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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阴天。

黯淡无光的天空,仿佛某个一夜之间输光了五百万的赌徒的脸色,阴沉压抑,谁看了一眼都会感得心头难受,几乎喘不过气来。

呼啸而过的北风,就像奔驰在戈壁荒漠的马群,到处飞沙走石,遮天蔽日。这不是令人感到心情愉快的一天。

可是云无心和叶枫的心情好到了极点。死里逃生的人,心里只有感恩,再平淡无趣的风景,落在眼里,皆是惊艳绝伦,堪称人间仙境。

山下有小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在这里吃喝玩乐,各色消费,一应俱全。

边疆小镇,胡汉杂居,天南地北的商人汇集此地,在镇上能听到全国各地的口音,品尝到五洲四海的美食,别有一番风情。龙蛇混杂,也是随时可以目睹黑暗,冶安很不好的地方。

一身脂粉香味,睡眼惺忪的关捕头,跟跟跄跄的走出他常年居住的“凤鸣院”,老鸨,龟公满脸堆笑,毕躬毕敬地将他送出门外。

关捕头哈哈大笑,道:“我房间那里两个小姑娘,呃,说错了,如今应该是两个小女人了,一夜没有睡好,现在脚软手酸,估计一时半会站不起来了,给她们喝碗参汤,燕窝,补一补身子。”

他衣襟敞开,胸口和脖子上肌肤,留着十几个鲜红的唇印,好像一个个刚从地里摘下来的草莓。这是他昨夜的胜利成果。

虽然在外人看来,他不过是职务卑微的小捕头,但是他在小镇如土皇帝般的存在,说一不二。

镇上每间店铺,每个摊位,每个月都要向他交纳一定的费用,否则的话,他有办法做到让他们晚上睡不自在,第二天开不了门,出不了摊。

“凤鸣院”交纳费用比较特殊,这里的小姐随他睡,新来的黄花闺女,必须通过他的验证,方可以接客挣钱。

门口站了数十个闲汉,每天这个时候,他们就准时出现在这里。生而自由,日日欢愉,快意人生,乐得自在的关捕头,俨然是他们的偶像。

每天听关捕头讲一会儿不可描述的风流韵事,恰好满足了他们求而不得,向往不已的虚荣心。这种心态,跟某些人喜欢看爽文,是否有异曲同工之处?

众人见得关捕头出来,眼中露出了艳羡之色,拱手笑道:“关捕头,恭喜恭喜,又是个不眠之夜。”关捕头接过一人递来绞干的热脸帕,上下用力打了个转,擦掉印在身上一个个圆润唇印。

其实抹去又怎样?第二天又是一样的场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天天活在温柔乡里。他把脸帕往众人扔去,大笑道:“送给你们做念想!”一人眼尖手快,一把接住,捧在手上,鼻子连嗅,神情陶醉,道:“真香,真香!”

关捕头指着一人,问道:“刘三,你最聪明,看出甚么了?”刘三眯着眼,笑道:“昨晚跟关捕头共度良宵的女子,嘴唇饱满,红艳欲滴,想必精神抖擞,豪放,关捕头辛苦了。”

关捕头道:“他娘的,你小子莫非躲在老子床底,什么事都让你看到了?少女跟少妇最大区别是甚么?少妇知深浅,讲究适可而止,来日方长。少女初尝甜头,贪得无厌,索求无度,恨不得一天吃完一辈子的饭。哼,幸好我老关是吸不干净的江河湖海,不仅有求必应,还能将她们倒灌得反胃呕吐。”

众人听得心驰神往,想像大水漫堤时的猗旎风光。口水不禁自嘴里流出,打湿了衣襟。关捕头哈哈大笑,道:“散了,都散了,老子要去吃早饭了。”他分开人群,走到街上。路上的行人,店铺的老板,皆向他点头哈腰,拱手致意。

关捕头挺胸凸肚,神情倨傲,扬长而去。他沿着笔直的大街走到尽头,只见一幢七层楼房矗立在空地,雄伟壮丽,金璧辉煌。

正门悬挂着一块长八尺,宽三尺的牌匾,上面写着“如意楼”三个烫金大字,落款是赵孟頫。“如意楼”是小镇名气最大的酒楼。

他一走进大厅,关捕头挺得笔直的腰杆忽然弯曲下来,狂妄自大的脸庞换上低俗肉麻的谀笑,脑袋低垂,双肩耸起,好像一条等待主人施舍肉骨头的哈巴狗。

他在小镇地位至尊无上,是谁有那么大的魔力,让他摆出俯首听命的姿态?

七楼。

坐在七楼上可以俯瞰整个小镇。

七楼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随便上来,哪怕口袋有钱也不行。能坐在这里的人,最低要求也得是名动一方的头面人物。

可是关捕头每次坐在这里,并没有君临天下,雄霸一方的底气。屁股下宽大柔软的椅子,他却好像感觉坐在一张针毡上,一个火炉上,心是空荡荡的,恐惧至极。

他害怕刹那间从高处跌落谷底,打回原形。他知道是谁恩赐了他能在小镇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只不过是别人摆在明面上,干某些不方便的事的白手套,他随时会被剥夺得一无所有。

只有给予了他一切的人,才有资格坐在这里。现在这个人就坐在七楼,如高不可攀的王。财神南宫惊雷!

他面前摆着一本黄历,左右坐着一男一女,是叶枫和云无心。他们三人怎么会在这里相聚?江湖人的门路,岂是一般人所能明白的?

关捕头忽然发现临窗摆放着一张供桌,桌上供着煮熟的三牲,点燃的蜡烛,备好的香纸。关捕头心道:“原来他们三人要结拜,与我何干呢?我来凑什么热闹呢?”

他正想告辞离开,忽听得南宫惊雷笑道:“关兄请留步,请坐。”关捕头唱了个无礼喏,侧着身子,半个屁股悬在椅子外面,勉强坐下。

南宫惊雷翻开黄历,笑道:“今天宜订盟、纳采、出行、祭祀、祈福、修造、动土、移徙,入宅,是个好日子。”

关捕头赔笑道:“是的,是的。”南宫惊雷大笑道:“看来今天同样适合结拜兄弟。”关捕头连连点头,如鸡啄米一样,道:“是的。”

南宫惊雷站起身来,携起他的手,笑道:“那咱们就开始吧。”关捕头以为听错了,大吃一惊,道:“甚么?”南宫惊雷道:“你办事忠心耿耿,不配做我的兄弟么?”

二人焚香礼拜,宣誓完毕,按年岁做了兄弟。关捕头年长三岁,做了大哥。南宫惊雷身为小弟,扶他坐下,给他磕了几个头。

关捕头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满面豆大的水珠,既有惊惶的汗水,又有感动的泪水。

他知道自己的命以后就是南宫惊雷的了。

因为像他这种人,想法往往很简单,你对我好,我便对你好,你把我当成掏心掏肺的好兄弟,我可以为你赴汤蹈火,粉身碎骨!

云无心也是一脸震惊,嘴巴张大,无法合拢。虽然她无法干预南宫惊雷的私生活,但是对于他适才举动,却感到极不理解。

名扬四海的大同教长老只要开口说声交朋友,天下英雄豪杰无不趋之若鹜,争相巴结,谁能想到南宫惊雷居然会跟这个名不经传的小捕头结为异姓兄弟?

莫非这捕头有某些过人之处?自从这个人进入七楼,她最少暗中观察了他十六次,这人面皮焦黄,眼神浑浊,脚步虚浮,一看就是给酒色掏空了的刀头舔蜜之徒。

这种人能干甚么好事?南宫惊雷为什么要做有百害而无一利之事?当她看到南宫惊雷在这人脚下跪拜,不禁泪水流出,一颗心登时碎成无数块。

在南宫惊雷跪下的一瞬间,叶枫眼睛里流露出来的表情,只有佩服。

他不能不佩服南宫惊雷。

南宫惊雷才是真正替魔教做事的人,他的理想就是让魔教变得更好。

他没办法平息魔教内部的纷争,他只能尽力把自己分管的一摊事做好,哪怕到了极不乐观的时候,都能给教中每个人留下足够回旋的余地。

所以南宫惊雷想要得到里子,就不能顾及面子。

叶枫几乎可以确定,像今天这种情况,南宫惊雷绝不是第一次做。他的兄弟应该多得数不胜数,各种阶层的人士都有,他需要更多的人替他挣钱。

关捕头耐着性子,等南宫惊雷磕完头,跳了起来,放声大哭,道:“今天赶集,街上人多,我要去维持秩序,免得有人闹事。”双手捂脸,跌跌撞撞,冲下楼去。

云无心站着窗前,看着关捕头一口气奔出“如意楼”,他站在门口哭了一会儿,慢慢擦干脸上泪水,挺胸抬头,快步向街上走去。

关捕头在一间小吃店门口停下,寻了个位子坐下。须臾间,风姿绰约,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板娘端来热气腾腾的羊杂汤,大肉包子,很自然的坐在他的腿上。

她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一只手拿起调羹,舀起碗中的羊杂汤,放在嘴边,轻轻吹散热气,送入关捕头口中。动作温柔体贴,好像服侍自己的丈夫。众食客纷纷拍手叫好。

关捕头一只手揽住老板娘纤细的腰肢,一只手却伸进了她的衣服里面,整件衣服好像是风吹过的海面,波浪起伏。他眼睛半闭,神情陶醉,脸上泛起的红光,远远反射到了云无心的眼里。

小吃店老板低着头,在灶头忙忙碌碌,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出奇的平静。他已经习惯麻木了。一个毫无根基的人,想在小镇站稳脚跟,经营好生意,就必须抱紧关捕头的大腿。

当然他也得付出相应的代价。他更知道关捕头喜欢什么,想办好事情,唯有投其所好。他巴不得关捕头天天到小吃店坐一会,关捕头对他妻子的态度越亲密,他心里就越高兴。

云无心看得满脸通红,忍不住横了南宫惊雷一眼,冷笑道:“这种人也配做你的大哥?我都替你脸红。”南宫惊雷笑了笑,道:“人有千面,你只不过凑巧看到了他不好的一面而已。”云无心道:“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好的地方。”

关捕头慢慢吃了小半个时辰,在老板娘脸上亲了几下,将她推到一边,站起身来,继续向前走去。其时街上已是人头涌动,摩肩接踵。这种热闹非凡的场合,更适合各种犯罪。

云无心看到了几个流里流气的男子,手持明晃晃的尖刀,狞笑着把一个长相皎好的良家妇女,逼入无人光顾的阴暗巷子里。他们把女人绑在废弃的大车上,拿布团堵住她的嘴巴,开始解除她的衣裳。

关捕头恰好从巷子口经过,只伸头往里面看了一眼,便一言不发,悄悄的走了。云无心冷笑道:“看看你的关大哥。”示意叶枫准备跳楼救人。南宫惊雷悠悠道:“有些事他不方便做,不等于没有人做。”

就在此时,一个黑衣和尚从屋顶跳下,跃入巷子。叶枫一见到这个和尚,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不是在小孤山跟他交过手的行空么?行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听命于南宫惊雷?

南宫惊雷仿佛看透他的心思,道:“江湖就这么大,兜兜转转,还是会见面的。”这几个男子厉声喝道喝道:“死秃驴,老子送你上西天!”舍弃女人,握着尖刀,恶狠狠的向行空扑来。

行空双手抱肘,昂首望天,一脸的厌恶和憎恨。这几人冲到行空身前,举起了刀,行空低声吟道:“阿弥陀佛!”这几人忽然同时摔了出去,喉咙上都有个指头大小的洞眼,一道血箭喷射出来。

他们还未倒在地上,屋顶忽然跃下几人,拎着大麻袋,把他们装入袋中,纵上高墙,消失得无影无踪。行空清理干净地上的血迹,解开那女人,嘱咐她出去不得声张。女人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哪敢节外生枝?

小巷又恢复了寂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行空走出巷子,窥得四处无人,从一户人家晒在外面的晾衣杆上,取了一顶马连坡大草帽,一件羊皮祆,穿戴在身上,掩饰了逼人的锐气,宛若呆头呆脑的庒稼汉。

行空在街上随意闲逛,有几次他跟关捕头擦肩而过,他关捕头不认识他,他却对关捕头了解透彻。他和关捕头同样效力于南宫惊雷,但是他的位置在暗处,所有的事情只能在私下解决,尽量不引起他人的注意。

他走了一会儿,随便找了个路边茶摊,要了壶紫阳毛尖,一碟南瓜子,几个肉夹馍。他才喝了一杯茶,至少看到了十几个年青女人被无良男子揩油吃豆腐,十几个马虎大意的人给小偷摸去了钱包。

行空坐着不动,毫无反应。这些事天天都会发生,多如牛毛,纵使他有心去做,也分身乏术,根本管不过来。他只能挑重要的事情去做。行空轻轻叹了口气,呷了一口茶,忽然发现了两个人。这两个人他都认识。

一个姓雷,是苏云松的人,一个是谢,是西门无忌的人。他们形状鬼鬼祟祟,说话声音压得很低,显然谈论的事情,不愿让别人听见。两个分属不同阵营,势若水火的人,怎么会在一起?阴谋家跟阴谋家见面,谈的当然是惊天大阴谋。

西门无忌是不是为了急于消灭云万里,不得不跟苏云松暗中做交易?像这种有求于人的交易,势必对大同教极为不利。南宫惊雷跟三巨头把酒言欢,是给大同教谋求利益,但是他从不做有损大同教的事,他也不允许其他人这样做!

行空一只手搭在后脑勺上,五根手指敲击着脑袋,旁人根本看不出任何异常。可是谁知道他是按照约定好的暗号,向南宫惊雷传递讯号,请示该怎么办?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人行动!

很快他收到了回复,内容简明扼要,只有一个字:“杀!”

云无心的眼睛有些不够看了。

僻净的角落,行空的刀刚从姓雷的,姓谢的身上抽出,二辆马车急驰而来,车上随即跳下几名健汉,把尸体抬入装在车内的棺材里。马车紧接着绝尘而去。

关捕头从一间大酒楼走出,身后跟着数个挑着食盒的仆役。他们穿街走巷,给没有收入,生活艰辛的困难人士,给流落街头,无钱回乡的乞丐,发放免费食物。一荤二素,颇是丰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云无心转头看着南宫惊雷,眼里有了敬意。行空和关捕头就是机器上零部件,各司其职,确保机器正常运行。这个小镇看上去乱糟糟的,有各种各样看不顺眼的东西,但是它绝不会出现大问题!因为南宫惊雷的管理模式,可以有效的将事故扼杀于萌芽阶段。

像这样的小镇何止是一个?

南宫惊雷道:“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颜色,关捕头是灰色的。他有许多嗜好,许多弱点,做人不够正直,由他经营小镇,大家可以放心在这里投资,做生意,能够获得很多意想不到的收获。”

叶枫道:“其实在这里做生意的人,一定想不到他们很多意想不到的收获,是你故意留下的空子。你之所以要这么做,是让他们觉得这里经营环境,足够宽松,能有赢利的保证和信心。这个地方想要繁荣昌盛,就必须交给灰色的人打理。”

云无心道:“行空是黑色的,他负责打补丁的。这个地方不能无限度宽松,他必须有条边界,越线必须接受惩罚。就像可以允许小偷小摸的存在,但是想杀人放火,搞大事情的,只有死路一条。”

南宫惊雷瞪大眼睛,道:“你们学会了我的生意经,那以后我岂不得上街讨饭?”云无心笑道:“砸人饭碗的事,我们是万万不做的。”南宫惊雷看着叶枫,笑道:“你的朋友很想陪你走一段长长的路。”

他的话刚说完,云无心脸上立刻露出愉快的笑容。

她当然听得懂南京惊雷话中的意思。

行空是他的人,现在归她调遣,这个信号,已经很明确无误了。他不再恪守中立态度了。

可是当下的局势,分明是西门无忌占据上风,他为什么要反其道而行之?

莫非他看出了端倪?是不是商人的嗅觉,异常灵敏,往往能抢在别人的先头,闻到了时代转向的气息?

~~结束了八十多天的封控,隔离,又要投身于忙碌的工作了。可能更新会变慢,但还是那句话,无论如何,都会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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