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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尖又是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浓烈得和她死前最后的时刻闻到的一模一样。

难道真的只是一场梦?

黎念倾闭了闭眼睛,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来,好像人死了以后也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耳边甚至还有聒噪而沉闷的蝉鸣。

她转过头,想要确认一下环境,就看到一个她此刻并不想见到的人。

“醒了?”

是苏景迁。

黎念倾清醒了一会,终于重新找回了自己的神志。

差点又重新陷入上一世那种顾影自怜的软弱当中去。

她收拾了一下情绪,避开了苏景迁伸过来想要探她额头的手。

“不舒服还要硬撑着。”仿佛几个小时之前的那场争吵不存在似的,苏景迁还是温和的样子,只是语气有些责怪,还带着浓浓的心疼,“昨天晚上吃饭了没有?”

“……没有。”

“可真行,这么大个人了,一句话不说,连饭都不知道吃。”苏景迁抱怨,又有点莫名的宠溺。

苏景迁想要宠一个人的时候,是可以把人宠上天的。

但等他的新鲜劲过去了,也抽身就走毫不留情。

黎念倾经历过。

所以对于此时苏景迁在两人因为对于公司未来发展的意见产生如此大的分歧,第一次大吵一架之后,又奉上来的柔情蜜意,黎念倾只觉得毛骨悚然。

似乎苏景迁又在她身上发现了别的什么价值。

“我的晚饭是你扔掉的。”黎念倾漠然指出了事实。

“……”苏景迁闭了嘴,过了几秒才又开口,“我以为你吃过了,想着让你少吃点外面买的东西,不健康。”

“我从剧团出来就去了你们学校,排完舞就去了你办公室。”黎念倾又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就不用我说了吧?”

“好好好,不说了,”苏景迁让步道,“下次不会了,好不好?以后再要做这种事情,一定先征求倾倾的意见……”

不是在输液的话,黎念倾可能会直接一巴掌抡在他脸上。

但多余的话是一句也不想多说。

很明显苏景迁并不觉得他昨天与杜玟之间有什么越过师生界限的言语或行为,而昨晚的争吵也终于让她知道,对于观念不同的人,多说无益。

“好啦,”苏景迁看她不说话,以为她是害羞,心情不由更好了几分,“以后要记得吃饭,听到没有?”

“看吧。”

“什么叫看吧?”

黎念倾被他此刻不辨真假的关心烦得不行,压着心头怒火,冷声道:“就是忙了、累了、烦了、不想吃了,就不吃。听不懂吗?”

“……”

“怎么了?我的丈夫在外面让别的异性多穿穿低胸装,我还要和他亲亲热热地去吃饭吗?在和别的异性调情之后,不顾我的脸面在随时可能会有外人进来的场所,和我发生关系,我还要心甘情愿地迎合他吗?在这之后,还要因为我想让他好好做他的公司,不要想着赚快钱,被他教育,我要说他教育的对?他自己都在办公室跟女学生调情了,还要怀疑我跟朋友之间的关系,扔了我朋友买给我的晚饭。”

“……”

“来,苏景迁,你告诉我,这饭你吃不吃的下去?”

她红了眼睛,眼底因为愤怒和委屈,爬上些红血丝,却没有哭。

“你在说什么……”苏景迁蓦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在病房里来回走动两圈之后,终于还是没有控制住情绪,一脚将椅子踹开。

木质的椅子角撞击在墙壁贴着的瓷砖上,把瓷砖硬生生撞开一道裂纹。

巨大的声响引起了路过护士的关注,小护士探头进来,叮嘱了一句:“在医院不要有这么大的动静。”

看到是高级病房和苏景迁的脸色之后,剩下的话又咽了回去,轻轻地带上了门。

窗外银杏树上传来的蝉鸣更加响亮。

苏景迁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瞪着黎念倾的腹部半晌,终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着黎念倾的鼻尖道:“你说话是要负责任的知不知道?杜玟还只是个没有出社会的小女孩,我和她只是正常的师生关系。她家庭条件不好,想要考博以后能有个稳定的工作,我就多帮助她一点,怎么你的想法就这么龌龊?你知道这么说会给她造成多大影响吗?”

龌龊。

眼角的那抹红也褪去了。

正午的阳光从病房的窗户玻璃透进来,也只落在离病床还有两米之遥的阳台。

照不到病床上那人惨白的面容上。

浮尘在金光中翩翩起舞,是欢快的乐章。

“给我滚。”

“倾倾……我不是那个意思……”

“滚。”

黎念倾平静地转开目光。

刚刚因为打了点滴而平复下来的胃重新绞痛起来,她闭上眼,忍过一波又一波袭来的恶心。

怎么也没想到,三年的枕边人,会用这个词来形容她。

“滚出去……”

她蜷缩在病床上,冷汗渗透了发丝,紧贴在玉色的皮肤上。

一米七几的人,却因为舞蹈严格控制体重,以至于缩在一团的时候,被子隆起来的弧度,还没有绒绒躺进去的动静大。

苏景迁有一瞬间的心软,但想到她刚刚的话,还是负气而去。

临走时丢下一句——

“你是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小姐,怎么会知道她们这些生活在底层,只能靠着读书谋得一条康庄大道的小女孩的不容易。我能理解她,想帮她。她学习不错,以后是个搞学术的好苗子,就算搞不了学术,毕业以后进我公司,也能做到高管的级别,成为我公司的骨干。我和她之间清清白白,别总是用你狭隘的心理去揣测别人。”

说完便走了。

黎念倾听着高级定制的皮鞋敲击在木地板上的声音渐行渐远,终于在震耳的关门声后消失不见。

眼泪应声而出。

她皱眉,枕在耳边的手终于忍不住抵住隐隐作痛的心脏,按压几息才缓过气来。

真是,好冠冕堂皇的一番指责。

也是,好冠冕堂皇的一句清白。

眼前渐渐蒙上血色。

那是她上一世的最后一天。

是隆冬最普通不过的一天,二月,有雪。

空无一人的街道,几盏风雪中伫立的路灯。路上的雪被来来回回的车轮碾压,成了一地泥泞,被夜间的气温重新冻成肮脏不堪的冰。人行道的雪倒是还剩下些洁白的,和还未被新雪覆盖上的脚印一起蜿蜒至道路尽头。

也是隆冬时节里最特别的一天,正月,除夕。

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邻居一大早忙着贴对联,放鞭炮,拿出冰箱里准备的年货,放在温水里化了冻,准备晚上一家人围在圆桌边,就着春晚的背景音乐,一起吃一顿一年一次的团圆饭。

她一大早给他打了电话,是一长串的忙音。

和平时她打过去的时候没有什么不一样。

客厅的座钟钟摆敲了六下。

这个点,如果不接电话,大概率是昨晚玩的太疯,还没起床。

黎念倾不再试图拨通他的号码。

彼时她的身体已经被两次流产拖垮了,就像失去了土壤的白菜被扔在厨房旮旯里,慢慢地失了水分,褪去绿色,干瘪的纹路从根部一路往上蔓延,最后化成一滩黏/腻的腐败的水。

不知道为什么,从来不下厨的她突然想做一顿饭。

她从冰箱里翻出一条鳜鱼。

很久没有光彩的眼睛突然亮起来。

那是她小时候,妈妈会给她做的一道菜。

学舞蹈的孩子从小热量要控制得很严格,所以偶尔能吃一份浇上厚厚酱汁的松鼠鳜鱼,她能开心一整天。

所以这道菜,妈妈从来不假手他人。人人都知道黎家当家人黎宗明疼媳妇疼到骨子里,黎夫人十指不沾阳春水,那双手白皙纤细的像水葱。

但只有家里人才知道,每当黎念倾想吃这道菜的时候,黎夫人就会把煮饭的阿姨从厨房请出去,自己围上围裙,把鱼细细剖开,改刀划出纹路,拎着鱼头鱼尾,放进锅里慢慢地炸。

等鱼炸好以后,就用葱和生姜把锅底爆香,再大火用番茄汁和淀粉勾个芡,浇在首尾翘起的鳜鱼上,最后在上面撒上一把豌豆。

这种时候,黎宗明就会站在厨房的边边角角,和围着锅灶的妻子打配合,帮忙接一碗水,或者递一把削皮刀。

黎念倾站在客厅边上的把杆旁边,一边练功,一边用手把眼睛捂住——

“哎呀,齁死了齁死了,”她大声念叨着,然后把手指缝咧开,“没眼看没眼看。”

“没眼看,我看你看得不少。”脸颊羞红的黎夫人从厨房里冲出来,照着她的后背就是一巴掌,“把背挺直了!”

“哦……”黎念倾一本正经地照做,在黎夫人转头准备回厨房的一瞬间发出一声惨嚎,“爸——你老婆欺负我!”

然后她就收获了男女混合双打。

嗯,挺好的。

少女时候的黎念倾搓着被打红了的胳膊,委屈兮兮地坐在饭桌前,开始狼吞虎咽。

时过境迁,如今饭桌前只剩下了她一个人。那打打闹闹的一对夫妻,早已作古。

她准备了很久,鱼肉被切得歪七扭八,放在锅里炸的时候,蹦起的油花烫红了她的手背。

到了中午的时候,手机突然发疯般地响起来,是苏景迁回过来的电话。

“早上没听到你的电话,有事吗?”

菜板上的松鼠鳜鱼准备了一半。

黎念倾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现在和谁在一起?”

“杜玟,怎么了?”苏景迁很不耐烦。

“嗯。”并不意外的回答,黎念倾轻轻道,“挂了。”

“……”那边也愣了,嘟囔了一句,“神经病。”

接着手机又是一阵忙音。

隆冬的寒风穿过打开的窗户,吹起蕾丝的窗帘,冰冷的雪花被送进来,在暖融融的室内顷刻间化作一颗颗水珠,落了一地。

她麻木地炒完了那一盘松鼠鳜鱼。

等到端上桌的时候,窗外突然一朵烟花炸开,在无尽的夜幕中坠落星光万点。

小区里传来小孩子的打闹欢笑,路过的大人也都拱手互相道一声新年好。

窗外的一切都是鲜红而喜悦的。

而窗内的一切苍白而沉寂。

她摆好了碗筷,除了自己面前的,还有主座和自己对面位置的。

是父母生前坐的位子。

“过年都不回来,确实不像样,等吃完饭我就去找他。”

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

等到吃完饭,家里的钟刚好敲响。

十二下。

她在满天烟火中,幽魂一般地出了门,走到大街上。

阖家团圆的日子,只落下了她这个孤魂野鬼。

真是自在。

一阵强光闪过,巨大的碰撞声被天际炸开的烟花爆裂声掩盖。

她漂浮在半空,看着脚下支离破碎的自己。

突然明白为什么她今天非要做一份松鼠鳜鱼。

人有时候,不得不相信一些直觉。

车上的人走下来,是喝醉了的苏景迁和一身高开衩礼服的杜玟。

“……景迁……好……好像是师母……”杜玟被眼前惨烈的场景吓得尖叫。

同样被吓了一跳的苏景迁从醉酒中清醒过来,看到抖成筛糠的杜玟,上前把人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后脑,安慰道:“没事没事,别怕。她父母早就死了,只留下她一个人。这条路上的监控我早就叫人拆下来了,我叫人来处理干净,没事,别怕。”

他们两个人,西装,礼服,精致的妆容。

更衬得地上的一片尸骸狼狈不堪。

救护车出现在路的尽头,绿色的裹尸布摊开,将残片一块一块捡了放进去。

高压水车冲刷着路面,水流汩汩汇集在一起,淌进旁边的下水道口里。

从玫红,至淡粉,至无色。

一个人的痕迹,就在短短的半个小时里,被轻易抹去了。

哭得梨花带雨的杜玟被苏景迁半扶半抱着,送回了副驾驶。

后座上,一大捧娇艳欲滴的红玫瑰。

好一个清白。

门外突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有护士在制止:“小姐这里是病房,请不要发出这么大的动静……”

护士的话音还没落,“砰!”的一下,黎念倾病房的门被大力推开,撞到墙上又弹回去,差点给来人拍一脑袋包。

“我艹黎念倾你可真行,我三天没跟你联系,你就把自己送进医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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