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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季春蚕收成不错,制成的辑里干经品质也超常的好,刚运到十六铺码头便被各国商人瓜分了。刘镛的生丝依约都给了瑟洛夫先生。

瑟洛夫先生带来唐漾荷的书信,信中写道,安澜和安江一切都好,现都安排在教会学校学习,且唐漾荷也亲自教习他们四书五经,安澜勤奋好学,颇为上进;安江也开始启蒙,洋话学得很快,最能融入法兰西的小孩圈子,交了很多小朋友。唐漾荷在信中还说,他拓展了法兰西周边市场,辑里干经供不应求,让刘镛想法子提高产量。他还问起平定太平军后南浔的情况,以及刘镛一家的安危。

刘镛也回书一封,托瑟洛夫先生带回给唐漾荷。

刘镛告诉唐漾荷:刘家暂时还算风平浪静。但安澜和安江还不宜回来,拜托唐漾荷严加管教。至于辑里干经的产量问题,自己已经和丝业公会的同行们商讨,预备收购杭嘉湖蚕丝产区的生丝,待分级整理后再重新加工成“辑里干经”,等样品出来以后,便托人带去法兰西。

虽然刘镛一直跟母亲说送安澜和安江去法兰西培养是为了将来跟洋人做生意方便。但刘镛娘总觉得孙子不在身边不是一个滋味。一直催促刘镛把孩子们尽快带回南浔。

刘镛娘道:你阿爹活着的时候说过,你小时候因家贫读不起书,因此他心里极为遗憾,他几次三番跟我唠叨,将来他的孙子必定要让他们好好念书,考个功名回来,才真正替刘家光宗耀祖,否则赚再多的钱都不顶用。

刘镛笑道:谁说钱不顶用?若钱不顶用,您身上的五品诰命是怎么来的?

刘镛娘撇嘴道:还是不一样,上回董阁老告老还乡,董夫人在菱湖老家请客,把湖州所有的诰命夫人都请去了,我接到帖子兴冲冲地去了,可却落得个不是滋味。

刘镛奇怪地问道:咋了?

刘镛娘道:我虽和别人一样都是诰命夫人,但别人是因儿子做官才受的封赏,说起自家儿子来,个个洋洋得意,她们私底下说我是花钱买来的诰命,其实这顿饭我吃得没有一点滋味。

刘镛笑道:您理她们作甚,她们那些做官的儿子,也未必都是靠功名上去的,说不定也是花钱买的官。只要有钱,要买个官当当还不容易?

刘镛娘半开玩笑半认真道:那你也去捐个官来当当。

刘镛打趣道:我这蓝翎光禄寺署正也不是一个官吗?

刘镛娘被儿子逗笑了道:你这个是什么“芝麻绿豆官”,有个屁用。

刘镛见母亲高兴了,便趁兴道:姆妈,咱家的宅子已经修得差不多了,这几日正让花匠在院子里栽树,我带您去看看,看您还有些什么想法,种植一些什么,现在还来得及。

刘镛娘颇有兴致道:行啊,叫上你姑妈,咱们一块儿过去看看。

刘镛带着母亲和姑妈进新宅子观看,新宅子是原来宅子的基地上又买下旁边二十来亩地一并建成。

因南面是围墙,他们从北边偏门进入,只见进门一个四方庭院,庭院北边是一排长廊,穿过廊下走到正厅,这才显示出大宅的气派来,前院厅厅相连,楼上楼下有二十来个房间,最奇妙的是后院为一座红砖法式西洋楼,请的法国工匠设计,所有材料也来自法兰西。从墙门外面看来,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宅子,根本看不见里头暗藏玄机。

姑妈叹道:阿镛啊,你可太会藏拙了,这么大的房子,王府也不过如此吧。

刘镛娘道:阿镛眼光看得远,这房子,可住子子孙孙几代人呢。

刘镛笑道:姆妈,您说喜欢住洋楼,所以儿子就依您的意思建了这洋楼,以后您可坐在这露台上晒太阳乘风凉,洋楼前面的花园还有一个亭子,平时您可以和姑妈她们在里面聊聊天,看看花。

小菊娘羡慕道:阿镛可真孝顺。

刘镛道:姑妈您也就别再回嘉兴了,虽然我阿爹不在了,可我们刘家还是您的娘家,你就踏踏实实陪着我姆妈一起在我们家养老吧。

小菊娘脸上乐开了花,她笑道:多亏你这份孝心,那我也跟着沾点福气。

刘镛娘在宅子里转了一圈,道:房子就是要有人住的,可两个孙子都不回来,冬梅和秋梅马上要出门了,这么大的房子,难道就我们两个老太婆和你一道住?

刘镛听得出母亲话里有话。见母亲又要催他娶亲了,立马感到头大,他使劲朝着姑妈眨巴眼睛,小菊娘会意,拉着刘镛娘道:嫂子,我们过去看看,那边栽的是什么树?看这品种像是南浔不常见的呢。

刘镛见机赶紧溜开,等刘镛娘回过头来不见了儿子,气道:他姑妈,你看看我这儿子,他是存心跟我过不去。

小菊娘劝道:嫂子,您就知足吧。这镇上还有谁比您更有福气的?有些事用不到你来操心,您操心也没有用。

刘镛娘道:一个家没有一个女主妇,再好也不像一个家。

小菊娘道:这倒也是。侄子还年轻,生意场上也忙,家里总得要有人打理。这些媒婆不靠谱,还是我们自己托人留意就是了。

姑嫂俩回家一谋划,决定加紧替刘镛物色媳妇,亲自出马串亲访友打听谁家有合适的姑娘。

经过姑嫂俩不懈走访,终于物色到两位姑娘,一位是浔东汪举人家的妹子,另一位是在湖州开染坊的潘家小姐。两人都是因战乱耽误了婚事,年纪与小菊相仿,问了八字倒也合适。

这天夜里,刘镛实在被缠磨不过,推说头痛早早上了床,打算第二天一早去上海躲一阵子。

刘镛娘和小菊娘在屋里讨论究竟是汪举人家的妹子合适还是潘家小姐如意,她们各有各的理,争论不休。

突然,屋外传来剧烈的敲门声,刘镛娘让丫鬟红枫出去看看,红枫开了门,只见一队衙役举着火把站了门口。

还不等红枫想问,衙役们就闯进了丝行大门。

衙役头儿站在院里大声问道:刘镛在哪里?快出来!

刘镛娘和小菊娘闻声出来,看到来者不善。刘镛娘大声道:我是朝廷册封的五品诰命,谁敢这么放肆,在我家大呼小叫?

衙役头儿冷笑道: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我是奉臬台大人之命,前来捉拿要犯刘镛。

刘镛娘问道:我儿他刚受朝廷嘉奖,犯何法,犯何罪?哪有不说清楚之理?

衙役头儿道: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只例行公事,捉拿要犯。快让刘镛出来,否则只好搜查,到时罪加一等。

小菊娘见状赶紧往衙役头儿手里塞银子,衙役头看到银子,才缓和了脸色,道:有人向臬台大人告发刘镛昔日私通“长矛”,还给他们运送枪支,这是滔天大罪,你们刘家恐是要遭大罪了。

刘镛娘和小菊娘一听刘镛帮“长矛”运送枪支,如同晴天霹雳,都傻了眼。她们也知道那是何等之罪。

这时,刘镛在屋内听到动静,他赶紧穿戴整齐,向衙役们走去。这一幕在他的脑海里不知道出现过多少遍,当它真的来临时,倒并没有想象中的惊慌。

刘镛看到家人们惊慌无助的样子,心中泛起疼痛,他对着母亲磕了三个头,勉强笑道:姆妈,冬梅和秋梅的婚事就依仗您了,您尽快让她们嫁了。千万别让安澜和安江回国。您老保重身体。

刘镛又恳求小菊娘道:姑妈,我姆妈就拜托您照顾了。

刘镛嘱咐完家人,便对衙役头儿说道:差爷,咱们走吧。

刘镛刚被带走,刘镛娘就晕倒在地。冬梅、秋梅、小菊和小菊娘哭成一团,个个没了主张。

邱仙槎在府中听到消息,立马赶往刘顺恒丝行,他吩咐管家去喊郎中救治刘镛娘,等刘镛娘醒来,邱仙槎对刘家众女眷们道:你们少安毋躁,你们空急也没有用。顾公公也特地写了一封信,我和刘鋌只就去找杭州布政使陈大人问问情况再说,或许事情还有回转余地。

……

邱仙槎和刘鋌赶到杭州布政使衙门,陈大人对邱仙槎的来到一点也不奇怪,他开门见山道:贤侄是为刘镛的事来的吧?

邱仙槎跪下行礼道:世伯,我刘镛兄定是被冤枉的,求您明察。

陈大人却道:可刘镛全都已经招认,他承认曾给赌王黄文金提供二百支长枪。

邱仙槎道:世伯,我义兄刘镛和堵王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岂会帮那些“长矛”?此事必有蹊跷。

刘鋌也磕着头辩道:是呀,大人!“长矛”烧了刘家宅院,还把刘家老小都抓进监牢,他每次提起都恨得牙痒痒,怎么会给他们送枪?我一直跟在我哥身边,我可以作证,绝无给“长矛”送枪之事。

陈大人背着手,手抹了一下胡须,道:如此说来,倒是有几分蹊跷,但是刘镛并非胆小怯懦之人,若不是他干的,怎么还没用刑就都招供了呢?

邱仙槎哀求道:世伯,我义兄他曾出巨资助朝廷抗击“长矛”,他怎会私通“长矛”,情理上也说不通啊。

陈大人沉吟道:这话倒也是。刘镛也是我上报朝廷得到嘉奖的。但此事一出,我心里也堵得慌,如今臬台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且与我政见不同,如无十足证据,我也无可奈何。我如今所能做的,只能是等臬司衙门把案卷呈上来后,我暂时压几日,看看有无新的证据出现,方能再做理论。

邱仙槎对陈大人的话深信不疑,他也知道,无论是因自己堂舅父、顾公公和陈大人交情,或者陈大人自己的脸面,只要有一丝余地,他都不会不管。

邱仙槎和刘鋌无奈,只得暂时住下,他们每日里都去臬司衙门打探消息,银子塞了不少,但仍未见到刘镛。

几日后,臬司衙门把案卷呈到陈大人处,陈大人细细阅卷,见刘镛供词写得十分详细,初看并没有什么破绽,可细细琢磨,却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疑点多多。在刘镛的供述中,和堵王打交道的部分写得十分详尽,但是对于自己到上海十六铺码头如何购买到枪支的部分,却含糊不清。陈大人敏锐地想到,堵王已死,查无对症,刘镛自然可以胡编瞎造,可上海十六铺贩运军火的人还在,刘镛便不敢供得太详细,否则就容易露陷。

可让陈大人疑惑的是,此事乃非同小可,一旦案件成立,不仅是杀身之罪,还要累及家人。既然不是刘镛干的,他为何如此急于认罪呢?自己审理案件无数,其中必有奥妙。

陈大人招来邱仙槎,问及刘镛家中情况。

邱仙槎道:我义兄父亲已经去世,家中老母年岁六十有余,两个女儿已经许配人家,但还未出阁。两个儿子虽还小,但已经去了法兰西。

陈大人击掌道:好个有心机的刘镛,看来他早有思想准备,只等着这一天了。

邱仙槎是茫然不解。

陈大人解释道:按照大清律,刘镛所犯的是死罪,且家中成年男子都将同罪,女眷和未成年男子都会被罚为官奴。但是按照大清律,罪犯的女眷年满六十以上的不予追究,已经许配人家的女儿、无论出阁与否都不予追究,而唯一可能受到牵累的两个儿子,也已经被他送到国外,鞭长莫及。他安排得如此缜密啊。

邱仙槎心中好像有了三分猜疑,当时洪英向自己借一万元,船上装的什么货至今是个谜,是否与这事有关?

事情僵持在那里,邱仙槎吩咐刘鋌先回南浔报信,刘鋌知道轻重,话都捡好的听,说陈大人答应想办法救出刘镛,让刘镛娘和冬梅、秋梅放心。

刘鋌宽慰道:陈大人说了,最多十天半月,事情便能水落石出。

刘镛娘病倒了,小菊娘也患了心痛病,冬梅和秋梅也六神无主。

同行们纷纷来丝业公会询问刘镛情况,但是邱仙槎不回来,就无人知道真实情况,大家也就只能干着急。

这一天,洪英突然进来。

冬梅见洪英进来一下扑到洪英怀里大哭起来。

冬梅带着哭腔道:姆妈……

洪英捂住冬梅的嘴,摆手道:别哭,我都知道了。放心,你阿爹不会有事的。

洪英帮冬梅擦干泪水,道:带我去看看你娘娘。

冬梅带着洪英走进刘镛娘的房间,洪英走上前,轻声唤了声:老太太,您好些了吗?

刘镛娘睁眼看到洪英,气不打一处来,把床边的药碗向她扔去,洪英一侧身,药碗碎在地上。

洪英忙道:娘娘,你这是做什么呀。

刘镛娘指着洪英骂道:你,你这个扫帚星,狐狸精,是你给我儿子招来弥天大祸,你给我滚!

洪英呆立在一边,说不出半句话来,一肚子委屈只能闷在那里。

小菊听到动静赶来,她见是洪英,也吃了一惊。

洪英在刘家小菊时时常跟娘过来,也算相熟,只是多年未见,彼此都变了样,特别是小菊,当时还只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出落成端庄大方的女子了。

小菊收拾起地上的药碗,劝刘镛娘道:您发那么大火干吗?也不怕伤了身子。

刘镛娘见小菊来劝,不再吱声。

小菊朝冬梅眨眨眼,示意她和洪英出来。

三人到了隔壁屋子,小菊问道:洪英姐姐,你怎么来了?

洪英道:我听说老爷出事了,过来看看究竟怎样。

小菊叹道:我虽不知你和我表哥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个时候你能想着刘家,我替他领你这份情。

洪英瞧着小菊理家的样子,俨然已是刘家当家主母的样子。她拉着小菊的手道:小菊妹子,我原没资格说这话,可我还是想厚着脸跟你说一句,老太太和孩子们就拜托你照顾了。

小菊道:那是理所当然,应该的。

洪英道:你告诉老太太,让她放心,老爷绝对不会有事的。又拍着小菊的手背,郑重道:请你相信我。

洪英又关照冬梅,照顾好娘娘,也要照顾好自己。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刘顺恒丝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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