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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摇光不知道,商骜也是恼怒的。商骜甚至有点恨他,恨不得狠狠咬他一口。
池修年贪心,心怀侥幸,也没顾沈摇光的死活去算计他。商骜看得出来,沈摇光也看得出来。但他却还要救他的命,说他什么“罪不至死”。
商骜从不信什么罪不至死。他只知道,别人的命运和生死对他来说都不要紧,他要管的,只有值不值得和高不高兴。
池修年这个狗腿子值得吗?
这么个既没有天资、也抢不到庄主之位的废物,凭着点血缘混在宗门里当个替兄长跑腿的二少爷。从见到沈摇光起,便对他卑躬屈膝、极尽谄媚,瞎子都看得出,他不过是想傍上沈摇光这棵大树罢了。
便是这样一个他眼神都欠奉的东西,偏他沈摇光要以德报怨,留他一条没用的狗命。
便是三清真人都没有他这样的善心。
但商骜却又没法不承认,他爱着这样的沈摇光。这样一个便是从云端跌落、还会垂怜旁人一二的人。
当年若非他有这样的善心,也不会在宗门前捡走他这条流浪犬。
商骜自己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他利欲熏心,不择手段,自幼便能讨他父亲欢心,爬上太子的位置,也能在大厦倾颓那日,独他一人逃出鄞都,保住这条命。
那时的他只想活着,只想变得强到无人能够轻易杀死他。而他当年伏低做小,为的也不过是能在众人景仰的仙尊门下讨得一席之地。
他活得艰难而恶心,也以为世人全都如此。
直到他遇见了沈摇光。
他才知道,原来站在云端的人的确会纤尘不染,便是那颗心都是干净的。不知是神垂怜他,在他身上留下了几分神性,还是天道妒他,要他这样干净温柔的人,活在这么肮脏的世界上。
池修年如今那丑恶的嘴脸,和当年的他又有什么区别?
看到沈摇光这样的表情,商骜一时间有些慌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恨自己笨嘴拙舌,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沈摇光抬眼看向他。
商骜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了。
却见沈摇光片刻之后,轻轻笑了笑,问道“你这是在宽慰我?”
他又笑了。
商骜的脑海顿时空白一片,除了那个笑容,什么都剩不下了。
他明明已经做得很过分了。
沈摇光没了记忆,他不敢告诉他过去的事,也不想让他听到那些面目全非的故人,找不到将他关在这里的理由,从头到尾都在做一个蛮横的恶人。
他怎么能对他笑呢?
这样的笑容,本不是他该得的,甚至他连肖想都不敢。
而今骤然得到,竟像是白日里抢来的一般,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惶恐,和心惊肉跳的窃喜。
——
沈摇光不知道商骜怎么又不说话了。
他等了片刻,却见商骜只是冷脸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像是在考虑着什么。
这番对峙下来,沈摇光也不由得觉得自己刚才问的话有些好笑。
说商骜没有恶意他是相信的,但是,“宽慰”这样的行为,怎么可能出现在商骜的身上?
便在这时,商骜开口了。
“你只当是吧。”他干巴巴地说。
沈摇光看向他的眼神多出了几分诧异。
“我只是说他用心不良,你别往你自己身上扯。”商骜又补充道。
沈摇光倒没觉得他说得有错,闻言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他们的事与你无关,此后,你也不要再管了。”商骜又说。
听到这话,沈摇光抬头看向他,张了张口。
像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似的,商骜又说“他们死不死的,你别再问。”
沈摇光抿紧了嘴。
商骜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停,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没开口。
——
沈摇光也知道,这是商骜能给池修年最大的宽容了。
他似乎也渐渐摸清了商骜的行事作风。
但凡他未把话说死,那便不会将事情做绝。即便他不许沈摇光置喙池修年和池鱼的生死,沈摇光也能笃定,他没有杀他们二人。
至于其他……
他理解池修年心系宗门灵脉,但他比池修年明白,所谓的“宝物”、“灵脉”,从来不是一个宗门真正的根基所在。
缥缈山庄立派数千年,早就有了深厚的根基。只要宗门有生生不息的新鲜血脉,有严格公正的宗门法纪,让整个宗门按照先祖们的律例条规稳定地运行,就不会轻易衰落消亡。
这些他不愿去说,只等若干年后池修年自去经历吧。
这几日,聂晚晴倒是日日都来。
在这儿生活久了,沈摇光倒是从侍女们的口中听得了一些。
她们说,聂晚晴向来是行踪不定的,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修为仅次于九君的强大存在,但魂魄缺失得厉害,因此没人管得了她。
她们来九天山不久,总共也没见过聂晚晴两回,却日日都能在沈摇光这里看到她。
聂晚晴似乎的确格外喜欢沈摇光。
她每天来寻沈摇光,都是与他说些闲话。今日九天山又有什么人来,昨日哪个鬼修不小心弄掉了自己的脑袋,又叫言神医替他重新接上了。
沈摇光不大爱说话,却也算是个极其合格的倾听者。几日来,聂晚晴虽说仍旧是满面忧愁的,但眼泪却少了不少。
一直到了这一日。
天色晴朗,沈摇光坐在窗边翻书,聂晚晴趴在窗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聊天。
“前些日来的那些修士,今天又来了。”聂晚晴说。“他们的衣裳真好看,不似我,这大红嫁衣晃得我眼痛,分明是时刻提醒我当日遭人抛弃呢……”
“修士?”沈摇光问道。
聂晚晴点头“是呀。就是穿青衣的那些人,前些日子坐着灵兽来的。”
“缥缈山庄?”沈摇光一愣。
“这我便不知道了。”聂晚晴说。“九君怎会与我说这些呢?对九君而言,我从来都是个累赘罢了……”
沈摇光已经渐渐习惯了聂晚晴,知她什么事都会扯到她的可怜身世上。
“你可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沈摇光问。
“说是来接人的。”聂晚晴说。
“哦……”沈摇光放下书,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了窗外。
既是来接人,想必便是来接池修年和池鱼回去的。池修年白算计这一遭,最后还是拿宗门宝物换了太平,池鱼也算全身而退。而商骜,自然也从中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几人如今也勉强能算皆大欢喜。
沈摇光淡淡垂下眼,指尖搓了搓书页的边角。
尘埃落定,便仍旧剩他,过这种日日对着连绵雪山的囚鸟的生活。
许是终日都哭,便对负面情绪要敏感些,聂晚晴看出了沈摇光的低落似的,问道“郎君在想什么,难道是有故人吗?”
沈摇光顿了顿。
她倒是没说错。
“……是有故人的。”他淡淡地说。“今日就走。”
“那郎君何不去送送他呢?”聂晚晴说。“我出嫁那晚,便是因为已被册封了公主,所以爹娘连来送嫁的资格都没有,我才彻夜痛哭难眠的。”
“送他?”沈摇光一愣。
“是啊。”聂晚晴说。“郎君不是牵挂着他的吗?”
沈摇光从来担心的都是池鱼的安危,如今知他平安,他似乎也没什么可忧心的事了。
只是他尚未问过池鱼,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商骜不告诉他,旁人又不敢告诉他,池鱼一走,他便再不知道去问谁了。
他笑了笑,将心头莫名的那点空寂放在一边,摇头道“我出不去的。原本也只是有些事情想问清楚,并不重要,不问也没什么。”
却听聂晚晴道“可我能带郎君出去呀。”
“……你?”
聂晚晴像是一定要证明给他看一般,从窗沿边站起身来,竟连寝殿的大门都没有触碰,便穿墙而过,出现在了沈摇光身边。
“这里分明是有结界的,你如何过得来?”
聂晚晴又指了指他裙摆上的那枚灵符。
“这是九君的真气凝结成的,自然可以通过这里了。”她说。“只是九君事先警告过我,说我满身血污,难看得很,让我素日离您远些,别弄脏了您的衣袍……”
沈摇光让她的话逗得微微笑起来。
“是了。”他说。“商骜甚至连这里都不让你进,你若带我出去,他难道不会责罚你?”
聂晚晴想了想,似乎仍旧不懂什么是害怕。
“可是,前些日子,是因为我才让郎君生病的。”她说。
“九君说了的,我差点教郎君丧命。我听到这话,难过极了,只恨不能替郎君去死。如今若是郎君想要出去见个人,我也愿意带郎君去看看,只当弥补当日我犯下的错了。”
她看着沈摇光。
那双眼睛,分明与常人截然不同,连眼白都不见,该是骇人得紧的。
她分明三魂七魄都不完全,随便说句话都要哭哭啼啼地去扯她数百年前的悲惨经历。也说不通道理,商骜明明警告过她多次,又让卫横戈将她禁足,她却还是听不懂话似的乱跑惹祸。
但沈摇光却分明从她那双眼里,感到了一种单纯剔透的真诚。
在她的眼睛里,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仙尊,也不是上清宗举足轻重的公子,更不是飞升上神膝下天资过人的独子。
他只是一位陌生的郎君,愿听她几句牢骚,便被她铭记在心,时刻想着要报答他,不计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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