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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见眼前如同龟壳的翠绿山坡,怀中寻宝盘的指针终于规律颤动,莫如意喝口泉水,脚步不停往山上赶去。
他向方圆的樵夫山户打听过,这山就叫龟背山,龟背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法号没谁记得,人按地名称他乌龟和尚,和尚嫌名字太难听,各路狐朋狗友给他出主意,有道士建议绿甲真人,文士推崇钓鳖客,武士拍板自如将军。和尚咂咂都不对味,大声呐喊:老夫法号慧丰!这大概是老和尚最后一次为自己正名的挣扎。
莫如意穿松绕蔓,皂靴被山泥挤成红黄之色,见小庙倚在果树中,两袖拉开一列缀花生芽的蔬菜。
石鼎蜡陈香薄,显是许久无人问津,如今佛教之衰败可见一斑。莫如意未整衣冠,急匆匆地上前,一边叩门一边大呼:“禅师!住持!比丘大师!长老……”喊了几句无甚动静,莫如意趴在门缝往里瞧嘴里念念叨叨:“看来不在,真是惋惜。至庙怎能不拜,佛祖莫急,佛祖等我。”他行至墙边,攀着柚树枝要翻进去。庙门吱嘎一声开了,丈许高的门楣垂下一颗四四方方的脑袋,浓眉大眼,硕鼻阔嘴,哪哪都比常人大上一倍。他一开口,声如闷钟,直接把莫如意从细枝儿上震了下来,“咋呼啥呢!”
莫如意怪不好意思,毕竟翻人墙头被抓现行着实难堪,赶紧整了整衣冠扭扭捏捏走过来,赔着笑脸道声禅师好,说想一唔慧丰高僧,聆听上界传音。大脸和尚把门一扇:“师父出了远门。”莫如意眼疾手快早把脚跨了一只进去卡门,笑得极其谄媚:“圣僧不在,能在他生活过的禅室参悟一晚,也抵得上蠢诵几日经书……”
谁知道这大和尚是真的四肢发达、头脑木讷,莫如意刚笑上,所备之词还未说全,他就把门拍了过来,门脚一弹,莫如意滚出一丈远,抱着脚惨呼起来,不敢置信地望着庙门,这和尚关门的手法是曲棍马球吧。
踟躇在院墙边,莫如意心里把慧丰骂了个狗血淋头:王八和尚,缩头缩脑,只知道带聪明机警的跟班,把个傻大个留在家里当看门狗,惨呐,真惨。摸摸胸口跳动的寻宝针,莫如意心有不甘,这要是找到了可比阿爹干一辈子还强。
摸了摸几件防身器具,莫如意一横心,重又攀枝跳进了院内,好巧不巧正落在智二和尚面前。此时看这大和尚真如悬崖下望绝壁,幞头挨地也见不到全貌,一身带破洞的褐色短打遮云蔽日,将莫如意笼罩在一片阴暗中,莫如意忍不住腹诽:难怪老和尚不带你,尺寸费布,还易磨损,州道府的好缎子哪敢添置。眼看和尚两条浓眉皱成一块墨条,莫如意立刻献上笑容夸赞:“禅师好体格,真如丘峦崩摧。”
和尚并不搭话,只将山似的躯体向前推进,一步一步将莫如意往外逼。莫如意倒退几步,一个踉跄坐地,眼看要被挤兑出门,扶着和尚小腿壁虎一样往上爬,和尚一愣被他双臂环住,随即一掌挥开大声呵斥:“休得无礼!”莫如意和木门应声仰倒。
莫如意见门扉洞开,心中正得意,一堵肉墙就上前挡得密不透风,莫如意不禁哭道:“智二禅师,素闻你温善可亲,我靠这两条鹭鸶腿儿爬到这儿,天都铺麻了,下山还有大虫野象,你就发发善心让我住一宿吧。”
智二和尚弯腰走了出来,拧起莫如意,还没等他忐忑够,就将他放到一旁,抬起门板,大掌温柔地抚摸过门轴的榫卯,掏出一把匕首修理起来。莫如意蹭到门口,等智二把门轴装好,伸手拍在门板上,仰头严肃地注视智二:“我近来日观星象,发觉此处有妖气汇聚。我修行有年,保护个把人不成问题,别看我体格小,可是我法术了得,与慧丰长老早就彼此神交已久,此次他出门在外,能为慧丰长老看家护院乃是我等做友人的本分。”
智二闻言,把他从头到脚扫量一番,莫如意这才发觉智二的瞳孔似乎有些满,黑乎乎的没有凝神。智二歪了歪头:“你好像非要住这里不可。”莫如意连连点头,将自己的来意描述得更加磊落浩荡。智二摆手让他住嘴,又想了会儿问:“你会洗衣做饭吗?”莫如意恨不得马上把衣裳脱下来浆洗一遍。智二见他点头,道:“既然你清楚夜里会发生什么,我也不妨碍你了,你做饭自取……”侧身指着院西毗邻柴房的那处继续说:“勿要来此间扰我,爱歇哪随你,莫进我屋就成。”说完跨进门槛,留莫如意在身后喜笑颜开,“禅师我名莫如意……”
天色不断呈现出金紫茜蓝,莫如意赶在黑尽前做饭,埋了几只红薯,又留下火种,等待着夜晚来临。留在庙里已经费了不少唇舌,不知那位主子现身后又如何是好,跟传闻中吓走慧丰的妖怪有甚关联。
莫如意坐在灶房门槛上,手里握着一只红薯,吹着渐凉的晚风,其中间杂的些许味道实在让人有些不适。
已然辨不出天地分隔的夜空,倏忽飘起几道瑰彩霞光,继而流光溢彩喷涌而来。庙外响起几声女音,高的婉转,低的酥然。莫如意心想,这就来了,倒退着挪进屋里,将身形隐在暗处。
庙门向内一齐扇开,一众姹紫嫣红把莫如意看得眼珠都快射出去。平日在琅琊王府接触过很多美人,随琅邪王上贡奇珍异宝时逗留京都,所谓神女国色也得见不少,然而一群女子站在一处时,只觉眼花缭乱,越比越无甚特色,比来比去只觉疲乏,自然也品不出有多美。但眼前这群女子,各有风情,身姿犹如耳语,款款的就要入到心底去,玉趾染尘,每人踏步拧腰似乎都带有不同乐音,让人的心瞬间就轻了起来,只是那味儿着实难闻了点儿。
一名绛紫外衫的女子扬手呼唤队列后犹疑不定的友人,一面将她的长凤眼递向莫如意藏身处。这双眼睛无比清晰,犹如增了几分笔墨被放大在莫如意鼻尖,莫如意不敢再望下去,紧了紧神屏住气息。
群女簇在西北角,恭敬请禀道:“大仙,奴奴又来叨扰,不知敢劳烦大仙否?”
“美人不必拘谨,某时时恭候。”回应的是音色清澹的男音,继而他似乎是笑了一笑,让莫如意不禁打个寒颤,“说了不必称某大仙,叫我抱抱就好。”群女一阵嬉笑比闹上元更加炽情,“抱抱大仙,一抱就灵!”
智二在西南的小偏厢里,伸长脖子瞥了一眼对面的热闹,重又倚坐在木桌上背靠好,一腿弯曲一腿抵着棂框,不时眨眼似在思索什么。房内仅有一张薄窄的禅床,床上仰卧着一模一样的粗壮和尚。
莫如意觑着众女进去,西北角烛光大盛,便从怀里抖出一件纱衣,纱衣在星月下反射着微光,裹好全身隐去身形,吸附着墙壁慢慢游挪过去。土壁凹凸,白垩稍有剥落,莫如意掌心微微发汗,比之躲着老爹初次狎妓还紧张。窗棂雕花,虽则不甚精细,也可看出主人对这一间房的重视,莫如意择了背光处的暗角偷偷向内张望。屋内分明是经堂模样,两壁竖着书架,青鼎香雾缭绕,釵裙红紫交接,整个画面浓艳万分。
莫如意找了一圈硬是未有发现,虽则有被美人撩花眼的缘由,但这人也太难找了吧,花丛之中的一男人应该是多显眼的大件。不知为何莫如意心下有些许欣慰,重打精神挨个数过去,这次他不看脸,只点着女子发间珠钗,果真少有分心。点到密集处,还要格外凝神辨别服饰,顺着一只墨边宽袖,他寻见了袖子的主人。
素衣玄氅,整个人淡得要融入经堂的角落中,但多看几眼,莫如意立即发现他如此隐匿的缘由。众女颜色犹如晨曦芙蕖,但在他的映衬下,像是摘过了几日,终是缺乏一丝灵气,红显得仓促繁重,白显得枯燥寡淡。但无论自身是美是丑,与之相较,也都生不出一丝羞惭妒恨,仿佛镜花水月中嗅得一丝万物皆有归依的真谛。各路强兵猛将都想挖出来的人,竟然生得这般模样。
他轻搂着左右两名女子,不时附和着女子们的话音。莫如意心想,这位虽然没在宫里头长大,但这场面派头,恐怕露台阿房没一个赶得上。他不时逗弄女子的发梢,将手臂歇在女子肩头,却并不显得轻狎。女子不时轮换,替下的也不走远,胆大的紧紧挨着他,执他手指笑语,小重的也围在一处,附着他衣衫。
一位头上别着一列秋英花的女子拉过一紫衫霞裳的女伴,要替换男子手扶的二女,女伴矜持偃首,只露出头上簪着的合欢花。秋英花的容色浓艳,见二女表示稍待后,她回头对合欢花的说:“我的仙柴夫人呐,叫你快点儿,这一轮都要接下一轮了,我为着你还没赶上趟。我这三十多年没怀上的都急得不行,你这八十多年没动静的怎还沉的住?”仙柴夫人的头更低了,脚步倒是随着秋英花的急趋过去。
有女子边打趣仙柴夫人,边讲自己和女伴前几日第一次偶遇抱抱大仙,回家就怀上的事儿,一位黄衣绒饰的女子略显犹疑:“雪梅夫人,我姐姐同你一起来过几次也未有喜啊。”那女子一扬头上火红发饰,微有指责:“你们疣猴本就难育,能和朱比吗,要多来几次才能奏效。莫在大仙面前不恭,你年龄还小,多来亲近亲近大仙,自有你的福气。”说话间,仙柴夫人已和女伴倚在男子怀前,莫如意才看清仙柴夫人娇羞动人的脸庞,她剪翳秋水的眸子闪闪烁烁地望向男子侧颜,又咬唇挪开。
莫如意感慨,这堪比大型行骗的现场,居然被自个儿碰上了。天家顺位继承人,怀帝长子,传说中被仙人接走抚育的神童,是个江湖骗子,还做的是求子的生意。感慨了一会儿,莫如意又想,天家做的也是求子的生意,这倒也算继承祖业,不应太过唏嘘。
男子忽而朝莫如意这方看来,道:“两位美人离得如此远,可是某吓到你了?”莫如意一惊,差点以为自己会被群妖拖进去,很快眼前走出两个娉婷身影,将烛光挤出数条,摇晃着从窗棂穿出。二女期期艾艾走到男子跟前,施了一礼,粉色裙裳道:“我尚未婚媾,不为求子而来。听闻大仙盛名,也不知能否如愿。”男子问了,粉裳女子道她亲人快被一户人家打死了,如今的城镇大多受玄门照拂,妖灵无故进入市集,怕被玄门追缉,她又刚成精不久,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男子又多问了几声,未成精的家禽本不在妖灵庇护辖内,但听这妖女之意,只是让自己出面买下,实在不行当回窃犯,也不是什么大事。妖女说的地点只是一处小乡里,谅也不会有人认得自己,有美作伴权当出游赶集,便应承下来。露出一道温煦无比的笑容,引得众女连连低呼,惋惜大仙看不上自己,不能更直接的求子,这么一想,又忍不住多瞧大仙几眼,便像生了根似的挪不开了。
另一白衣女子见粉裳女子得了允诺,忙道自己也是不为求子,然后又在众女多番催促下道:“我也新晋妖宫,正为如何修缮洞穴烦恼,倾慕人间仙宫隽美,苦于无法请来人间工匠。大仙见识广博,可否为我参谋参谋?”她看看身旁呆滞的女子,慌乱摇起两手柔荑,“我这只是芝麻小事,希望没有打扰大仙清修,这位妹妹家事紧急,不用操心我啦,大仙若有闲暇了,红玺随时恭候。”
众女一听,齐齐捶胸大呼阴险,原来求偶还能说得这么天衣无缝,都怨恨起自荐枕席的巫山夫人来,堂堂大精魅不起个好头,学起人间勾栏的做派,这么直接的把男人往自己家里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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