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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英殿中的气氛凝滞,看着梗着脖子的王竑,老大人们的脸上,都浮现出一丝忧虑之色。

所以说,这就是窜的太快的后果,王竑因左顺门之事被贬,名声大噪,又因巡边之功而晋身,如今更是代陈镒暂掌都察院,这一系列的过程实在太快,这就让王竑根本没有经历过足够的磨砺,就走上了高位。

拳打王振同党的事,他当时是一个普通御史的时候,可以做,而且,会被拍手叫好,但是,到了这种重臣议事的场合,还是如此莽撞冲动,就显得十分不合时宜了。

果不其然,闻听此言,天子的脸色更是沉了下来,直接道。

“如此说来,王副宪是能为刚刚奏疏里头提到的这些人担保,证明其中所奏,皆是不实之词了?”

啊这……

一句话让王竑变得哑口无言,这奏疏当中的大多数人,他都并不熟识,如何能够担保的了?

当然,常年在科道混迹,王竑总还是有几分口才的,思索了片刻,他便开口道。

“陛下明鉴,臣固然不能担保朝中没有弄权舞弊之臣,然则,朝廷文武百官,自有科道监察,东厂越权调查朝中大臣,且此奏当中无凭无据,指责朝中诸多官员,臣窃以为,无论是真是假,都不可放任此事。”

“想昔年王振在太上皇身侧,何尝不是时时密奏,依仗太上皇信重,一言而决大臣之升降生死,更有甚者,野心膨胀,蛊惑君上出兵北伐,以致有北狩之祸,社稷倾覆之危。”

“如今太上皇尚在南宫,可谓前车之鉴,陛下岂可重蹈覆辙,纵容内宦复有此举?臣知此言必会触怒陛下,然则,所谓文死谏武死战,臣身在科道,一丝一缕皆陛下天恩,若畏惧不言,则失臣之本分,必将日日惶恐不安矣。”

这番话说完,殿中一众大臣的面色既有忧虑,也有一丝赞许。

还算这个王竑没有彻底昏了头,搬出了谏臣本分来做挡箭牌,不过,能够起到几分效用,即便是在场众人,也没有人能够说得准。

毕竟,这番话中,将舒良比作王振,那么其实也就间接的,把天子比作了太上皇。

虽然说,朝中大臣面前,都觉得天家和睦,如今南宫和天子之间,也维持着表面的平衡,但是实际上,在场除了王竑之外的所有人,基本上都清楚,天子对于太上皇真正的态度是什么。

说是瞧不起都轻了,说句大不敬的,恐怕在天子心中,土木之祸的根由,太上皇至少要负八成以上的责任,早已经是一个背弃宗庙,有负社稷的罪人了。

这种时候,王竑做这样的比喻,天子难保不会生气……

不过,让他们感到意外的是,听了这番话之后,天子并没有如同想象般发怒,神色反而隐隐缓和下来,摇了摇头道。

“舒良并非王振,朕也并非太上皇,王副宪一片忠心,朕能够明晓,不过,此言过分夸大其词了。”

“陛下……”

闻听此言,王竑有些着急,又要开口,但是,天子一抬手却止住了他的话头,随后接着道。

“你方才也说了,彼时王振当国,屏蔽内外,蛊惑君上,酿成大祸,可是,如今东厂虽有奏禀,可朕不还是让诸卿前来商议了吗?”

“你说舒良弄权,恐有王振之祸,但现在他所奏的一应官员,可有一人被降调处置?”

这两句话问出,让王竑的脸色一滞,一时有些语塞。

不过,他也并没有就此放弃,停了片刻,方道。

“此乃陛下圣明之故,所谓防微杜渐……”

“朕既然圣明,那你还担心什么呢?”

又一次,天子开口打断了王竑的话,与此同时,天子的目光落在一旁虚弱的站在殿上的陈镒,开口道。

“总宪乃是科道之首,你觉得呢?”

于是,底下众臣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几分,也对,天子向来是谋定而后动,这次将他们召集而来,看似突然,但是,想必朝中的反应,天子也不会考虑不到。

事实上,刚刚王竑的一系列反应,虽然看似鲁莽,可实际上就是朝中很多官员的看法。

他们这些人都在旁看着,并不出面转圜相劝,其实说到底,也是想借王竑这个刺头,来试探一下天子的态度。

如今看来,天子虽然生气,可到底还没有失去理智,不然的话,也不会把卧病在床许久的陈镒给拉过来。

而这位陈总宪,自然也不会辜负天子的期望,轻咳两声,缓步移到殿中,开口道。

“陛下明鉴,臣以为,如今当务之急,在于查察此份奏疏当中所言诸事是否属实,如若不实,自当处罚东厂,如若为真,此次舒公公便也是为朝廷立下功劳。”

“总宪大人……”

听到陈镒说还要奖赏东厂,王竑立刻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差点没跳起来,急急的就开口叫道。

不过话说回来,陈镒执掌科道这么多年,积威深重,见到王竑如此不懂分寸,他并不多言,只是冷着脸色横了王竑一眼,后者立刻就吞下了想要说的话,有些不甘愿的低下了头。

随后,陈镒又是一阵咳嗽,重新转向天子,躬身道。

“陛下恕罪,王副宪只是忧心国事,一时君前失仪,臣身为左都御史,驭下不严,还请陛下宽谅。”

“总宪不必如此……”

面对陈镒,天子的脸上总算是浮起了一丝笑容,轻轻向前俯身,口气中带上了一丝关切,道。

“朕看总宪的病还是未愈,今日散后,朕再遣太医过去好好诊治一番,上次太医回报,说总宪的病,需要新鲜的竹沥入药,朕昨日闲暇,便去万岁山亲自伐了些竹子,已经命人将竹沥取出,随后让太医也一并带过去。”

天子亲自伐竹取沥,以为药用,这可是天大的恩典,这番话说完,底下大臣都不由向陈镒投出了艳羡的目光。

陈镒闻言,更是心绪难平,连声道。

“陛下如此恩典,臣粉身难报。”

这副君臣相得的场景,倒是冲淡了刚刚那紧张的氛围,待得陈镒谢了恩典,天子的目光又转向一旁的王竑,道。

“至于王副宪,朕知道你是忠心为国,身为科道官员,秉公直谏是本分,何况,这又不是朝堂上,咱们君臣私下议事,不必顾及那么多的规矩,王副宪这副直来直去的性子,倒是甚合朕意。”

“来人,赐王副宪锦缎十匹,白银百两!”

这……

在场众人微微一愣,谁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会以这样的结果收场,他们本以为,天子就算不动雷霆之怒,到底也要小惩大诫一番才对,如此这般,难不成……

应该说,最近一段时间,皇帝对于科道的态度,的确不像之前那样打压了,但是,要说是全然改变,恐怕也不可能。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赏赐,恐怕不是那么好拿的……

另一边,王竑自己,也没想到,天子不仅没有怪罪他,而且还要加以赏赐,颇是愣了片刻,才迟疑着上前道。

“臣,谢陛下恩典。”

原本,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一旁的陈镒却紧跟着道。

“陛下,此案重大,不仅涉及朝中官员,而且人数众多,若是由东厂或锦衣卫来审理,恐难服众,还是应当交付有司详加审理。”

在场之人都是老狐狸,此言一出,他们立刻也就明白了什么。

于是,沉默了许久的老大人们,总算是开口了,俞士悦率先上前,道。

“陛下,臣以为总宪大人所言有理,不过,此事本是由刑部而起,刑部郎中刘益乃是关键人物,何况,如今刑部有诸多案件亟待处理,无暇旁顾,故而,臣以为,此案不宜交给刑部审理。”

紧随其后,内阁的其他几人,也纷纷开口,赞同俞士悦的意见。

其实如此一来,局面就已经明朗了,朝中有资格审案的机构,本来就那么几个,陈镒否了东厂和锦衣卫,俞士悦否了刑部,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大理寺和都察院。

此前,而杜宁被调出京师之后,大理寺卿一职就一直空缺着,随后,朱鉴以刑部尚书衔兼掌了一段时间,但是很快,朱鉴也被调出京师,所以如今的大理寺,只有少卿掌事。

这么大的案子,可想而知,一个少卿肯定是不够的,这么盘算下来,也就只剩下都察院了。

虽然说,从这份奏疏上来看,也有御史牵涉其中,但是,都察院不同于一般的衙门,各个御史之间独立性很强,而且,人数众多,再加上大多数的御史常年都在各地巡查,所以,想要抽调一些可靠的人手来调查此案,完全是没有问题的。

如此说来的话,那么这桩案子,十有**,是要落到王竑的身上了,毕竟,看陈镒如今的身体,就算是想出面主持,也有心无力了。

果不其然,听了底下众臣的话,天子沉吟片刻,开口道。

“诸位卿家所言有理,不过,此案关系重大,还是应当交由三司会审为好,只是,刑部有官员牵涉此案,大理寺卿如今又有空缺,也就只能辛苦总宪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陈镒也就该例行推辞了,果不其然的是,陈镒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随后,道。

“陛下明鉴,臣如今重病,恐怕耽搁朝廷政务,但是陛下有命,臣自当遵从,不过,还请陛下恩准,让王副宪助臣一同查明此案。”

话音落下,天子思忖了片刻,目光落在一旁的王竑身上,见此状况,后者略微犹豫了一下,立刻上前,道。

“请陛下放心,臣必定竭尽全力,协助总宪大人,查明此案!”

“好,既然如此,朕就放心了。”

见此状况,天子的脸色总算是好了起来,道。

“不过,此案重大,虽有三司主审,可毕竟涉及朝中诸多官员,为了减轻压力,朕便命东厂监审,锦衣卫协助,望诸卿能够齐心合力,查清此案,还朝廷一片朗朗乾坤。”

啊这……

闻听此言,在场众人都是一愣,他们没想到,到了最后,天子竟然来了这么一招。

怪不得,天子会将此案交给都察院,或者说,天子这么轻易的就交给了有司来进行审理。

说白了,如今的朝中,有名分同时有能力审此案的人,就陈镒一个,可陈镒的身体,只能挂名,除此之外,最多在一些关键场合出面镇镇场子。

所以实际上,真正查案的主力,就落在了王竑和刑部,大理寺的两个佐贰官身上,但是,可想而知的是,这么大的案子,光是他们参与,要查起来,难度会很大,毕竟,朝中关系复杂,哪怕是身负圣命,可有些人也未必会给他们面子。

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更强有力的人物,或者说是机构出面,来替他们做一些事情了,那么毫无疑问,直属于皇帝陛下的东厂和锦衣卫,是最合适的。

东厂是最先查到此案的,至于锦衣卫,本身就有朝中大案的审讯之权,若非是此案涉及人员太多,让锦衣卫单独审讯,恐有冤案,也交不到三司的手中,可即便如此,三司想要甩开东厂和锦衣卫,也并不容易。

当然,除此之外,天子还有另一重用意没有说出来,但是,哪怕不说,在场的一众大臣,也都心知肚明。

毕竟此案干系太广,而且,可想而知的是,如今只触及到了一层皮毛,继续深查下去,一定还会揪出更多隐藏的内情,也会将更多的官员给卷进来。

说白了,此案一出,天子对于朝中诸大臣,心中多少会带上几分怀疑之意,所以,东厂和锦衣卫,除了协助查案之外,只怕,还有替天子监督三司之意。

这一点,在场的很多大臣,在猜到天子打算严查此案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也就是某个不知轻重的愣头青,还在傻乎乎的觉得自己是个有功的谏臣,殊不知,他闹腾的这一场,其实什么也改变不了。

所以有些时候,窜的太快,却又不知低调收敛,就只有被人当做枪使一条路,天子的手段,只有这些一直陪伴天子的大臣们才最清楚。

所谓运筹帷幄,并非夸大其词,如今的结果,让一些从正统一直走过来的重臣不由感叹一句。

这朝中事,又有哪一步,不在天子的算计当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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