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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到岷王幽怨的目光,胡濙面无表情,但是心中却也忍不住唉声叹气。

奏疏的内容他是知道的,当初看见的时候,他也是眼皮子直跳,感到心惊胆战的。

不错,这奏疏不是他写的,或者说,只是他执笔写的。

和岷王猜测的一样,打从钦天监做出预测开始,或者更准确的的说,是天子觉得未来几年会有大灾开始,胡濙就被召进了宫。

开始他也在疑惑,这种事情,和他一个礼部尚书,能有多大的关系,可事实证明,关系大了!

天子这回,把主意打到了宗室身上!

事实上,这段时间以来,底下衙门在为赈灾准备各项具体事务,六部也都没闲着。

户部沈翼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在得到天子的旨意之后,用短短数天的时间,就盘点清楚了国库如今的状况以及周边的存粮,对于各地的财政情况,也有了基本的清点。

可结果是,并不理想!

国库如今的底子还是太薄,原本经过了土木之事后,朝廷就该休养生息,可是,一件接一件的大事,虽然已经在尽力控制花用,而且有不少都是天子垫了钱,但是,还是紧巴巴的。

如果说要应对荒年,那么想想办法也不是不行,但是如果接连都是灾年的话,只怕就要有困难了。

说到底,还是要看所谓的“灾情”,到底有多严重。

打那以后,胡尚书就发现,天子有些不对劲儿,每次看着他的眼光,都若有所思的。

后来,总算有一天,天子召他进宫,对他说。

“大宗伯,朕这里有份奏疏,大宗伯瞧瞧……”

然后,胡濙就看到了一份,‘自己’上呈的密疏!

这的,时至今日,老尚书想起来,还是一脸郁闷。

他入仕五十年,侍奉过五位天子,可还是都一次见到,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上呈的奏疏的……

可是郁闷归郁闷,胡濙看完之后,就知道,这口黑锅他背定了!

要是寻常的锅也就算了,但是眼前这一口,可真是好大一口锅……

所以理所当然的,胡老大人得拉个垫背的。

这京城当中的岷王爷,可不就是个绝佳的对象吗?

对着面前的胖王爷露出了一个真诚的微笑,胡老大人希望让他觉得,他们是站在统一战线的。

然而,这个诚恳的笑容,落到朱徽煣的眼中,却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不怀好意。

不多时,看完了这本奏疏,朱徽煣的眉头忍不住紧紧皱了起来,道。

“陛下,宗藩乃是社稷藩屏,礼部贸然更动宗藩之政,恐引起宗室物议反对,请陛下三思。”

“哦?叔祖觉得这其中的措施不妥?”

闻听此言,天子挑了挑眉,问道。

朱徽煣沉吟片刻,看了一眼胡濙,最终还是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奏疏中重宗学,设科选,制拜扫,革冗职等措施,难度不大,但是,其中有些举措,恐有违皇明祖训,难以通过朝议。”

“除此之外,严保勘,立忧制,慎婚姻,严刑罚等措施,诸宗室恐难接受,尤其是定宗禄一事,更是困难无比。”

“故臣以为,此事还需斟酌。”

朱徽煣说的委婉,但是实际上,基本上是全盘否决了这份奏疏。

虽然说,这份奏疏是胡濙“上”的,但是,最清楚其中内容的人,却是朱祁钰。

事实上,这份奏疏当中的所有内容,都是他一手斟酌出来的。

宗藩问题,是大明的痼疾之一!

可以说,最终大明之所以垮掉,宗室的巨大负担,是有巨大责任的。

对于这一点,朱祁钰早就有清晰的认知。

所以,对于宗藩的改革,是早晚都要进行的。

只不过,原本的时候,朱祁钰并没有打算这个时候启动宗藩的改革,只是在登基之初,设立了宗学,让各府子弟前来读书,好为以后的改革来做铺垫。

但是即便如此,还是遭到了重重的压力。

要不是朱祁钰提前把诸王都叫到了京师里来,恐怕真的没那么容易通过。

而现在,这份宗藩改革的奏疏,要比宗学激进的多,也不怪朱徽煣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份奏疏的内容,大致可分为九条,所谓重宗学,设科选,制拜扫,革冗职,严保勘,立忧制,慎婚姻,严刑罚,定宗禄。

基本上涉及到了方方面面。

总结下来,其实也简单,前面的几条,对于宗室来说,都还算是好事,重宗学,设科选自不必说,就是加强宗学的地位,同时开放低阶宗室入仕之途。

这两条,是之前设宗学的时候就提过的,当然,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彻底的落实下去。

但是后面两条,就有些难度了。

制拜扫和革冗职,是相辅相成的两条措施,所谓革冗职,革去的并不是王府的官职,而是远支的宗室,这个革去,当然也不是开除宗谱,而是和制拜扫相结合,令宗子负责拜祭扫墓,承继主脉,其余的宗室,则仅仅只留其名,革去其宗禄和特权,令其与庶民无异。

理论上来说,这两条措施,和重宗学,设科选相配合,算是给低阶宗室勉强找了一条出路,但是……

“既是如此,那便一条条的说吧。”

“宗藩之弊,如今初已显现,宗室岁禄皆重,地方难以为继,长此以往,必定成一大弊,所以,宗藩改革,势在必行!”

面对着朱徽煣的忧虑,朱祁钰倒是干脆,直接了当的堵死了他的后路。

既然要改,就不能犹犹豫豫的。

朱祁钰之所以不亲自出面,是因为他如果自己出面,那么和宗室之间彻底没了缓冲,很容易激化矛盾。

但是,这不代表他的改革之心不坚定。

此处没有旁人,他倒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的。

见此状况,朱徽煣胖胖的脸,更是皱成了包子,他没想到,天子竟然这么坚决。

这可如何是好?

不过,朱祁钰却并没有管他,而是继续道。

“重宗学,设科选,制拜扫,革冗职,是为中低阶的宗室寻一条出路,现如今,我大明宗室虽然还不算多,但是,随着时间越长,宗室子嗣繁衍,必然会越来越多。”

“朝廷的税收有限,长此以往,不仅会对朝廷造成负担,而且,诸宗室也会渐渐领不到禄米,所以这一条,不仅仅是为了朝廷,也是为了宗室自己着想。”

这……

大明如今的宗室,在册的差不多也就七八千人,这个数字虽然不少,但是,以朝廷的供给,还是负担不算特别大的。

虽然有一部分低阶宗室日子过的不太好,但是,也没有到难以为继的程度。

当然,天子说的的确有道理,未来随着子嗣繁衍,肯定会出现难以领到禄米的情况。

可说到底,这不还远着呢吗?

这个时候这般折腾,只怕难度要比问题真的出现的时候再去解决,难度要大得多。

而且……

“陛下,恕臣直言,若除远支宗室禄米,势必会令诸宗室生活困顿,宗学之设,虽收宗室子弟,但是并非人人都有机会进入宗学,而且,宗学考核严格,即便是能够顺利结业,也难顺利进入朝廷任职。”

“所以,此举最终极易变成一纸空文,徒令低阶宗室受苦而已。”

事到如今,朱徽煣也算是看出来了。

天子叫他来,就是想对宗藩出手。

既然如此,那该说的话,就不能不说。

他不会傻到对抗天子,但是,要说傻了吧唧的天子说啥就办啥,那他只怕也过不长久。

朱徽煣自己就是藩王,所以他当然清楚,宗室积弊在何处,所处的境地是什么。

所以,他自然也能看得出来,重宗学,设科选,制拜扫,革冗职,最重要的一条,其实就落在最后的革冗职上。

革除远支宗室的禄米特权,就能大大减轻朝廷的压力。

这才是天子的目的。

但是,如果真的想达到这个目的,现在天子给出的条件,显然是不够的,更何况……

“况且,陛下恕臣冒犯,革冗职之事,有违皇明祖训。”

凡郡王子孙,授以官职,子授镇国将军,孙授辅国将军,曾孙授奉国将军,玄孙授镇国中尉,五世孙授辅国中尉,六世孙以下,世授奉国中尉。

这是白纸黑字,写在皇明祖训中的。

所谓革冗职,几乎是明晃晃的在违背皇明祖训。

事实上,这也是宗藩改革最大的难处所在。

太宗皇帝以靖难继位,打的旗号是拨乱反正,所以,很多洪武年间定下的规矩,就不能动。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能削藩!

或者更准确的说,至少不能明面上无缘无故的削藩,只能旁敲侧击的削弱藩王的势力和影响力,但是想要大动干戈,却是不行的。

不然的话,太宗皇帝自己的继位法统,就要受到动摇。

所以大明不能削藩,最多只能在藩王犯错的时候予以惩罚,要不,就是迁封地,让藩王“主动”上交卫队,禁止出城游猎等等一系列具体的措施。

严格意义上来说,革冗职革的是远支宗室,所以并不能算是削藩。

但是……

这话说的过于直接,以至于,朱徽煣自己都有些心惊胆战的,说完之后,赶紧找补道。

“陛下明鉴,臣自是知道陛下为宗亲长远筹谋之心,但是,此议若出,恐引起误会,若有不明陛下真意之辈,以皇明祖训上奏,恐令宗室不安,朝野动荡,请陛下三思。”

说白了,这件事情,既从名分上来说,名不正言不顺,从实际操作上来说,难度也颇大。

宗室入仕,只要在洪武时代有过,但是,也是极少。

发展到现在,大明的政治结构当中,就没有宗室的位置,一旦有宗室进入进来,必定要侵犯一部分人的利益。

这其实才是最大的难关!

别的不说,吏部的考选那一关,想要过就十分艰难,就算是竭力争取了,能够拿到的名额,也必然是少得可怜。

所以这种做法,在朱徽煣看来,其实很不现实。

不过,朱祁钰显然是提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沉吟片刻,道。

“叔祖,太祖当初定皇明祖训,是为朱家子孙能够绵延安稳,屏护社稷,朕以为,只要不违此初衷,些许细节,因时而动,并无不可,叔祖觉得呢?”

这话一出,在场的两人,都心中一惊。

虽然天子话说的委婉,但是这话中透出的意思,其实很简单……

祖制,也并非不可以变!

这是朱祁钰头一次在臣下面前,哪怕是私下的场合,表达出这种看法,尽管只是表露出了一点点这个意思。

但是,仍旧让胡濙和朱徽煣二人,心中都惊诧不已。

二人对视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复杂情绪。

这话要是流传出去,可以想见的是,还不知道要引起多大的风波……

“而且,礼部上了奏疏,叔祖也可以上嘛……”

不过紧接着,朱徽煣就没时间感到惊诧了。

因为接下来天子的话,彻底让他明白过来,今天自己是来干嘛的。

只见天子静静的看着他,轻声开口道。

“入仕只是一条路,朕前些日子还接到了奏疏,说是地方有奉国将军,私自贩盐,有乡君和地方仕绅联合,买卖布匹丝绸,这些事情,都是违令之举,但是,朕亦知诸宗室有些时候生活不济,能宽宥的,自然也该宽宥。”

“只不过,长此以往,总而言之不是个办法,叔祖觉得呢?”

啊这……

朱徽煣瞪大了眼睛,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要是还听不明白,天子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就不用在这京城待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宗室们是不准从事任何职业的,但是,条例是条例,实际是实际。

就像很多的宗室会私自侵田一样,自然也有很多的宗室,私下里会做生意,好一些的就做些普通生意,至于胆子大些的,则是仗着宗室的身份,贩盐贩茶。

这种事情,不过心照不宣罢了,如天子所说,闹得不算太大,又都是自家亲戚,真要处置,一堆说情的人,划不来。

所以大多时候,朝廷是不管的。

但是,不管归不管,可眼下天子的意思明显是,想要把此举由暗转明,说白了,天子是想……

“臣斗胆,陛下是欲为宗室开四民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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