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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两回说到,范承佺一家自京城回南,侍奉父母跟前,因办赏花会,宴请扬州亲友。盐政府这边亦接得他家帖子,林如海就请章望之妻洪氏携女儿林黛玉一同前往赴会。如今单表到了赏花会正日,黛玉一早起身理妆。紫鹃、青禾梳髻挽鬏,雪雁、青苗捧镜奉水。一众媳妇婆子们里外进出,侍奉穿着、报告天气,兼检点出门物件儿。正忙碌间,就见洪氏笑嘻嘻走进来,身后两个丫鬟各抱一只妆奁匣子。黛玉便要起身,洪氏忙赶上两步按住,说:“只管弄你的。”又笑问:“昨儿费了一整晚上脑子,可定下今儿穿什么没有?那身淡蓝底子的好看自然是好看,绣的白梅也精致,只是到底偏素淡。家常穿着就好。今日是你家来后头次出门作客,便加倍华贵些也不关紧。”
黛玉道:“前些日父亲让新做的那几件,我还觉得件件都好。到底要烦请婶婶拿个主意。”
洪氏笑道:“可是又绕回来了。昨儿我便说都好,只你自己选个心爱花色便是。但想那些衣服原都是依照你喜好做的,硬要分出一个更心爱,也着实为难人。好在咱们姑娘到底人品标致,我就随意这么一选,穿上给林老爷看了,也必定挑剔不到哪儿去。”又向丫鬟手里拿过妆奁匣子,对黛玉说:“这两支簪子,是这一季新出的式样,轻便花巧,跟京里的不一样,也不知道跟你衣裳配不配。等一会儿再细挑。”
于是说笑间梳妆更衣毕,洪氏便挽了黛玉的手往桐花院正屋去。屋里林如海和章望已经用了早饭,正吃茶闲聊。章回侧身坐在章望下手相陪。见洪氏与林黛玉进来,章回忙起身见礼。这边洪氏、黛玉也各自见过。林如海见黛玉一身水蓝缎面绣梅花竹叶的长袍,底下白色马面褶裙上一枝窈窕红梅,衬得人才一发的娇贵雅致。他心里欢喜,向洪氏笑道:“果然还得是弟妹。”便与黛玉一齐谢过洪氏,然后又嘱咐黛玉:“你只跟着你婶母,在别人家一样自在大方就好。”黛玉应了。
这边章望问洪氏:“几时出门?在范家用午饭?晚饭?”
洪氏道:“还得有一会儿。先吃过早饭,再出门。午饭就在那边用。赏莲花、听两班小戏,总得过了未时,等暑热也下去之后才得从范府起身。”
章望听了跟林如海对一眼,就点一点头笑道:“若果然天热,就再晚些,索性叨扰了他家晚上一顿再回来也罢。只是要传个话来,这边回儿好去接。”想一下又说:“你们是坐车去?让人带了冰跟着。但能不用最好。倒是可以把车轿帘子里头一层去了,单留外面一层纱的,既透风,又体面。”
洪氏笑道:“听大爷的话,倒像是我头一遭出门似的,这样嘱咐。这些我还能不知道?自然早就安置妥帖了。你多描一遍也就这样,倒平白叫林家伯伯忧心。罢啦,我也懒得跟你多说。玉儿,来,随我吃早饭去。”说罢携了黛玉往旁边隔断的小厅上用饭去了。
这边章望只能向林如海笑道:“表兄见着,在家时她便是这般脾气。但在外头是最能护着弟妹小辈的。”又向章回说:“一会儿送你母亲及表妹到范府去,路上须得当心。行得慢些无妨,安稳无他事是头一样的。”
章回躬身应了。章望又看他衣着,见是一身月白色波纹稠袍,腰间用的蓝色绦带,就道:“今日怎么束这个?虽热天颜色多用素净,到底是往别人家中去。快去换了来。”章回果然去换了一根红色的绦带来,原本缀靛蓝流苏青玉佩也换做一枚朱红穗子的俏雕金蟾。章望方满意点头,笑道:“这样好,与你那红色领子才相配。范家也是江南一片的著姓大族,且又是你范姨母的亲叔叔家,往他家去,自然要越加和乐喜庆的才好。”
少时,洪氏和林黛玉早饭用毕,过来稍坐一坐,说得几句话,外头来报车马俱齐备,管事林柄在正院外门阶上问几时起身发动。洪氏就带着黛玉向林如海、章望兄弟行了礼,领了一众丫鬟、嬷嬷、媳妇子及仆妇们到二门上登车。章回骑了马随行在旁。并有林府的林柄、申凭、宋溢,章府的屠银参四名管事前后勘查照应,小厮、仆从乌压压一群簇拥着往范府去了。
却说洪氏带了黛玉共乘一辆翠盖缨络大车,洪氏在车上就对黛玉说:“依着你叔叔,这趟该坐轿。只是我素来不耐烦那个,且又不到年岁辈分,四面围得严严实实,半丝儿风不透,大夏天的谁愿意坐它去?如今这车子的纱帘材料一看就知是新换的,轻薄透亮,又清爽风凉,就两三个人挤在一起也不怕,正适宜夏天乘坐。你看可是我说的没错?”
黛玉笑道:“婶婶说的,当然有理。我也觉得风凉舒爽。是早上那一场雨的缘故么?”
洪氏道:“这是自然。五月来这还是头一场透雨罢?你只闻这风里头的气息,到这会子,水汽味道还存着六、七成,可见功力。这还是在城里。若到乡野去,五六月间雨后树林、田埂子、河塘湾边上走一走,那才叫真新鲜水灵呢。”
黛玉稍稍吃惊,问:“婶婶去过乡下,见过稻田河塘?”
洪氏笑道:“如何没去过?家里也有七八处田庄,山林果园、河湾鱼塘是尽有的。寻常六、七月时,一家子大的小的,十停里有六停人都要奉着老太太往庄子上避暑消夏,有几年都抬眼看着要中秋才回来呢。你叔叔,还有你表哥小些的时候,也都喜欢住在庄子上,说看书、写字都比家里自在,其实就是少些礼仪拘束;兴致起来,也伺弄起农事,跟着庄子上懂的人,什么间苗择芯、稼种接枝,一年年弄得有模有样,有时在庄子里竟比在家还忙。”见黛玉痴痴听着,眼中脸上露出向往,笑着抚一抚她头,道:“家里丫头、小子,个个都盼着庄子上放风。玉儿若想去,到时就跟你父亲说,今年干脆跟我一同家去。”
黛玉听了先是惊喜,随即想到如此扬州又止老父一人,便摇一摇头,道:“婶婶疼我。我也欢喜。只是爹爹病好不久,此事还要问爹爹。”
洪氏笑道:“不碍。等家去,我让你叔叔帮着问。”
一时就听车外章回轻敲壁板,说范府便要到了。洪氏与黛玉忙坐正了,检看衣服首饰。洪氏又对黛玉道:“你范家姨妈最是活泼无拘的,任家老太太、太太、几位奶奶也都是和气人儿。丁知府那边,我也未曾见,不过想来不会有错。这几家小姐也该是有教养的,玉儿有意,就结交一番也好。但若真不耐烦,或是受了什么委屈,可别只管一劲儿往肚里头憋着,千万来与我说,我自然有道理。”说着就凑近她,悄悄道:“前儿你表哥说,保扬湖荷浦的荷花都开了。我就惦记上啦。若今日赏那水莲花不尽兴,时辰又早,我们就叫他包下两只船游湖去。对了,还有那一个叫‘翠萍居’的,你表哥说虽是新开张,零食点心却做得着实不坏,尤其素三鲜馅儿的包子味道最好,他那次还特地捎带了几笼家来,兴冲冲想叫都尝个鲜;偏偏路上临时有事,耽搁了一刻,到家已经半凉,就说只自家吃,不送去你爹爹跟你那儿了。但我吃着,实在过得去,就可以想见那新鲜出笼时的滋味了。我们游湖,顺便也去他家吃些,可好?”
林黛玉听这样说,忍不住就笑起来,却知道洪氏并无哄骗逗弄之意,真正一片跃跃之心;又想章回素来行止正经,家里上下都夸端方,自己所见,却是个活泼有趣、爱吃好玩的,倒多少应了“子肖其母”一句——只是这话实在不该出于自己之口,黛玉明知她并不会多心,脸皮也不禁有些发红,偷望了她一眼,便只管低了头专心听外头声响。就听车轴转承渐缓渐停,并有迎来奉到之声响起:正是范府到了。范丞佺亲自在门上迎候。章回一眼瞅见,忙得下马,整衣上前相见。这边管事将林府的车从正门引入,到轿厅,管事领了跟车的仆从小厮出去,厅里的媳妇、婆子前后门下了八扇泥金漆彩烟罗纱屏,这才伺候洪氏和黛玉下车。才在地下站稳,黛玉就听旁边有人笑嘻嘻招呼,只说:“哎呦呦,可算来了!我从今儿一大早起就在这里立等着,脚都酸了。还好你来,快帮我看一眼,可粗肿了不成?”
黛玉抬眼看去,乃是一位年纪三、四十许的夫人,打扮并无隆重矜贵,只一身肉粉底色撒花绸面对襟褙子与松花色裙,雪青领子绣一转儿玉莲花,衬出那杏眼含笑、俊眉若飞。这边洪氏一见就笑,指着道:“你就说嘴吧。谁不知道你人伶俐,耳朵又最灵,只竖起来听一听,捡着时辰就出来啦——还肯立着等我半天?骗鬼呢。还是在人家孩子面前,老不害臊的,脸皮也羞不羞?”转头对黛玉道:“我不合,跟这老皮猴子认了干姐妹。你只看我,叫声‘范姨妈’就算有礼啦。”
黛玉早从林如海处知道章望与顾冲交好,顾冲之妻与洪氏更情投意合结,出门前洪氏也说了这位干姊妹范氏许多亲和风趣言行,此时一见,更胜闻名。于是赶忙上前拜见,却叫范氏一把扶起。范氏携着她手,上下打量一回,笑道:“这便是你那表侄女儿,姑苏林侯家的千金?果然是一等一的标致。难怪当年认亲你要嚷吃亏,我还替颖儿不平。此刻才知道,慢说我家那几个,天底下人物都比下去啦!”
洪氏点头道:“我家的孩子,自然是顶好的。这个你原该信。”说着两个相对大笑。范氏又对黛玉说:“我们玩笑惯了,丫头可别嫌闹心。且我也是说真的,这样招人爱的模样儿,亏得你父亲这次舍得叫让跟着你婶子出来,不然,我们这些眼看老了的,还要继续坐在井底里自夸呢。”一面说,一面眼见仆妇在厅里备好了三辆天圆朱盖垂青幄的小车,就招呼洪氏和黛玉坐,并与洪氏道:“你们前脚就是任白石的太太和姑娘,大嫂子引了她们进去。我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就跟嫂子说了我在这儿迎你们。一会儿也不烦去内院正堂,直接就往后头花园子里去。我嫂子她们都爱水榭台子宽敞风凉,面前一片荷花菱角又清香,都说就在那儿聚,午饭也在那儿吃。”又跟黛玉说:“扬州府都知道,园子是盐政林老爷家的最妙。我家这个小些,且还是老早时候我曾外祖父任扬州府时置的宅院,给了祖母陪嫁过来。这番叔父一家回南住着,才几个月工夫收拾,必定是不能及的。只是取个会亲聚友的去处由头,林姑娘莫笑我们炫耀。倒是有看见什么可拾掇的,实在不妨说出来,参详调弄,也是一份情趣。”
洪氏在旁听了,笑道:“姐姐也太忙。我们是来作客赏花吃饭的,谁给你拾掇园子来?且不是你家嫂子才搬回来了异品莲花?有这个,往园子里随意一摆就是一道风景。人都忙着看它去了,谁还管你别的房舍山石枝桠。”
范氏闻言,眼睛在洪氏、黛玉身上转了两遍,就笑笑点头;又见三人都坐稳,跟随的丫鬟嬷嬷媳妇们各自整齐,就吩咐仆妇引车,往花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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