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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边林黛玉正与黄府的表姊妹们逗着缸里的金鱼儿玩,用花枝引得它一群群跟凑来,围住花枝团团地来咬。就听黄芊道:“这样玩,就有趣也有限,不如索性认真斗一斗鱼,才算玩着了。”众人顿时一起说妙,连章太夫人、王夫人都起了兴,道:“正该这样玩。”一面吩咐速速拿鱼盆、网绳并一干斗鱼的器具来。

黛玉留心看去,稍一时,就有四个健硕仆妇抬了一只椭圆形青瓷大盆来,盆长总约六尺,最宽处约三尺,里头水深与盆齐平,大概在八到九寸,在屋中间空地处放好。又见两个大丫鬟,一个捧一团五彩丝线,随手一抖,展开渔网似的一张,就铺平在了水面,另一个则拿网边上的绳扣在水盆耳环上扣紧。再是两个小丫鬟,各捧一只白瓷缸,每缸里头总有二三十尾的小金鱼儿,一缸是全身赤金色,一缸是纯白身子头顶一块艳红,都是长不及寸,摇头摆尾,游泳聚散,异常的灵活。末了又是一个大丫鬟,手上抱了一只美人觚,那觚里头许多横横斜斜、长长短短的杂色花枝,也有六月雪,也有山梅花,也有栀子,也有合欢,也有紫薇,也有木槿,与新鲜的柳条枝子总抱成一束,花叶错杂,绿肥红瘦,十分悦目,只是不知究竟何用。

此刻众闺秀都朝那抱花觚的丫鬟围上去,挑拣花枝,各自掣了在手。见林黛玉落后,黄芊就问:“林姐姐怎的不来折花枝?不会是没玩过,不会玩罢?”

一旁黄蓉笑道:“四妹妹说什么呢?林妹妹在京城里大的,还能没见过这个?想必是玩法不一样。”走到黛玉身边,细细地告诉她:“咱们家的玩法,跟别家是有些不大相似,不独要把鱼逗引到中间花篮里,中间儿一段也有讲究――鱼儿游|行须得按照网出的路线,倘若游出了丝线边界,是要先算输的。”又将手上拿的紫薇给黛玉,道:“这枝百日红虽还没满堂,半疏不疏,逗引鱼儿反倒相宜了,林妹妹不如先试试手?”

林黛玉就接了花枝。黄蓉又向花觚里拿一枝六月雪,瞥一眼盆中,笑说:“四妹妹又促狭人,仗着自己擅长,每次一上来就让布这么难的。快撤了这个黄河九曲,换一字雁行来。”――原来这盆中的丝网并非严结密连,乃是用十七、八根五彩丝线串了一粒粒小小的黄杨木珠,再配合竹丝扣之类,在水面上松松地界出一个迷宫阵,迷宫阵中间是一个径宽三寸的圆的花篮口,用丝线绢帛扎出一圈儿新鲜的各色花叶;又有水盆的两头,各扎一个方形的花篮口,上头却只扎单一样的花叶,分别便是桃花和梅花了――此刻听黄蓉吩咐,立在盆边的两个大丫鬟忙调动丝线,只三五下,那九曲黄河的迷宫阵就只余下顶长的四根丝线,恰界出两头到中间花篮口的直路。黄蓉转身向上头章太夫人、王夫人等告了罪,这才将持花的右手袖子统挽到肩上扣住,在水盆一头站定,然后跟旁边小丫鬟点一点头。那小丫鬟忙用一个茶杯口大小的细绵网兜,自白瓷缸里捞一尾赤金小鱼,放到黄蓉跟前的桃花篮儿口里,待金鱼安稳不冲突了,方轻轻巧巧将网兜撤去。

黄蓉又立了两息,吸一口气,擎住那枝六月雪往水面一点一提,就把鱼儿惊起,一头往前冲――去向恰便是中间的花篮儿。只是须臾那金鱼儿便即转向,黄蓉就用花枝在它转向的那一侧水面上一拍,如此两三回,金鱼儿便在五彩丝线界出的“通道”里一路前行,到中间花篮儿边止住。黄蓉便伸左手将右臂袖子捉住,右手握了花枝极力往前递,直把六月雪梢头将那花篮儿上一朵绢纱做的婴儿拳头大小的荷花轻轻一拂,那荷花一颤,一层粉末儿落下,顿时引得金鱼儿直冲过去啜食:乃是事先抹的特制的饵料了。见那鱼儿入了花篮口,黄蓉方长舒一口气,转过来向林黛玉道:“妹妹怎么尽顾着站在那里不动?原该两个人一起玩,彼此争先摒后的才有趣。”黛玉道:“本想玩的。姐姐姿态美妙,就看住了。”说得众人都忍不住看着黄蓉笑起来。黄蓉红了脸,忙一手拉了黛玉到身边,一面催促说:“你这话也太好听,叫人脸都烫了。快也玩一个我看。”

林黛玉推辞不得,依言上前。旁边小丫鬟看她眼光,忙兜了一尾红顶白身条儿的金鱼放到桃花蓝口儿里。黛玉就学着先头黄蓉动作,拿那枝紫薇花去水上轻轻一抹。那鱼儿果然被惊动,却不游走,反直奔着那枝头上紫红滟滟的花朵去了;鱼嘴儿在花瓣边缘一动一啜,倒似啃起什么美食佳肴来。黛玉慢慢地移动花枝,那金鱼儿也跟着游动。黛玉见状,十分惊喜,就一点点挪那花枝,引着那鱼儿一路往水盆中央杂色花篮儿里头去。只是眼看要到地方,花枝却再探不过去――原来黛玉到底年少,身量未足,那枝紫薇花枝虽也不短,长度到底有限。黛玉连试了几试,不过前进寸半,于是无奈摇头,笑道:“哎哟,这下不成了呢。”

旁边黄蔚出言道:“不如把枝头上花折下来,丢在鱼儿前面。”

黄芊忙笑道:“林姐姐别听她的,这是犯规呢!”一边推黄蔚一把,说:“早说过三哥哥那般玩法儿是不作数的,我们这边可不许。”

黄蔚道:“不就是个玩儿,偏要上那许多规矩?”突然又笑起来,向林黛玉道:“姐姐那头距离也没几寸,再踮踮脚,一定够得到。”一边小跑两步到身边,双手牵起她腰间绦带来,道:“我牵住你,不会倒的。”

黄芊笑道:“这倒不犯规。只是你不怕勒痛林姐姐?拉住手就是。”黄蔚一想正是如此,果然依言握住林黛玉左手。黛玉便踮脚,倾身,舒长了右臂,手上将那紫薇花远远地探了出去。那金鱼儿没了花枝,也未曾游开,正在原地团团地转圈乱找,此刻花朵一到,立即缀了上来,老老实实就跟着到当间花篮儿中去了。众姊妹见了,顿时齐声赞好鼓掌。

黛玉也笑动颜色,先谢黄芊,再谢黄蔚。黄蔚悄悄一拉黛玉,说:“待会儿姐姐也一样帮我。”黛玉连忙点一点头,笑说:“自然帮得。”

于是黄蔚就站到水盆一端先头黛玉立着的位置,又问姊妹:“谁跟我玩?”众姊妹互相看几眼,就有黄蓓执了一枝嫩柳轻巧巧走出来,到水盆另一头相对的位置站定,道:“我来。”又请黄蓉做令主,黄莉、黄芊两个左右裁判,一声令下,小丫鬟同时将兜住金鱼儿的绵纱网兜撤开,黄蓓、黄蔚各自摇动手上花枝,或逗或赶,将金鱼儿往水盆中间花篮儿引去。待鱼儿游到中间,这边黛玉果然照样将黄蔚的手牢牢牵住,由她踮起一只脚,极力倾身向前,执着木槿花枝的手一劲儿又是拂又是挑,就口里也忍不住“进去进去”地呼呵个不休,生生把自己那条赤金色鱼儿轰赶到了花篮儿中――只是那鱼受了惊吓,到了花篮口中也未得停上一停,朝前直冲过去,倒把迎面来的黄蓓的那条鱼儿给吓得一扭头就游开了。众人不免大笑,又说:“这可怎么算?本来该不分胜负的。”

黄蓓道:“谁的鱼儿先到花篮口,谁就算赢。我的鱼儿慢了一步,自然是六妹妹胜了。”

黄蔚拍手笑道:“就知道五姐姐会让我。”又说:“还有,多亏林姐姐死命拽住,不然,又要跟上回似的跌到水盆里去。”一面说,一面嬉笑着去看黛玉。不想一回身,就见黛玉娇喘微微,额上香汗隐隐,虽得堂姊黄莉在后相扶,大有劳乏力尽、不胜站立之态。黄蔚顿时就慌了,忙扑上去问:“林姐姐可是累到了?怎么不早说!”

黄蓉见她手脚忙乱,反而更失了礼,赶紧上去一把拉开,又嗔道:“你每次一玩起来就什么都不管不顾的,还问人怎么不说?你林姐姐前阵子在林伯父跟前侍疾尽孝,身子亏损还未好全,偏你就拉定了她相帮。现在可知道莽撞了?还不快赔礼?”

黄蔚一听正是道理,果然立即向黛玉道:“是我不好。姐姐只管罚――”这边黛玉黛玉见她先前欢兴雀跃,虽不过小胜,其摇头晃肩,洋洋得意之情一览无遗,且又知她本性纯直,早已深觉可爱,此刻见她赔礼,忙道:“妹妹得胜,正该庆贺呢,怎么反而说起罚来了?倒是刚刚我怕你跌倒,那一下用了大力――快伸出手来我看看,不要拉坏了。”说着拉了黄蔚的手细看,见果然有些发红,黛玉吓了一跳,忙道:“妹妹可觉着疼?我竟没个分寸。”

她两个说话动作,旁边早有老成的嬷嬷上来检视,却是并无甚妨碍,只稍歇一歇便好。上头章太夫人等尚未说话,旁边黄芊看她两个抢着拿了蜜油膏子替另一个搽手,先忍不住好笑起来,悄悄跟她姊妹几个咬舌,只说:“不知道的,怕以为怎么了呢。倒是这情景,跟上次她碰翻了三哥哥那把弩弓似的――就看这脸上的紧张,简直一模一样。”

黄蓉、黄莉闻言,笑笑不语。黄蓓却点头,道:“没法子,六妹妹就是这样毛躁。四姐姐,你也多看着她。”

黄芊脸上一红,道:“她那个古怪的,谁看得住。”就提高了声,问:“下一轮谁来?我是等不及要上的。”说罢两步走到水盆边。黄莉见了笑道:“我知道必定要被比下去,四妹妹叫阵,二姐姐还是便宜了我罢。”

两人于是各自站好,吩咐小丫鬟开局。黄芊用的是栀子,黄莉则用山梅,两者俱是香花,舞弄之间暗香氤氲,顿时别有一番风味。尤其那黄芊虽年岁较幼,身量却高,纤指修臂,舒转从容,拈、提、挑、抹、振、刺、拂、拍,一举一动极尽曼妙。旁人尚可,独黛玉初见,先还不觉,后来就目不转睛了。黄蓉因笑着在她耳边告诉说:“四妹妹平日最爱一个‘舞’字,但到底闺阁不能轻动,平日也只得拿这拈花斗鱼聊作一番戏耍。”

黛玉点一点头,道:“古人诗里说‘嫣然纵送游龙惊’,今日看这样斗鱼,却更有‘锦鳞游泳’、‘鱼龙潜跃’的景致呢。”

黄芊听她这句,忍不住脸上跃出喜色,正要谦让,不想黄蔚倚在黛玉身边,突然扑哧一笑,道:“没错,正是锦鲤呢,所以才好看。倘若捉的是些柳叶儿、穿条儿来,四姐姐再舞起来,变成排闼、送青,可就要雄壮不相宜了。”说得黄芊顿时飞红了脸,花枝也撇了,跳过来就拧她的嘴,道:“算你读了几篇,又来歪派我!”黄蔚吓得哎呀一声,慌忙闪躲讨饶,在黛玉、黄蓉、黄莉几个身后转来转去。众姊妹顿时嘻嘻哈哈,笑闹成一团。

她姊妹们玩笑,上头章太夫人、王夫人、洪氏、柴氏看得分明,都呵呵笑着任她们打闹,待片刻后才喊了停,又有先前斗鱼,衣衫裙履多多少少沾上水、染上腥的,让一并都去换了来。柴氏就向太夫人并两位嫂子道:“明日的戏班、杂耍班子都到了,他们也有从小练的武生童子和舞娘,而今堂前家伙俱全,不如一发叫几个进来,现斗一场,也算耍子。”章太夫人笑道:“这个好。就依你的话。另叫你二嫂子也来,再催她姊妹们换了衣服就快些儿过来。”柴氏就出去吩咐安排了。

不多一会儿,班主领着两个红衣舞娘、四个青衣小生进来,向堂上众人叩了头,领了章太夫人吩咐“不拘怎样,只斗着好看就是”,抖擞精神,百般花样。其惊险动魄、曼妙*,直教众人目眩神移,自章太夫人以下,到丫鬟、嬷嬷、门阶上未留头的小厮,最后竟忍不住哄堂一个大彩。章太夫人命厚赏了钱帛吃食,方令慢慢退下,又对众人说道:“可惜你老爷、兄弟们不在这里,不然,总得有三五篇文章诗赋。”

洪氏笑道:“哪里非要他们?老太太自己作诗写文,还不是随手的事?”

王夫人也道:“正是这个道理。别家不用说,只咱们家,有老太太一个人,就顶得过他们兄弟一齐出动呢。”

章太夫人大笑,道:“你们又哄我。这都十年没作文的人,如何还压得住小子辈儿?不过既说到了,就给他们加加功课――左右也都知道怎么斗鱼,让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拿了题目各自家里写去。后日朝饭前一总收齐,凑来评个高下,谁垫了底,后面咱们娘女们清凉寺一行那几日的支应供奉就叫谁出去!你们说可公道?”众人一齐称妙。章太夫人又说:“若你们女孩子家能写的,也都写来。有能超拔闺阁、更胜父兄的,我那套《诗集钞》就让她带了去。”众人越发兴致起来。至于谁能于此番夺魁,又有次日家宴情形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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