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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仕权和程连安笑吟吟地站在阶下,身后十数名东厂番子抬着一大五小六个金漆木箱,上面绸花十字挽红,甚是扎眼。
常思豪行至府门前,向二人拱手略笑:“什么风把曾掌爷给吹来了?”
程连安揖手深深一躬:“得知千岁喜迁新居,督公特地派我前来送上薄礼,略表心意。【娴墨:喧宾夺主】”曾仕权也笑道:“正是正是。”
常思豪眼睛在他二人面上来回扫动,觉得气氛有些异样,说道:“这么多礼物未免太过了罢?郭督公的盛情我已心领,还是麻烦两位……”
程连安前迈半步,两手揖高,斜斜抬眼一笑:“千岁别的礼物可以不收,这几箱礼物,却是非收不可,否则怕是要终身遗憾【娴墨:聪明人一听就懂了。】呢。”
常思豪目光盯进他眸子审视片刻,侧看曾仕权含笑不语,猜不透其中玄机。哈哈一笑:“是吗?看来郭督公这礼物定然稀罕得紧,我倒真想瞧一瞧了。两位里边请。”说着侧身相让。程连安眼神一领,曾仕权等人跟在他后面。常思豪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道:“督公既知此事,怎么不来亲自到访?我还想借这机会,找他喝两杯酒哩!”
程连安陪笑道:“督公本也是想来的,奈何要在厂里接待秦少主,未免分身乏术。”
常思豪不知道他这“接待”二字作何解释,心里格登一沉,不动声色道:“原来如此。改日我也应该到厂里看看。听说郭督公很会享受,厂里专门设有点心房,做出来的风味胜过很多京中小吃,只是不知道平时舍不舍得拿出来待客呀。”
程连安笑道:“千岁说笑了,点心房是审问罪犯的地方,又怎能拿来待客呢?”常思豪道:“哦?我听说不管谁进东厂做客,都得先吃几道点心,敢情是讹传吗?”程连安笑道:“正是正是。东厂虽然执法森严,却一向秉公办事。民间传言大多虚妄无稽,奴才进厂的日子不长,对此倒感触颇深。”【娴墨:臭豆腐吃多,已渐不知臭,反入三味矣】常思豪知道秦绝响今非昔比,也许昨日郑盟主他们商量了什么,去东厂打个照面沟通也在情理之中,不再深问。眼见前面已是戏台,遂召唤家院来接礼物,指道:“今儿这班子唱功可是不错,两位就请坐下来一起看戏如何?”
程连安笑拦道:“督公说,这礼物还是请千岁当场打开观看为好,存放起来,怕就容易忘了。”常思豪眼睛眯起:“哦?好啊,那就打开吧。”程连安四顾道:“此处人多眼杂,多有不便。”常思豪有些气闷,又感好奇,道:“如此请到后院。”程连安点头,吩咐道:“三档头,你就在这院儿陪众位大人瞧瞧戏吧。”曾仕权点头:“是。千岁请,公公请【娴墨:句句对小程恭敬之至,然连着上文看,隐约就觉在弄假装样】。”
常思豪引着一行人来到后院,礼物都抬进花厅。程连安摆手让众番子退下,见厅内窗门闭合,四下无人,言道:“千岁请。”说着来至第二个木箱前解开绸花,打开箱盖。
常思豪早加着小心,只凑近些许,见那箱中黄缎闪亮,当中放着成卷的丝绸,也没什么出奇。程连安在绸卷旁边一抠,似地【娴墨:当为“似乎”之笔误】按动了机关,箱板侧面跳开,啪地着地,里面骨碌碌滚出一个人来。
这人本是蜷躺在箱中,这一滚出来四肢伸展,才显出身子长大壮硕。常思豪见此人生得圆眼厚唇,有几分憨相,略一恍惚,登时想起他绰号叫傻二,是独抱楼牵马的小厮。
傻二身上多处包着药布,脸部、手背都有淤青,似乎经过刑求折磨。他躺在地上,两只眼睛却转来转去,一幅有心无力的样子。常思豪问:“这是何意?”
程连安一笑不答,依次打开后面几个箱子,里面又滚出四名黑衣武士,这四人却是被黑带蒙眼勒嘴,双腕双足都被捆绑在一处,躺在地上也是骨软身酸的模样,无声无息。
程连安道:“前些天夜里,这五个人各骑一匹好马从独抱楼出来,引起厂里关注【娴墨:楼里一出来便关注,可知非关注人,实一直在关注楼】,便派人远远坠上。结果发现他们几个出城一路往西,竟连过几处府县,越走越远。哨探飞鸽报回,督公下令沿途留意,最后发现他们上了恒山。”
常思豪心想傻二是独抱楼的人,也就是秦家的人,他们上恒山自是要去见秦自吟了,现如今竟被东厂捉来,苗头可是不正。
程连安察颜观色道:“看来千岁果然不知此事。”
常思豪心中暗沉,已经想起那天从小汤山归来后的事情,当时一枝马队错肩而过,消失在夜街,其中有个高大壮硕的身影十分熟悉,现在想来,定是这傻二了。他们出去应是奉命办事,却不知被东厂抓来,要搞什么鬼?当下一语不发,只冷冷地瞧着。
程连安移开目光,指道:“这大个子名叫李双吉,绰号傻二,是这四名黑衣人的头目。他五人在无色庵接了三名女子下山,其中一个是秦家大小姐,千岁的夫人。另外两人是夫人随身的侍婢。一行人到了山下,恒山派送行的人回去,余下八人在一处说话,他们因为骑马还是坐车的事情起了争议,这大个子强扶夫人上马,两个婢女似乎特别气愤,上前拉扯,结果这四个黑衣人出手,一人一拳将她们打昏,搁在了马上,夫人倒似乎觉得没什么,也便上了马。”
常思豪一开始还未反应过来,觉得为这点事情动干戈大可不必,待听到秦自吟上马,忽然明白:“吟儿已怀孕三月,马上颠簸,岂不是容易流产么?阿遥和春桃拼力相阻,想必也是为此。这傻二不懂体恤人,其余四人怎么也这般粗鲁,竟敢对吟儿的婢子动手?又或是春桃嘴不饶人,骂他们骂得过分了【娴墨:带一笔春桃,这丫头小虚荣,嘴不好,人其实不错。当初灶边劝阿遥的虽不中听,其实是好话,身份二字限人,世上俗不能逃。】【娴墨二评:春桃拿大拿惯了,挨两拳也好。】?”眼瞧程连安说得煞有介事,心底不禁半信半疑,可若说这是他编的,却又何必?
程连安道:“我的话是否是真,待会儿千岁自己审上一审,自然知晓。这些人中了我的‘秦淮暖醉’,虽然全身无力,耳朵却还是听得见的。”
常思豪自觉脸上沉静如常,并未流露出情绪,没想到心事却被一眼看穿,不禁对他这份洞察力暗暗吃惊。算来自上次见面到现在也没过多少日子,却感觉他身上少了油浮虚华,多了几分冷森森的成熟和精准【娴墨:写小程进步,正是写小常眼力提升。刚才一路多写小常心事,不写言语,便是他的沉静,他的成熟。】。
程连安道:“当时夫人既然上了马,两婢女又昏晕过去,便没人再行争吵,几人开始前行,可是走了不远,争议又起,这次却是内讧。那四人要催马快走,李双吉却非要缓缓慢行,似乎十分顾念着夫人的身子。几人争吵之下,一张嘴自然抵不过四张嘴,李双吉不再发言,却把夫人的缰绳抓在手里,意思似乎是随他们如何催动,他就是这么个速度,绝不加快。见此情景,四名黑衣人交换了下眼色,一起挥鞭,在他和夫人两匹马的后臀上狠狠一抽——”
常思豪惊道:“什么!他们竟敢——”
程连安眼睛斜瞥,从容淡笑躬身:“千岁勿惊。要说还真多亏了李双吉这大个子。当时两匹马吃了痛纵蹄前窜,他双腿一夹,胯下马两肋扇登时瘪了,库秋一声倒地。他向前一抢张手抱住夫人所乘马颈,沉身狠命一勒,足下趟起两道尘烟,生生将那马的前窜之势刹住,夫人在马上微微一晃,却是什么事儿也没有。”【娴墨:小程略得评书三味,使活却使得颇不是地方,还是写其嫩。】常思豪听他说得慢条斯理,有几分耍弄自己的意思,不禁有些着恼:“后来又怎样了?你给我痛快一点!【娴墨:不成熟了。情绪控制的分寸,是成熟和伪成熟的分界标准。】”
程连安淡然一笑,打开顶头最大的木箱,里面数层长绒雪毯铺得宣柔堆暖,亮眼生白,有一女子赫然在内,身子蜷曲侧着脸蛋,露出半截细长颈子,正是秦自吟【娴墨:上文一张嘴所谓“终身遗憾”正是与“终身大事”有关。小小文字把戏,玩得不亦乐乎,不知又惹几人偷笑。】。
常思豪抢前两步,见她双目闭合,呼吸匀静,回首疾问:“你给她也吃了迷药?”
程连安道:“不敢。夫人孕期嗜睡也是正常【娴墨:孕中是母体最脆弱时期,须以养神第一,然神须自养,困乏时该睡便睡,不必拘时,如今小年轻不知谁出的主意,死猪般扶个肚子往沙发边一仰,眼看电视,嘴里填食,一点家务不做,根本不活动,结果该睡时睡不着,烦躁起来必拿丈夫出气(现代医院居然认为这是正常的),生完孩子必然神不守舍,医院一瞧,什么产后忧郁的都来了,国人几千年生孩子有几个产后忧郁?说忧郁的那都是产前神没养好,久坐不动致肺气弱了(和用功学生长期伏案致病类似,古人读书从来不是现在这个读法,就不跑题细说了),老辈人拖着肚子光脚下地插秧,哪个忧郁了?生孩子是大事,身条骨骼神气都变,此时不知养,下半生就毁了。】,千岁大可不必担心。出发的时候夫人还醒着,知道我们要送她来和千岁团聚,心里欢喜得紧。”
常思豪本以为秦自吟已落入东厂手中,不知郭书荣华准备要胁些什么,没想到他们竟然把人送上门来,实在大出意料之外,一颗悬心坠了几坠,仍不明白他们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程连安道:“当时李双吉救下夫人之后,跟其余四人打了起来,据我们的人回报说,原来他只有一身蛮力,却根本不会武功,当时被另外四人打得遍体鳞伤,不支倒地,夫人喝斥不住,便出了手。那四人武功着实不赖,以四敌一当然场面占优,此时一名婢子醒了过来,她拿起挂在马上的弓箭,瞄准一人便射,无奈手劲不佳,射出的箭毫无威胁。那人瞧见她又在瞄第二箭,扬手便是一镖,将她打落马下,破头而死。后来我们东厂的探子见事情危急,怕夫人受惊,对身子不利,便出手相帮将几人拿下。”
常思豪听到一婢身死,心中突突乱跳,尽量克制着情绪,问道:“还有一个婢子呢?”【娴墨:不问死者而问生者,何也?正是恐心中人死,知生者即知死者,隔一层,虽伤心不可略减,心里却好过些。可知小常担心阿遥,实远过他人。】程连安道:“那便不知道了。”常思豪皱眉:“你们人都在场,怎会不知?”程连安道:“呃……据办事的人回忆,似乎前一个婢子落马之时,手中那一箭也歪歪射了出去,正中另一匹马的后臀,那马吃痛受惊,驮着另一个婢子便跑走了,战场打得乱极,也没人去管。事情结束之后虽不见了她,但想不过是一婢女而已,也就没放在心上。死去的婢子也就地掩埋了。干事们请示过督公,这才把夫人和他们这几个带到京城。”
常思豪手扶木箱闷了一阵,甩眼瞧他道:“郭督公想要什么?你直说了罢。”
程连安笑道:“督公岂会有什么贪图?他老人家说,这是千岁的家务事,东厂不好动审过问,又不能将夫人送回秦家,只好给千岁送来。这几个行凶的人也交由千岁发落为好。”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瓶递过:“这是‘秦淮暖醉’的解药。”
常思豪接过来倒出一粒放进李双吉嘴里,过不多时,就见他长出口气,眼睛里有了精神,询问之下,果然与程连安所言一般不二。待问到此事是谁主使下令,李双吉道:“是马总爷给俺把刀做为凭证,让俺带队去接大小姐回太原。”
那边程连安打开最后的箱子,里面琴匣衣物都是秦自吟的东西。他探手入内,取出一柄刀来,常思豪接过见是斩ng,呼吸陡滞,心知此刀绝响极是喜爱,前些时在小汤山还见他带在身上,若无命令授权,马明绍绝不可能将这刀交与旁人。【娴墨:信物即是证物,爱人却要伤人,以刀为信物,正为斩情断情、刺心伤心。娘的生日礼物,竟成小生命的死亡纪念物,将来秦自吟瞧见此刀一回便要伤一回,下半辈哪还能过生日?绝响这罪过大了。】赶忙又给一名黑衣人服下解药相询,那人身子颤抖,一五一十道:“我们四人受马总管秘令,说是少主爷的主意,务要使大小姐在途中流产【娴墨:绝响不说明,马明绍必得嘱明,否则任务完不成不好回话。】。疏不间亲,我们哪敢执行?马总管说他和傻二说过,一切已安排定了,到时候你们把罪过推在傻二身上即可。我们只是执行命令,与大小姐绝无冤仇,请常爷开恩饶命!”李双吉一听破口大骂:“你们几个歪鼻贼!俺**家双料祖宗!”
常思豪问:“马明绍怎和你说的?”
李双吉骂道:“他说找先生算过,说甚么北斗气盛,天舆失轨,坐车必有灾祸。一大套乱七马八,俺也记不得清!总之只教她骑马!【娴墨:骗傻子定要用迷信。傻二爸妈更迷信,好事成双,不迷信能给孩子起名叫双吉?一傻傻一窝。】”
常思豪想起在卧虎山上与绝响的对谈,禁不住脊背生凉,忖道:“真是绝响?不,不会!他不可能如此绝情!那可是他的亲姐姐!”
然而——他真的不会吗?
比起秦ng川,只怕他与秦逸相像的地方更多些。
又想起在秦府中,他称吟儿为废人,不愿与之闲磨的情景,刹时心中如沸。
目光向箱中落去,秦自吟泪痣掩在长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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