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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磨屯是一处著名的城中村,是这座伟大的城市不太鲜亮的一面。
这里的建筑十分杂乱,大多数是平房,少数二三层的小楼掺杂其中,杂乱差全占了。这里的居民主要是本地贫困户,外地民工和低端服务人员。由于租金低廉,一些刚毕业的大学生为了省钱也会暂时委身于此。近几年,由于周围新兴产业区的崛起,石磨屯的位置变得重要起来,拆迁也跟着被提上日程。这个消息曾一度成为新闻焦点。
石磨屯就像是另一个小世界。在那里,能不讲究的都不讲究,一切都被压缩至基本生存的状态——
各种铺面挨挤在一起,随意混杂,毫无章法。包子铺旁边可以是修鞋铺,保健品店旁边可以是文具店,没人想过合不合适。铺面背后,各种管理松散的招待所隐匿着。铺面前狭窄的道路两旁,是各种地摊,自行车三轮车,以及永远满满当当的大垃圾桶。歪歪斜斜的电线杆们艰难地挤在其中,顶上的电线们密密麻麻交错,是万万不能用什么“五线谱”来形容的——太多太杂乱,它们更象鸟窝。
这样一个原本就拥挤混乱的世界,因为拆迁更显疯狂。拥挤的更拥挤,脏乱的更脏乱。如果混进一个陌生人,谁都不会留意,因为所有人都在为生计疲于奔命。
在这种情形下,如果还能引人注意,那只能说明你实在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李求安决定在这里落脚。
这里的招待所费用低廉,管理松散。弯弯绕绕的道路,如果有人跟踪他,也方便摆脱。普通人第一次来到石磨屯,想不被这毫无规律的小路绕晕还真不容易。但对于天生方向感极强的李求安来说,这些就是小菜一碟。
石磨屯并不太大,时至中午,李求安已经逛了一大半,基本摸清了情况。
由于他衣着整洁,又提着一个行李包,左手还抱着一个长方形纸盒,看上去漫无目的,以至于有人以为他是迷路的游客。
“大哥,你是来旅游的吗?是要找招待所吗?”
一位中年女人好奇地问他。
“是的。”李求安答。“请问附近有招待所吗?我想找个划算点的。”
中年女人马上指着一个巷子说“那里头有几家,都不贵,就是环境一般点。”
李求安笑了,“没关系,我是穷游,能住就行。”
中年女人竟有点害羞了。
在她的生活里,在这样的环境中,从来没遇到过这样彬彬有礼的人。眼前这个男人满头白发,看上去起码六十岁了,但他高高瘦瘦,精神矍铄,并不显得油腻。衣着朴素,但是干净整洁,连鞋面都没有多少尘土。
她有一种直觉,这不是一个寻常的男人。她甚至有点好奇,他左手抱着的快递模样的长纸盒,里面装的是什么?
“谢谢您。”
李求安向她道谢,转身向她所指的巷子走去。
他多希望自己是对方以为的那种游客,领着退休金,全国到处看看,甚至还能到国外转转?但他已经没有任何获得幸福的可能了。他来到这个城市的目的是为了自我了断。
眼前这家破败简陋的招待所,应当是他的最后栖身之地。
“入住手续办齐了,身份证还给您。”
简单看过证件后,前台服务员三两下便办好了所有入住手续。这招待所的软件水平甚至还不如它的硬件。这也正合李求安的意。
“这是您的门卡。”服务员将卡片递给他。“房间在二楼,楼梯在左边。”
“谢谢。”
他接过门卡,抱好长方形纸盒,提着行李包走向楼梯。
破败是破败了点,这招待所的房门还是用的磁卡,像是为了保留最后一点尊严似的。李求安有点好笑地刷卡开门。
房间朝南,门一开,九月正午的明亮阳光便扑面而来。
他迎着阳光在门口愣了几秒,然后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带着全部行李进入房间。房内的情况就不用说了,能住人的最低标准,对他来说足够了。
三十年来,什么样的苦头没吃过?
李求安把行李包随意地丢在一边,接着拆解那个长方形纸盒。他并不需要剪刀,一双有力的大手很快把胶带撕开。
现在可以看到,纸盒中是一大把新鲜的野姜花。这是李求安昨天在宁波买的。他带着这些美丽的花朵乘坐高铁,跨越一千多公里的距离从宁波来到此地。
李求安把花儿从纸盒中取出,放到卫生间的洗脸池里,用自来水将花儿的大部分枝条泡起来。这么做能让花儿更长久地保持新鲜。他还会买些材料把这些花简单的包装一下,再亲自送给她。
她会喜欢吗?
李求安想着,躺倒在那张占据了房间绝大部分面积的单人床上。这时候,连日奔波造成的疲惫如潮水般向他袭来。他的头很晕,耳朵也嗡嗡作响。想闭上眼睡一觉,但怎么也睡不着,整个人就这么处在一种半睡半醒的朦胧状态。
渐渐地,他在朦胧之中听到有人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一个他抛弃多年的名字。
“秋冰……”
熟悉的嗓音让他顿时僵硬在床上。
他如石化般动弹不得,只能勉力把头扭向一边。不出所料,他看到床头上坐着一个穿浅蓝色连衣裙的女人。
她也正在看着他。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张那美丽的面孔。
“秋冰……”那美丽的人儿泪水涟涟。“我的头好疼……”
他知道,他的噩梦又来了。
美丽的女人把右手往后脑勺摸了一摸,再拿到眼前一看,掌心上全是血。
“啊!秋冰!”她惊恐地哭了。“是血!为什么我的头会有血?”
他想说话,但是怎么也开不了口,只能如一具死不冥目的尸体一般,无言地看着床头那个惊恐的女人。
像是为了求证一般,女人将双手往后脑勺又摸了一下。
果然,她的双手全是鲜血。那猩红的液体顺着她白皙的手掌往下滴落,将她的浅蓝色连衣裙染出朵朵刺目的红花。
“秋冰,我的头怎么会流血?”她哭着问。
可是他无法开口。
“秋冰,我真的好疼……”她似在乞求。“你帮我看看好不好……”
他想闭上眼睛,可是连这个也做不到。
美丽的女人看到他这般模样,于是转过身去,好让他看清她的后脑勺。
李求安没有在她的后脑勺看到伤口,但却有大量的鲜血不停地从那浓密的黑发中渗出。鲜血顺着披散的乌发流淌下来,女人后背的衣服几乎被染成了红色。
“秋冰,你知道我有多疼吗……”
女人背对他坐着,凄凄低语,头部的鲜血仍然不断的往下流淌。
“你知道我有多伤心,多害怕吗……”
女人轻柔的嗓音听不出喜怒哀乐。
突然,她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一双美目泪汪汪地看着他。
“念恩呢?她去哪里了?”女人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秋冰,我好想我的孩子……我的念恩在哪里?你找到她了吗?”
……念恩。
他顿时泪如泉涌。
他多想张开嘴吧痛哭一场,可他动弹不得,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
三十年来,这个穿浅蓝色连衣裙的女人就这样一直跟着他,不断重复以上的情节。
为什么在广州小巷中遇到那个她时,他会那么害怕?因为在那个时候,这个穿浅蓝色连衣裙的女人就站在她的旁边。
“你还是遇到了苏晓,”她笑意盈盈地说。“这就是天意。”
李求安终于发出痛苦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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