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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是镇南王先动的手?”
乾清宫中,胡濙和怀恩二人站在底下,朱祁钰看着案头递上来的一堆弹劾奏疏,不由感到有些头疼。
作为如今大明辈分最长的亲王,岷王薨逝,自然是受到了朝野上下的关注,虽然平素的时候,朝廷官员都谨慎的同宗室往来,但是,这种时候,只要是在京的官员,无论品阶高低,基本上都会找时间上门吊唁一番,哪怕是进不了门,但是心意总是要尽到的。
这就导致了,岷王府外的冲突发生的时候,里里外外都有一大帮人瞧得清清楚楚。
不出一个下午,一大摞弹劾宗室跋扈的奏疏,就递到了御前,只不过,这些御史们,对于这件事情,也是各执一词。
有些弹劾襄王灵前闹事,不敬长辈的,有些弹劾镇南王嚣张跋扈,公然带领家奴殴打朝廷亲王的,当然,也有些是两边一起骂,直言朝廷应当尽快整肃宗室风气。
而且不仅如此,除了御史们的这些奏疏,朱祁钰同时接到了东厂的奏报,仍然是不到半天的时间,民间茶肆当中,已然将这件事情传开了。
不过,老百姓们关注的重点,显然和朝廷上的官员不同,这件事情发生在岷王府外,所以襄王在众人面前说的那一番话,自然也很快就传扬开来。
对于老百姓们来说,这种宗室秘事,父子夺位的戏码,自然是津津乐道,几乎是立刻,就成了各大酒楼妓院茶余饭后的谈资。
光是这半天的工夫,传出来的谣言版本,就已经有了七八种……
涉及到两位宗室,其中一位还是先皇兄弟,胡老大人显得十分谨慎,言辞之间都斟酌再三,片刻之后,方道。
“回陛下,确实如此,不过,这倒也不能怪镇南王冲动,毕竟当时,襄王爷言辞之间,的确……不甚妥当。”
这话说的颇是端水,看似是有所偏向,但是实际上,却没有任何态度上的表达,只是把情况说了出来。
然而,胡濙不好开口,朱祁钰却没有这个顾及,轻哼一声,道。
“不甚妥当?恐怕不止吧。”
“岷王太叔祖尸骨未寒,他就跑到王府门前大放厥词,意有所指的含沙射影,最后还跟镇南王大打出手,简直是丢尽了天家颜面!”
听了天子的这番话,胡濙低了低头,心中不由暗道,陛下您这拉偏架,也拉的有点太明显了。
他承认,襄王的做法,的确有些恶心人,老岷王刚薨没两天,就跑到人家府门口,明里暗里的耀武扬威,话里话外说老岷王是镇南王害死的,这换了谁谁也忍不了。
但是,这并不代表在这件事情当中,镇南王做的就没错。
要知道,态度和口气这个东西,是没办法拿出来当证据的。
哪怕襄王的态度不好,摆了全副仪仗到岷王府门口,名为祭拜,实为挑衅,可到底还有个名在!
要知道,当时在岷王府外,襄王屡屡开口,死咬着自己是以宗室晚辈的身份,来吊唁岷王叔祖的,反倒是朱音埑年轻气盛,直言要将他赶走。
这事情细节描述出来,朱音埑的做法他当然能够理解,但是,真要讲道理,是没法讲的。
襄王非要说自己是去吊唁的,其他人就算心知肚明他不是,也没法否认。
至于说马车仪仗,还有他的袍服,这明显是在刺激镇南王父子,但是要细论起来,礼制上并无违制。
这里需要注意一点的就是,襄王的身份,和其他前去吊唁的官员是不一样的,其他的人,即便是身份贵如胡濙,也是臣子。
按照皇明祖训的规矩,臣子遇王,皆需下马下轿,所以,胡濙等人早早的将轿子停在巷外,一方面是出于对逝者的尊重,另一方面也是规矩礼法的要求。
但是巷外不一样,襄王是宗室,是朱家血脉,是天潢贵胄,皇明祖训中可没说,两王相见,哪一方需要下马步行。
所以襄王要摆架子,也只能由着他,最多暗地里议论他嚣张无礼而已。
至于说袍服,也是一样,的确,身为宗室晚辈,襄王应当具丧服祭拜,着常服而来,甚是失礼。
但是,真的要摆到台面上论规矩,只有天子驾崩,才应该天下举哀,朝野着素。
岷王身份再尊,也不能僭越到,让整个朝廷上下,宗室文武,都一块服丧的地步。
所以,正常情况下,吊唁的规矩,其实和正常百姓吊唁差不多。
这种情况下,只要不穿大红这种明显是挑事的颜色,着其他颜色常服前去,其实也无关大碍。
毕竟,在寻常百姓家,不可能祭拜个逝者,还要自己准备丧服,一般情况,都是到了之后,用主人家准备的。
只不过,能够去到岷王府吊唁的,也没有哪个缺那一件丧服的钱,为了表示自己的敬意,基本上都在远远下轿的时候就已经换上了。
但是,若用这个理由来责怪襄王……还是那句话,襄王身份毕竟不同,是宗室贵胄,不能用寻常臣子的规制来约束。
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要细论起来,镇南王的错处更大。
天子脚下,公然殴打亲王,哪怕他自己也是宗室,这也是大罪!
诚然,从辈分上来说,镇南王比襄王还要长一辈,从情理上来说,他的做法也能够理解。
但是须知,这都不能成为殴打一位亲王的理由。
天家和寻常小家不同,不仅要讲长幼,还要讲尊卑,说句大不敬的话,如果说仅因镇南王辈分更高,便可责打襄王,那么,襄王作为王叔,辈分比天子更高,难道可以责打天子不成?
当初岷王之所以能够请“家法”责打襄王,除了因为他是硕果仅存的太祖子嗣,辈分最高之外,更重要的是,他身上还挂着宗人令的官职。
除了手执大圭的天子之外,满朝上下,有资格惩处一位藩王的,也就只有同样为太祖所设的宗人令一职了。
但是很显然,镇南王,并不满足这个条件。
甚至于,从严格意义上来将,镇南王只是一介郡王,公然棒击亲王,细论起来,甚至可以说是以下犯上!
这个道理,胡濙相信,天子不会不明白,不然的话,天子也不会开口就问,是不是镇南王先动的手。
踌躇片刻,胡老大人硬着头皮,还是开口道。
“陛下,此事双方皆有不妥之处,不过终究是镇南王先动手打人,虽然情有可原,但是事情既然闹到如此地步,依臣之意,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好。”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何化?”
上首天子明显有些不悦,口气当中都带着几分质问。
叹了口气,胡濙想了想,道。
“陛下,照祖制,藩王一旦就藩,非奉诏不得入京,前番陛下登基,普天同庆,召诸藩王入京觐见,已有逾制之嫌,然彼时朝局动荡,瓦剌之战刚刚结束,正是需要各地藩王屏护天家之时,故而臣不曾阻止。”
“随后,为一改宗室习气,教化宗室子弟,陛下欲起宗学,命岷王爷留京任宗人令,亦是圣明之举,然则,仅是宗学之事,原不必劳动两位藩王,只不过因岷王爷年迈,故而诸王推襄王辅之,这才让京中同时有了两位藩王坐镇。”
“再往后,岷王爷重病,为岷府长孙向陛下请求赐婚,得了特恩,镇南王方携王妃入京操持婚事,但是如今,婚事已结,岷王爷也……镇南王的确并无理由,继续留在京中。”
这话没有明说,但是朱祁钰又岂会听不懂。
言下之意,无非是让镇南王尽快离京,息事宁人罢了!
应该说,襄王这么一闹,的确让镇南王陷入了被动当中,而且,胡濙之所以让镇南王离开,还有一层缘由,虽然没有明说出来,但是,朱祁钰自然是懂的。
胡濙说了这么一大堆,其实就是在提醒朱祁钰,镇南王迟迟不肯离开京师这一点,是惹人怀疑的。
襄王在岷府外,说的虽然是无稽之谈,但是,却也不是空穴来风。
回来之后,胡濙细细的想过,要说谋害岷王,镇南王肯定是没有那个胆子的,毕竟是在京城之中,天子脚下。
以天子的性格,如果说发现镇南王是这等德行败坏之人,不用别人出手,天子就会先收拾了他。
尤其是在当初那桩案子之后,镇南王岷府世子的身份可谓稳如泰山,根本没有必要争这个时间。
但是,如果说不是为了岷王之位的话,那么,镇南王这么久以来,迟迟不肯离开京城,就只能说明,是另有缘由。
再想想,这么长时间一来,天子也对镇南王的盘桓京师视若无睹,那真正的用意,其实就很明显了。
宗人令!
说岷王是镇南王害死的肯定不会,但是,要说镇南王就是在等着岷王薨逝,然后好接手宗人令的职位,倒是大有可能。
所以,从另一个角度来想,襄王抛出这么一个荒谬的理由,其实目的未必是让所有人相信,或许他真正想要的,只是用最夸张的方式,引起朝野上下,对镇南王迟迟不肯离开京师这件事情的关注。
毕竟,如果没有镇南王的存在,那么,襄王才应该是下一任宗人令的人选,甚至于,即便是有了镇南王,在宗人令的职位上,襄王依然是有优势的。
论能力,襄王被诸王共推辅佐岷王管理宗学,本身就很能说明他在诸王中的地位,论亲缘,他是天子亲叔,更适合执掌宗务,唯一稍有缺陷的,就是他的辈分并不是最大的。
但是,朝中如今虽然没了太祖子嗣,但是,仁庙子嗣还是有的,要是单论辈分,也数不着镇南王这个旁支郡王。
当然,这些都是外在的因素,宗人令一职,说白了,也是替手执大圭的天子管理宗务,所以,再多因素,最终都要看天子的意思。
而这,恰恰是襄王最欠缺的!
所以,襄王想要赶走镇南王,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现在的局面,应该说,恰恰是对襄王有利的,朱祁钰也明白这一点,但是……
脸色有些不好看,朱祁钰问道。
“所以,大宗伯给朕的法子,就是在岷王新丧之时,将镇南王赶出京师?”
这话明显是反问句,真要是点头接话,那也就只有某于姓少保敢了。
胡老大人很明显不姓于,所以,他显然不可能就这么木讷的点头,事实上,就在刚刚说出那番话的时候,这位大宗伯心中已经迅速有了对策,就只等天子发问了。
“启禀陛下,出了这样的事,若不责罚镇南王,恐朝野上下有所物议,且民间议论也难平息,故而,臣以为,可令镇南王将岷王扶灵归于岷地,至于襄王,在岷王灵前闹事,和宗室大打出手,亦需责罚,臣以为,当免去襄王左宗人一职,命其回归藩地,静思己过。”
“至于京中诸宗务及宗学一事,臣以为,可交由礼部及翰林院教导考核,不必再由藩王留于京师!”
殿中静了静,朱祁钰抬头看了一眼胡濙,微微有些惊讶。
这个老狐狸还真是……狠啊!
果然胡濙还是胡濙,不牵扯他的时候,悠悠哉哉的作壁上观,但是,既然脱不开了,那么,就自己下场狠狠的捞一块肉。
要知道,不管是岷王,襄王,还是镇南王,甚至是朱音埑,按照惯例来说,都是不应该留在京师的,只不过因为宗学的事情,重新任命了宗人令,才让他们有机会留在了京师当中。
但是须知,宗人令的设置,除了管理宗学,还会干预日常的很多宗务,而这一部分,原本是属于礼部的权力。
当时诸王皆在,为了成功把宗学建立起来,礼部做了让步,胡濙也一直都没多说什么,只当没有这回事。
可谁想到,趁着这个机会,他竟又绕了回来。
镇南王和襄王两边,不是都有错嘛,既然如此,谁都不要留在京师里,两个人不是要争宗人令吗,既然如此,那谁都不要当这个宗人令了,还和以前一样,虚设宗人府,将宗务交由礼部代为管辖,岂不是皆大欢喜?
应该说,胡濙在这个时候提出来这个法子,就是三个字,稳准狠!
他清楚的知道,天子不愿意将宗人令的职位交给襄王,与此同时,这次的事情当中,也的确是镇南王有错,一旦闹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更重要的是,从当初正旦大宴时天子要设立宗学,胡濙就明白,天子有心要收束控制宗藩的势力和影响。
宗人令的这个职位,本身其实是相互妥协的结果,既然如此,那么何必苦恼要交给哪个藩王呢?
既然闹出了这样的事,那么,干脆借此机会,将宗学的控制权,重新收回到礼部来,这样,岂不是从根子上解决了宗人令的问题,也符合天子进一步管控宗室的大方向!
应该说,这番话说出来之后,就连朱祁钰,也忍不住有些心动,开始认真考虑胡濙所说的法子,到底妥不妥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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