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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法度存在的意义,本身是为了主持公理。
什么是公理?
民心民情就是公理!
百姓俗语,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是最朴素不过的道理。
诚然,宋文毅所作所为实则是巧取豪夺,违背法度之举,但是对于皇庄中的佃户来说,他占着一个理字。
那些被夺田的乡绅富户,他们的田地说白了,也是从贫苦百姓的手中掠夺而来,只不过,他们的手段比宋文毅要隐蔽,是趁着灾年或者百姓家中发生变故时,依靠欺骗,强迫等各种手段,在官府过了明路的‘自由买卖’。
所以,他们遵循了法度,但是,却不占一个理字。
对于那些乡绅富户来说,他们面对宋文毅这样背靠皇家的内宦,是弱势群体,只能被欺凌压迫,但是相对的是,在普通的百姓面前,他们也会变成欺凌压迫别人的人。
两者之间若无平等,便难谈公道,人与人之间如是,国与国之间亦如是。
宋文毅之所以能仗势欺人,就是因为,他的势力比这些乡绅富户们强,所以这些人在宋文毅面前,没有办法谈公道二字,也没有办法自由买卖,公平买卖。
于谦所为之事,的确是在维护法度,是在维护公道,可这种公道,是片面的,不完整的公平。
没有道理只许乡绅富户欺压百姓,不许内宦欺压乡绅,你要维护公道,就要维护所有人的公道,否则,便是帮凶。
这便是二者必须纠缠在一起的原因,要替这些乡绅富户做主,可以,但是同时也必须要替那些被夺田的百姓做主,否则,便是在变相的帮助这些乡绅富户欺压百姓。
当然,对于恪守法度之人,譬如于谦来说,的确不会单单只管内宦仗势欺人,也同样会管乡绅欺压百姓,这一点在场的诸大臣都还是有信心的。
可问题就在这,这件事情和其他动辄牵涉良多的朝务来说,毕竟所涉不大,这中间的内情,若非此刻天子吐露,他们也并不清楚,于谦职在兵部,这等需要详加查探才知的内情,他大抵是并不清楚的。
事实上,这也是朝中很多御史容易犯的错误,只看表面上的事实,而不见全貌便凭一腔义勇出言,要知道,很多时候,事实的确是事实,但未必是全部的事实。
正因于此,朝中大多数的大臣,往往在表态的时候都谨慎的很,从这个立场出发,于谦此次的举动,的确是有些冒失,并不像一个七卿大臣该有的定力。
与此同时,他们也明白过来,天子为什么一直在此事上都是敷衍的态度,直到现在闹得这么大,没了办法的情况下,才把实情说了出来。
因为就算说了,以朝中许多认死理的大臣的脾气,也不会罢休的,在他们的观念当中,既然内宦和乡绅都有过错,那么,均按法度论处便是,而不应该和稀泥一般,以暴制暴。
从道理上来讲,这当然是没有问题的,可事实是在具体的朝务当中,有些事情,是无法单纯论道理的。
以此事而言,宦官欺压乡绅的证据充足,舆情也足够,只要继续把事情闹大,天子到最后多半会让步,将宋文毅处置,这并不算太难,可剩下的事情,就困难的多了。
乡绅兼并民田,是历来已久的痼疾,不仅京畿之地有,全国各处都有,他们的兼并和宋文毅的强买强卖不同,更多的是走的正规流程,在官府的‘监督’下完成的‘自愿’交易,所以,想要从流程上找问题,非常困难。
这些乡绅往往在地方势力庞大,在朝中也有人脉,地方官员需要依靠他们管理乡里,同时也忌惮朝中关系,所以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用心配合,查到最后往往不了了之。
还有就是,宋文毅虽然背靠皇家,但是,他毕竟只是一人,但是乡绅富户,却数量繁多,所谓法不责众,就算是查出来了,一次性处理这么多的人,也势必会引发乱局。
所以重重压力之下,真的推进到这一步,朝廷事实上除了让步,别无他法。
于是,闹到最后,就变成了最初所言的场景,朝中官员秉持公心,要主持公道,可只能主持乡绅的公道,主持不了百姓的公道,最终虽然惩治了宦官,维护了法度,却成了乡绅欺压百姓的帮凶。
从这个角度来说,以暴制暴,虽然不合法度,但是,却未必不是一条能够解决问题的法子。
只是……
“陛下,话虽如此,但是,宋文毅之举毕竟是违背了法度,替皇庄中的佃户讨公道是一回事,可巧取豪夺又是另一回事,若是放任此事不管,此后恐有其他内宦有样学样,此次虽是事出有因,可若成常例,亦是祸患,故而,臣以为,还是需当惩治一番。”
眼瞧着天子的情绪渐渐平息,一旁几个大臣对视一眼,最终,俞士悦斟酌着字句,小心的开口道。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话其实和于谦上奏的道理差不多,但是,这说法上,明显就好听了许多。
然而,听了这话之后,天子的神情却有些不悦,道。
“你们也说了,此事乃事出有因,宋文毅毕竟是为朕办事,既然他并非是蓄意欺凌百姓,那么朕岂能不保他?”
啊这……
在场众人不由面面相觑,得,说白了,这还是面子的事儿。
宋文毅毕竟是皇帝的人,若真的是罪大恶极也就罢了,可如今占着理也要罚,那让天子的颜面往哪搁呢?
但是,这要是不处置的话……
陈循沉吟片刻,上前开口道。
“陛下明鉴,宋文毅虽是为陛下办事,可毕竟行事不当,手段欠妥,闹成如今这个样子,对陛下声名有损,此亦是罪责也。”
“何况,今日早朝上……毕竟物议已起,若迟迟没有结论,恐怕会在朝堂之上再起事端,此与陛下欲息事宁人之意相悖,故而,臣以为,不妨小惩大戒一番,一则震慑诸内宦,令其行止有度,不可肆意妄为,二则也算是给朝野上下一个交代。”
能够混到他们这个地步的,都是人精。
虽然说上意难测,天意莫测,但是身在朝堂,谁能不揣测天子的心思呢?
单说这件事情,最关键的不是宋文毅,也不是于谦,而是天子到底想怎么样。
是真的要保宋文毅呢,还是需要一个台阶,又或者,是在犹豫不定当中,这都要靠他们察言观色的本领。
那么,天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不说别的,单看被召见来的阵容,便可猜测一二。
如今在场的,礼部胡濙,工部陈循,内阁王翱,俞士悦统共四人,这个阵容其实很不正常。
如果说是重臣合议,那么没道理只叫他们几个,而撇开吏部,刑部,兵部和都察院。
如果说是涉事的衙门商议,那更是无稽之谈,这事情和礼部,工部,八竿子打不着,真应该找的,是顺天府尹和刑部,了不起因为牵涉田地,再搭上个户部,当然,考虑到早朝上发难的是于谦,把这位主召过来也算是合情合理。
可天子这些人都没找,偏偏找了他们,用意何在?
他们都和事情本身没有什么牵涉,那么让他们过来,就只能是看重他们几个本身的价值。
俞士悦和于谦私交甚笃,所以最开始的那番敲打,大半都是说给他听的,是想让他代天子去敲打于谦。
至于剩下的胡濙,在朝中资历深厚,摆明了就是天子怕自己情绪失控,用来镇场子的,剩下陈循和王翱二人,一个是内阁首辅,一个是工部尚书,看似没什么关系,但是,他们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对朝中官员的影响力颇大。
陈循早年在翰林院任职多年,门生子弟遍布朝野,跟谁都能搭上些话,王翱职在内阁,也有安抚朝局的能力。
所以说白了,叫他们两个人来,就是想让他们快速把这件事情给平息下去,毕竟除了于谦之外,早已经有不少官员关注到了此事,于谦所为,只不过把事情摆上了朝堂,让舆论进一步发酵而已。
对于天子来说,事实上想要冷处理,已经不行了,他可以晾着于谦一次,但是,不可能次次都晾着。
有了于谦牵头,这件事情如果没个定论的话,那么,势必会掀起更大的风浪。
因此要平息这次的风波,一要让于谦不再揪着不放,二要让他们这些重臣出面,敲打敲打自己手底下的人,莫要再闹事了。
这是天子要达到的目的,想清楚这一点,很多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现如今宋文毅之事发展到这个地步,左右是要给个说法的,只不过就像天子说的,宋文毅是替皇帝办事,而且这件事情勉强算他占理,所以若是重处,让天子的面子也没地儿放。
但是想来,天子也应该明白,若是不加处置也不行,所以对于陈循来说,他现在要给的,就是一个台阶。
宋文毅是要罚的,毕竟朝野上下要有个交代,但是,不能罚的太重,而且,天子这要合情合理,这才有了他刚刚的那番话。
果不其然,听了陈循的理由之后,天子勉强点了点头,道。
“既是如此,便循几位先生之意,宋文毅行事鲁莽,有失法度,引发朝廷议论,杖责二十,罚俸三月,以示惩戒,此事所涉之人,有殴伤百姓者,亦依罪论处。”
怀恩躬身领命,其他几个大臣也心中了然,这便是最后的处置了。
宋文毅要罚,但是原因是他手段有失,天子到底不愿意认他在夺田一事上有过,也正因于此,罚的是宋文毅本人,而没有下令将田地奉还。
这个结果,怕是朝堂上的许多人是不满意的,但是,满不满意,都是如此了,接下来的事情,就该他们来办了。
回想起刚刚进殿时天子的态度,众人心中也隐有所悟,所谓君威难犯,若是再有人在此事上迟迟纠缠不放,天子一怒,可就不是像今日一样这么容易可以抚平的了。
怀着这样的心思,众人告退离开,在宫门口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回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翌日,圣旨发到了内阁当中,俞士悦瞧着圣旨看了半天,最终叹了口气,对着中书舍人吩咐了一声,这回他没有等下衙之后往于府去,而是直接奔了兵部。
早派人递了名帖,因此等到兵部的时候,早有两个吏员在外等候,见到俞士悦过来,连忙上前行礼道。
“给次辅大人请安,尚书大人已在大堂等候,请次辅大人随小的来……”
于是,在两个吏员的带领下,俞士悦进了兵部,一路上倒是见了几个兵部官员,但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兵部和他往日见到的氛围有些不同。
进了兵部大堂,却见靖安伯范广正坐在堂中,对坐在上首的于谦商议什么,眼瞧着俞士悦进来,他站起身来,拱手为礼,道。
“见过次辅大人。”
俞士悦亦是回礼,随后,范广也没有继续坐下,而是转身对着于谦,道。
“于少保,那我就先回去了。”
说罢,对着二人再行一礼,便离开了兵部大堂。
于谦起身送他离开,转回之后,和俞士悦二人相互行了个礼,便各自落座。
俞士悦坐下后,看着于谦面前摞的厚厚的公文,笑道。
“看来是我来的不巧,打扰于少保处理公务了,不过,范都督今天怎么有空到兵部来,可是有何公务?”
于谦顺手收拢了一下桉上略显散乱的公文,开口道。
“没什么,先前都督同知张輗弹劾军府官员贪渎一桉,现下已有了结果,其中有些桉卷涉及到兵部,所以范都督前来找于某商议,次辅大人今日前来,是有何事?”
既然是到了兵部,没去私宅,说明是为了公务,不是为了叙私交。
因此,于谦也没多寒暄,直接便奔了主题。
倒是俞士悦,听了于谦的话之后,望着刚刚范广离开的方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过,到最后,他也没多说什么。
听闻于谦发问,俞士悦便收回了心神,道。
“前日你在早朝上弹劾宋文毅一事,虽然朝上没有结果,但是下朝后,陛下召了我和首辅大人,大宗伯,陈尚书几人觐见,此事你应该知道。”
于谦点了点头,于是,俞士悦继续道。
“召见我等,便是为了宋文毅一事,如今此事已有结果,圣旨到了内阁,所以我来跟你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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