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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章士恭跟随章偃到尹氏院里让茶吃点心,娘仨个方说了几句话,就见洪氏身边的大丫鬟白星走进来。白星跟尹氏、章偃行了礼,尹氏便问从哪里来。白星道:“我们家奶奶听说兴隆巷的恭三哥儿在奶奶这边,就让我过来告诉一声,请哥儿夜里家去前,到我们那边走一趟。大奶奶有话吩咐。”尹氏忙道:“既这么说,想来定有正事。三哥儿也不必这里闲坐,快跟白星姑娘去。”章士恭遂起身,告了退,跟白星往洪氏院里去了。
刚到院门口,见倒厅台矶前一溜四五个人相候。又有白微从院里出来,传话说:“今朝便到这里。你们且家去,明早按着次序再来。”众人依言散去。白微便向章士恭笑道:“三哥儿来了?大奶奶正等着。”章士恭忙跟着进去。洪氏见他来,便道:“明朝是七夕。你卯时过来,把家里奶奶、姑娘们做得的巧果儿送到小丰庄老太太那儿去。另有家里爷们儿手制的磨喝乐也一并带去,交给回七爷照例供奉。”章士恭忙应了。洪氏又吩咐:“送了东西先不着急家来,你办一百斤米面、五十斤菜蔬、五十斤瓜果,给雕庄清溪的清水庵送过去,告诉住持师傅下个月的桑皮纸加一倍送来,其他麻索、葛布之类照旧。”章士恭也应了。略待半刻,见洪氏无语,方欲退出,洪氏忽又道:“你且站住。大爷也有事寻你。你在这里等一等。”就叫白星:“去看大爷什么时候家来。再叫厨房把夜饭添上一个人的分量。”然后告诉章士恭:“一会子事情完了,跟大爷和由哥儿一道用了夜饭再去。”
说话间,章望从前面章霈的书房下来。见章士恭候在院里,因笑道:“我正要寻你,有事体问你。”遂带了他往侧边厅里。两人坐下。章望便问:“士恭今年有二十一了?你家里是兄弟三个,你排老末,是么?”章士恭忙答道:“到八月就二十二了。上头正是两个兄长,大爷说得一点不差。”章望点头笑道:“我收到学里郭先生的帖子,说你大兄家的侄儿如今开蒙,资质不坏,倒该来诚正院读书。我记得你当初也在诚正院上过两年学,只是家里连续遇着事,一时荒疏,就觉着接续不上。如今你领着这边府里的差事,又成家立业侍奉母亲,日子也算过得,但想一想终究有些可惜。所以我就要问你,你心里头有什么打算?是就这样多学些营生经济事务呢,还是趁着年岁还轻,重新把书本子捡起来?远的不去想,一个秀才总还是挣得上的。”章士恭没想到是这番话,一时要张嘴,又不知道如何应答。章望看他形容,还有什么不知道的,笑道:“不必急,你且定心想想,也回去跟家里商量商量,想好了再给我回话。”说话间章由进来。章望便叫一起用饭。其他无话。
这章士恭吃了夜饭,告退回家。也不坐车,让小幺儿赶了骡车跟在后头,自己慢慢一路踱回去。到了兴隆巷家里,老母妻子一起来接,都忍不住问:“怎么去了这么久?就以前四奶奶留饭,也未有这样晚的。”章士恭就把章望问的话说了,又道:“我心里乱乱的,想不出个头绪来。”尹氏听着也为难。倒是董氏说:“望大爷说了不急,你慌什么。再说这件事也该定心想想。你要读书,至少也把以前的书本自翻出来瞅瞅,看还有多少功夫剩下,自家肚里先有个底。要是打定主意不读书,也总不会一辈子只替家里赶车运货,但要做些旁的什么,难道不也要先有个算计?不都盘算妥当,到时候望大爷问起来,你又怎么答?索性多想两天再说。”章士恭果然觉得有理,遂把各种想头都暂抛下,洗漱安置不提。
到了次日,章士恭早早起来,赶到顾塘章府。先见过洪氏,然后领对牌凭条,支钱粮,派车马,在二道院门上等着接各家装点的巧果盒子。待他这边一应预备妥当,章家各房前去吴太君问安的家人也都在轿厅聚齐。章士恭便让启程。一行车马出城北门而去。
一时就到小丰庄。众人问知吴太君等皆已起身,方用毕早饭,遂往请安。不过随意说两句话,就让退下,然后方叫章士恭进去。章士恭进了正房,转过屏风,但见中间榻上坐着吴太君,跟前脚踏上坐着一位六、七十岁的姥姥,认得是吴太君先前的丫鬟、章望的奶母邹氏;又有一位闺秀,紧挨着吴太君坐在榻上。章士恭一瞥之间,只觉十分眼生,慌得低下头去,匆匆不知究竟容貌,依稀是十三四岁模样;悄悄儿抬眼,便见马面裙略动一动,带得上面一枝精致挺秀的玉兰花如着了风一般颤颤摇曳。章士恭吓得再不敢多看,更不敢近前,跪在当地,远远地磕头,一边嘴里道:“给老祖宗请安!老祖宗万福万寿,吉祥金安!”
却说吴太君这日起来,就听见邹氏一早过来,又带了许多自家制的巧果盒子、磨喝乐偶人并各种瓜果奉献上来过节。吴太君十分喜欢,忙带了黛玉来赏玩品尝,三个一起吃早饭;吃了饭,又取九尾针、五彩线等物做妆饰。正和乐间,恰众人从城里过来请安,因都是亲戚,吴太君便叫黛玉照旧坐着,不必避开去。此时章士恭来,见他惶恐,吴太君笑道:“恭小子是头次见你林姑妈?快过来磕头。都是一家子亲戚,要是以后当面还不认识,可不成笑话了?”
章士恭听到“林姑妈”三个字,就知道是先林姑太太的孙女、表大爷林如海的千金,又与表叔章回新订了亲的,于是赶紧挪上前两步,向林黛玉跪下,结结实实了磕一个头,说:“拜见林姑妈!林姑妈金安,荣贵吉祥,长乐安康,多福多喜,万事如意!”说得吴太君、林黛玉都忍不住笑起来。
吴太君一边就告诉黛玉:“这是住在兴隆巷的恭小子,算起来他爷爷跟你父亲是表兄弟。以前也在咱们家学里读过两年书,现今跟你望大婶婶手底下做事,听说倒是十分伶俐可靠。”黛玉笑道:“大婶婶得用的人,自然不会有错。”随即向章士恭道少礼,请旁边座上坐,又问顾塘家里洪氏等人安好。说话间,这边紫鹃、青禾早见机取了表礼来,乃是一匹尺头、一匣子笔、两个银锭、两个如意形状的小金锞子。黛玉略看一眼,遂向章士恭笑说:“今日仓促,失礼勿怪。”章士恭再三谢了方接过。吴太君知他还有旁的事情,就让退下自便。并无多话。
吴太君就叫丫鬟石榴:“恭小子送来的家里做的巧果盒子,把三位太太、望大奶奶、魁四奶奶和大姑娘、二姑娘做的一样挑一个出来,拿这边来我看看。其他的不必动,只挪到早上我让备的车上,一会子有用。”又向邹氏道:“其他人我不知道,家里也就是这几个的手艺能跟你来演上一演。正好恭小子送了过来,就拿来尝一尝,看是也不是。”
邹氏笑道:“我的手艺还是跟老太太学的。这几年人也懒,老不爱动,怕是早丢下了,再不敢跟太太奶奶们来比试。老太太这会子话说满了,待会子东西拿过来,林姑娘可别笑话咱们。”
这边林黛玉正重新拿了九孔针,正穿那五彩线,听了这话,忙丢开针线道:“婆婆这话说的。我可是连做都不会做,只等着分老太太、邹婆婆、舅祖母、婶婶还有姐姐们的巧劲儿,哪有工夫笑话人呢?”
吴太君闻言,指着黛玉穿好的那些针线,笑道:“看看,还说不够巧的?倒是我如今年纪大了,眼睛也花,再弄不来这个,要分我的巧劲儿,只该提早来二十年罢!”一边说,一边招手让黛玉把穿好的五彩线拿到跟前。吴太君便拈了一根针,先摸着线拧成细的一股,绞下一尺来长,又折做差不多长度的几段,手指上下一折一翻一绕,就攒出一朵五彩的线花来,给黛玉簪在头上。
黛玉摸着花,又是新鲜又是有趣,忙问吴太君:“究竟是怎么弄的?老祖宗快教给我。”吴太君就又攒了一朵给她。黛玉仔细看她动作,只一遍就记住了大概,再上手弄了两次就通学会了。于是攒一朵给吴太君簪上,又攒一朵给邹氏。
邹氏戴着花直笑,只说:“果然我福气足,这脑袋竟是有大造化的,今朝就赶上了姑娘亲手替我攒花儿戴呢!”逗得吴太君也笑:“老货,得意一下也就够了。再摆鲜欢,当心我一把给你揪下来。”
说笑间,石榴带了人搬了两个巧果盒子进来。吴太君忙招手:“快拿过来。”黛玉在旁,侧头看过去,见盒子里装了十五六块点心,都是婴儿手心大小,有手制了大致形状的,如鸡、兔、松鼠、顽猴,也有印模卡出精细花纹的,如牡丹蝴蝶、荷叶鲤鱼,还有两块状如牛舌无纹无饰,只上头钤了一个“鹊登梅”红印的。吴太君指着那两块笑道:“这是你望大婶婶做的,别看不如其他的花哨,里头用的工夫是最足的,醒好的面少说也要揉上大半个时辰,然后扯成这样长的面团,再刷一层蜂蜜,一层鸡蛋液,这样烘出来又香又酥,吃到嘴里又最实惠,连外头的颜色也好看。我就爱这样的。”说着就动手拿一块往自家嘴里送,又叫黛玉一起来吃。黛玉也学着吴太君,拈了一块,也不用帕子,直接拿手托着,略尝一尝,果然外脆内酥,入口便即化作满嘴甜香。黛玉忍不住连吃两口,待觉察吴太君注目,这才一下顿住,脸上也不禁发红,说:“老祖宗看我做什么?婶婶做的巧果儿不中吃?”又叫莲蓬,“给老太太倒茶,润润口。”吴太君只管点头笑,慢慢把手里巧果吃了,这才让石榴将余下的巧果分给邹氏并一众大丫鬟,道:“都沾沾喜气,分润些巧劲儿。”
一时食毕,众人伺候吴太君、黛玉洗手净面。邹氏亲为吴太君整鬓发,一边道:“老太太赏了我们喜气巧劲儿,庄子上其他人还不知道怎么羡慕呢。”
吴太君笑道:“既这样,一发赏个大宗。左右家里送来的有多,石榴,你去拿二十个巧果盒子给庄头萧友顺的老婆,再从我这边出二十两,添些果酒并瓜子花生之类,教庄上女人今晚上会个乞巧的局,一起乐和乐和,也省得各处灯烛香火,白添了织女娘娘的烦神。”
邹氏忙笑道:“那我就替庄上女人们先谢老太太的赏。”又说:“她们今天真是有的乐了,白天有大集,请了两个戏班子过来唱一天,晚上家来庄子上,又会乞巧的局。也亏得老太太过来,往年就没这样热闹。”
吴太君点头笑道:“说到热闹,咱们在家虽也高兴,到底就这么点子人,玩的也有限。不如我们也往集场上去,有好看的戏看一出,有好玩的物件买几样,也不白费了在庄子上过一次节。只是,须得要换一身乡下人家的家常衣裳再去。”又拍黛玉的手,说:“玉儿以前也没在乡间田头走动过,今天就跟着我,一起凑个热闹。”
黛玉一路听下来,早是喜出望外,只是到底心细,凡事多想一层,因道:“老太太的主意,果然是极好。就是这会子日头已经上来,又眼看着昼饭的时辰。且又不知道父亲和表哥什么时候家来,我们出去,总要跟他们说一声。”
吴太君闻言笑道:“你父亲和英哥儿去村学里带着他们晒书本、拜魁星,想来一定是会被拖住,多半要过了午才能回来。咱们乐咱们的,管他们作甚?再说,他们家来,只怕就要啰嗦,平白耽搁了我们出门。”
一语未了,外头就报:“林大爷家来,七少爷家来。”吴太君顿时一呆,黛玉忍不住好笑,慌忙转头——恰林海、章回走进来,倒也不以为怪。吴太君便向两人说了要去集场玩耍。林如海果然急忙劝止,只说:“老太太到底上了年纪。集场上人又多,又杂乱,万一冲撞了,岂不是败兴?不如就在家里乐一乐。左右今番请了两个班子,就把一个叫到这边庄子上单独演给老太太看,也是无妨。”
吴太君嗔道:“我虽七老八十,又不是那等耳聋眼花、腿脚不济的糟老婆子,怕什么人多事杂?且是自家村上的集场,来来往往哪个不认识哪个,谁又敢冲撞我?倒是你一张口就要拉一个戏班子家来,让村里人平白少了一半的乐子,这是你外祖父当年教的为官做宰之人该有的气派?”
林如海听这样说,慌得跪下,道:“是孙儿说错想岔了。老太太责问的是。孙儿这就安排下去,随时伺候老太太出门。”
吴太君这才满意,说:“你只管去。我跟玉儿换换衣服就来。”遂带着林黛玉、邹氏往后面屋里去。黛玉只与章回交了一眼,便匆匆去了。
这边章回搀林如海起身。林如海道:“这可怎么好呢?这会子天热不说,集场上人多,难道真让老太太就这么随处走动着?你有法子再劝一劝,或者去那边打个来回就罢了。”
章回道:“方才老太太也说了,这一片既是咱家的产业,四里八乡少有不认得的;此去集场又不远,就有什么事情,来回路程也都有限。老太太是喜欢热闹的人,不如就让凑一凑这个热闹,老太太也开心。不过这里多调些人手,总留神照应周全才是。伯父不要太过担心。”又笑道:“虽说村上这些集场、社戏之类不能与城里头相比,但新鲜热闹上头还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是村上人一年到头难得几次的一家数口人聚在一处松散开怀。想来老太太惦记的正是这份野趣并着天伦,如此才一定不肯错过。”
林如海听这样说,明晓得章回是故意拿自己与黛玉的父女之情来劝,心里却实在禁不住先软下来:想到黛玉闺阁弱质,幼时病怯不宜出门,及长,又是外祖母荣国府收养,落地至今,算来自己竟从未有一次真正带领她玩耍出游。歉疚之情一起,就再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林如海于是叹气道:“我也是客,今朝还是要交托给你了。”
章回笑道:“定不辱命。”遂陪林如海到前面,教庄头萧友顺召集了庄丁仆从,告诉了吴太君等出行之事,令各处先行安排人手、备用车马等物;又急遣人往村正、里长及耆老处通告吴太君之行,并往两家戏班各自重排下半日及晚上的戏单。他这头一一料理毕,那边吴太君也教林黛玉劝服了等午饭后歇了昼再行起身,于是正院里一起用了昼饭,又定了出门时辰,各自歇去不提。
注:
摆鲜欢:方言词,就是“显摆”、“嘚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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