若是一男一女,那就好办了,师父师娘包管给你们举行一场体面热闹的婚礼,这一对大男人,不分场合的卿卿我我,就不怕辣坏了大家的眼睛?”众人亦跟着起哄:“岂止是辣坏了眼睛?眼睛早给辣瞎了。”
叶枫目光四下扫射,似乎看到了拿起一张画了只大乌龟纸片的雷雨,蹑手蹑脚贴在前面大个子的背上;似乎看到了翠兰红着脸,慢慢从队列走出,准备向他提问;似乎看到了小元子猫着腰,迅速地在围墙上写下一鸣惊人的言论。傅涯眯起眼睛,看上去好像睡着了,谁知道他是不是在脑子里酝酿有关男女的金言玉语呢?萧远偷偷的向秋涛比手划脚,传递只有他们才懂的信息,秋涛则是挤眉弄眼,作为应答。
忽然之间,这些新弟子收住招式,站得笔挺,齐声喊道:“大师兄好!”叶枫顿时吃了一惊,愕然道:“你们……你们认识我么?”众新弟子道:“师父、师娘、冰影姐姐,师兄们经常提起你。”叶枫胸口剧痛起来,好像被尖刀刺扎,寻思:“我有值得他们提及的地方么?说我结交邪辈,是非不分,华山派能有今天的光景,都是我一人造成的?”手扶墙壁,喘不过气来。一人怯生生问道:“大师兄,听说你武功了得,我们该怎么做,能够达到你的高度?”
叶枫凝视着他,苦笑道:“决定一个人的高度,不是他练就了很了不起的武功,而是他有没有具备优良的人品。人品高尚的人,无须刀剑开路,通行无阻。”那人挠着头,迟疑着问道:“大师兄,你的人品很好么?”叶枫脸上肌肉抽紧,嘴角抖动,好像有条无形的鞭子在抽打他,道:“我是世人唾弃的人渣,败类,对不起,我不配做你们的大师兄。”那人年轻,领悟不了叶枫意思,以为叶枫藏私,心想:“大师兄真是小心眼,便是我以后超过你,还不是喊你大师兄?”
就在此时,听得一人说道:“不是的,你永远是大家敬爱的大师兄。”叶枫又惊又喜,道:“影儿……是……你……么?”余冰影快步走入庭院,她身上穿着亲手缝制,缝着凤凰,牡丹图案的大红色嫁衣,在这幽静冷清的月色衬托下,更显得清丽脱俗,容色动人。她走到叶枫面前,双手捧起他的脸,目不转睛地看了良久,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老公,你回来了?我不是在做梦么?”叶枫一听到老公的称呼,胸口似让某种东西重击一下,心里无比的苦涩,难过。
他当时在小孤山跟她成亲,是为了拯救华山派所采取的不得已而为之的措施,况且他们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叶枫竭力控制住情绪,尽量不让余冰影看到他的难过,笑道:“你也知道,我这个老公是假的,不算数的。在不久将来的某一天,会有一个优秀帅气的男子,风风光光的将你迎娶。到时你记得一定要通知我,无论我身在何地,我都会赶来,送你出嫁,喝喜酒,闹洞房。”余冰影摇摇头,道:“我们拜了天地,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
叶枫道:“那时候身不由己,没的选择,我真不是故意的。”他用尽所有的力气说出这句话,连脖子都已经粗涨,他不想余冰影这一生都活在痛苦之中。余冰影不怒反笑,道:“不管你外面有多少个女人,总之我是你真正的妻子。现在我也想开了,只要你不是当着我的面乱来,无论你对哪个女人喊老婆,心肝宝贝,我都不会介意。”说话之际,取出一包包纸袋装好,袋子上贴着囍字的糖果,分发给这些新弟子,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道:“这是我和大师兄的喜糖,很甜很甜的那种。”
忠厚老实的人只会迭声道谢,口舌伶俐的人却说着早生贵子,白首偕老的吉祥话,余冰影心花怒放,笑的合不拢嘴。叶枫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余冰影分完糖果,转头看着叶枫,眼中尽是无法形容的柔情蜜意。叶枫不由心中一荡,听得她柔声叫道:“老公,老公。”叶枫心想自己命不久矣,她又倔强刚烈,若再违背她的心意,只怕生出意外。微微一笑,道:“我在这里。”
余冰影听他开口应允,登时喜出望外,晕红了双颊,方才自己演独角戏,现在终于如愿以偿,心里的甜蜜欢畅,实是笔墨难描。她牵起他的手,十指紧扣,好像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把他们分开。她痴痴的看着他,道:“老公,你这次回来,有没有给我带礼物?”叶枫一怔,寻思:“影儿无缘无故向我讨要礼物做甚?这不像她平时干脆利落的性格啊。”又见她眼神灼热,充满了期待,登时恍然:“哪个女人不喜欢在外人面前秀恩爱呢?便是影儿也不能免俗。”
好在他有所准备,笑着说道:“我若是空手回来,哪有见你的面皮?”解开其中的一个袋子,取出三件东西,包装精致,显是价值不菲。余冰影本是随口说说而已,想不到他居然有备而来,心里一阵感动,脸颊又堆满了红晕。道:“我当大伙的面拆开了?你要是敢送些便宜货糊弄我,我便一脚踢你出去。”叶枫大笑,道:“你最好踢我的屁股,教我翻着大小筋斗,撞得满头青包,直跌到山下去。”众人跟着大笑。
余冰影道:“我不会留情的。”拆开第一样东西,是块翠绿色,料子柔软,托在手里沉甸甸,做工讲究的丝巾。众人喝采:“好东西!”叶枫道:“你脖子长,皮肤白,搭配这丝巾,当真是锦上添花。我为什么非要说是锦上添花呢?你本身就是貌若天仙,出尘脱俗……”余冰影一声轻笑,道:“肉麻。”叶枫道:“对不起,我书读的不多,夸赞美女只会一句貌若天仙……”余冰影道:“晓得了,啰嗦。”
叶枫道:“所以再美的丝巾,到了你这里,也是衬托红花的一朵绿叶,绣在锦上的一朵小花。”众人拍手笑道:“说的好!”余冰影道:“马马虎虎,还过得去。”脸上尽是欢喜,拆开第二个礼物。香气扑鼻,原来是一套女子化妆用品。余冰影抢先说道:“看来你打算天天给我画眉了?”叶枫叹了口气,道:“就怕我手艺不精,给你画成了一只大花猫。”众人道:“大师兄毛手毛脚,就等着跪床脚吧。”余冰影凝视着他,柔声说道:“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叶枫心头“突”的一跳,道:”什么?”
余冰影眼波流转,道:“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叶枫揣着明白装糊涂,喃喃道:“这不是欺负我没读书么?”余冰影拆开第三个礼物,是一叠崭新的银票,她眼圈忽地一红,咬着嘴唇,怔怔地看着那些银票。隔了片刻,拍手笑道:“老公,原来你在外面发大财了,这些钱是给我零用的么?”众人道:“大师兄出手真宽绰。”
叶枫这笔钱是给余冰影出嫁的贺礼,见得她识破他的用意,难过的样子,心里极是不忍,打了个哈哈,道:“最近走狗屎运,财源滚滚。若是不够用,你开口便是。”余冰影兴高采烈地收起三件礼物,对着满脸羡慕的众人笑道:“跟你们大师兄好好学一学,怎么哄女孩子开心。”她转过头来,对叶枫道:“我也件礼物给你。”取出一个布袋,里面装的居然是婴儿穿的衣服,虎头鞋。衣服上面压着一块孩子佩戴的金锁,锁上刻着“永世其昌”四个篆字。叶枫吃了一惊,指着衣裳,道:“这……这……”
余冰影道:“给即将到来的宝宝做准备啊。”叶枫跳了起来,叫道:“啊?”余冰影嫣然一笑,道:“爸爸在朝宗院等你。”两人挽手出了大院,默不作声走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到了“朝宗院”。余冰影忽然道:“谢谢你今天给了我面子,没让我出丑。”叶枫正要说话,余冰影伸过头来,双手抱着他的脖子,深深相吻。叶枫脑子一片空白,全身僵硬,由她摆布。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觉嘴皮大痛,有咸咸的,热热的液体流到下巴,是鲜血!
原来余冰影冷不丁咬破了他的嘴唇。听得余冰影厉声说道:“我恨你,我们为什么要相识?”叶枫无力辩解,一言不发。余冰影狠狠地瞪着他,道:“你死了,我活着就快活么?”瞪了他一会儿,见他仍是沉默不言,冷笑道:“你就会装死,我早领教到你的厉害了。”慢慢转身离去,口中大声唱道:“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叶枫等她完全消失不见,突然纵声怒吼,一掌一掌往自己脸上击去!
坐在“朝宗院”里的籐椅上,抽着旱烟的余观涛,漠然地看着失魂落魄,满脸指痕的叶枫走了进来,冷笑道:“我不会原谅你,你的苦肉计感动不了我!”叶枫“卟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弟子该死。”余观涛一跃而起,抽出长剑,抵住他的心口,道:“你看看现在的华山派,被你搞得像甚么样子了?”叶枫只求速死,挺起胸膛,往剑尖撞去。余观涛眼疾手快,手臂缩回,左脚抬起,将叶枫踢翻了跟斗,笑道:“你师娘给你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也是你人生最后的晚餐,你酒足饭饱,我便送你上路!”
叶枫伏在地上,不敢起来,道:“多谢师父的成全。”余观涛坐回椅中,道:“我要让天下的英雄好汉看清楚,你叶枫恩将仇报,狼心狗肺,我余观涛还是对你仁义相待,极力挽留!”叶枫泪如雨下,道:“弟子鬼迷心窍,自毁前程,辜负了师父的一片苦心。”余观涛面色稍缓,道:“你起来说话。”叶枫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立在边上。余观涛冲着大大小小的袋子,嘟了嘟嘴,笑道:“这大包小包的,你搬家么?”叶枫道:“弟子只不过一时凑巧,把属于华山派的东西给搬了回来。”
余观涛双眼生光,道:“什么东西?”叶枫道:“华山派的货款!”余观涛“啊”的一声,倏地跳了起来,喝道:“真的假的?”解开一只袋子,里面装满了金银珠宝,灿然生光,照得他一张脸色彩斑斓。他又解开其他的袋子,皆是如此。余观涛抓起一把珠宝,爱不释手的把玩着,哈哈大笑,道:“你办的很好,很好!”他大笑了一阵,直勾勾的盯着叶枫,脸上有警惕之意,道:“你打算拿这些钱买你的命?”
叶枫神情惶恐,道:“弟子罪恶滔天,人神共愤,便是搬来金山,银山也难以抵消。”余观涛哼了一声,道:“功不抵过,你知道就好。”忽然盯着叶枫几个鼓起的腰包,肚包,冷笑道:“你是个将死之人,钱对你还有甚么用处?你死了之后,买棺材、出殡、造坟墓、做法事,都是花钱如流水一样,难道要我掏腰包么?”劈手夺了过来。叶枫急道:“师父,我……我……”话犹未了,余观涛已经撕开一个腰包,一张张花花绿绿的冥钞飞了出来,余观涛一怔,叫道:“这是那个商号的银票?”
他定睛一看,大呼晦气,反手一巴掌,把叶枫打翻了几个跟头,怒道:“你诚心诅咒我的么?”叶枫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响,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哭丧着脸,道:“弟子今生运途坎坷,只想委托小鬼,判官给我投个好胎。”余观涛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事事不顺,走投无路么?”叶枫见他神情古怪,好像掌握了天大的秘密,不禁心中一凛,道:“为什么?”余观涛平白无故发了笔横财,心情激荡,忍不住漏了嘴,说了不该说的话,想改口已然不及。
转念又想,叶枫有死无生,有些事也就没必要藏着掖着,倒不如让他死得明明白白。道:“因为你忒不识相。”叶枫有些听明白了,道:“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孤儿,不配拥有梦想?”余观涛道:“华山派那么多的女弟子,就没有一个你看得上的么?如果你跟别人好,我不仅不会从中阻挠,反而给你安排得风光体面。你也不想一想,你是什么身份,居然敢有迎娶影儿的念头。我几十年的奋斗成果,就让你这个癞蛤蟆剥夺干净?你觉的有可能么?”
叶枫忽然笑了,道:“影儿是你手里的筹码,你要将她创造出最大价值,给你带来最大收益,是也不是?”余观涛道:“你说呢?”叶枫道:“虽然你与苏云松联姻,达到强强联手的目的暂时落空,但你还是没有放弃,你继续寻找另外有能力,可以给提供你帮助的人。”余观涛道:“哪怕影儿嫁给豪门的白痴,傻瓜,也能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可是你一直呆在影儿身边,我心里很害怕,万一你们生米煮成熟饭,我找谁喊冤去?”叶枫道:“你把我支到杭州给岳重天拜寿,就是想尽快把影儿嫁出去?”
余观涛阴森森的道:“你怎么不说我在想办法让你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这样一来,影儿就没有任何牵挂。”叶枫听得冷汗直流,嘶声道:“什么?”余观涛道:“如果不是我向赵鱼透露你的行踪,赵鱼有可能在洛阳城找到你么?”叶枫毛骨悚然,道:“你想借上官笑的手除掉我?”余观涛道:“可是我没想到你不但命硬,而且运气出奇的好。次次死里逃生不说,还能跟江湖上的一个个风云人物搭上关系,险些把我给玩脱了,若非应变得当,本钱都蚀光了。还好现在你回来了,这次你真的完蛋了。”
叶枫道:“你不怕我这次又让你失望?”余观涛悠悠道:“你可能不在乎华山派,但是你绝对在乎影儿,你师娘。你杀了我之后,三巨头势必攻破华山派,你能保护得了影儿,你师娘么?”叶枫叹了口气,道:“我不能。”余观涛道:“如果你的人头,可以换取她们的平安,你会拒绝么?”叶枫道:“我当然不会拒绝。”余观涛道:“倘若你早点开窍,你还是我倚重的大弟子,何至于闹到你我水火不容?”叶枫叹了口气。余观涛拍拍他的肩膀,道:“差不多饭熟了,我们吃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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