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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千屿一进花厅,便看见外祖父在小口小口地吃着小盅里的东西,红彤彤不知是什么吃食。

水如山瞥见她眼神看过来,抹了抹嘴,搁下碗道“来人,把这血燕,给小姐也上一份。”

管家很有些欲言又止,因为水如山上了年纪,气虚头晕,这血燕是千金买来给他补血的稀罕物。小姐小小的年纪,身强体壮,哪用吃这个。但水如山一向如此,徐千屿只消多看一眼,不管合不合适,他都会给。

徐千屿刚一坐下,丫鬟便在面前上了热气腾腾的白瓷盏子,掀开盖儿也是红彤彤的。她先是一怔,不知如何措辞,便扭过头,冲着外祖父略含局促地笑了。

徐千屿的神色一惯冷傲,那红润的嘴角微微向下瞥,很难讨好的模样,笑起来却天真得毫不设防,甜蜜得宛如百朵鲜花同时盛放。

水如山持勺的手微微一顿。

唯有此时,徐千屿会使他想起小时候的水微微。

徐千屿是水微微十月怀胎,她的脸型、唇鼻、肤色和这一头浓密的黑发都和水微微一个模子,可气质却更像另一个人。

水如山见过她儿时骑马射箭,见过她在院子里打弹弓时候的眼神,她把打中的麻雀捡起来,拿手帕垫着,拿到眼前看,看弹子儿有没有恰好打穿心脏,秀气的脸上有种天真的残忍。

水微微可不一样。水如山大半生都在外面漂泊做生意,所以他记忆中最常出现离家前女儿四五岁的样子,水微微连见到雨后的麻雀尸体都会伤心,流着两行泪指着给他看,说爹爹,鸟儿这样可怜。

千屿的壳子里有一种混沌的破坏力。

这些年他纵容她,让这力量生长得再混沌、再不辨是非一些,在这乱世,柔弱则易碎,唯有危险能够抵抗危险。

所以他能回应给这个花一般的笑容的,仍然是雕塑般严肃而不为所动的面容。

徐千屿慢慢地敛了笑,低下头安静地吃血燕。

水如山心里一声叹息,搁下箸,饭也吃不下去了。

自打他做出教养这个孩子的决定的那一日起,就常常这般心如刀绞。

千屿幼时便粘人,她不要那金玉做的拨浪鼓,就要握住他的大拇指不松开。后来千屿学走路,有一日他在庭院中站着和人议事,忽而她蹒跚地走过来,从身后一把抱住他的腿不放,还咯咯地笑。他着乳母把她抱走。

乳母连拉带拆,抱起她走过回廊。不一会儿那端传来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这哭声越来越少。再后来她梳两垂髫,呆呆地站在庭院里,见了他,不知该摆出什么神情,只是有些紧张又有些戒备地看着他走近。

水如山问她学业近况,又问她起居饮食,都是老生常谈的一二句话。说完他又走了,走过亭廊,悄悄躲在柱子后面看一眼。小女孩还面无表情地站在院子里,影子拉得很长。丫鬟小心地拉拉小姐的袖子,请她继续踢毽子。她才又扭回头去。

徐千屿从不开口叫他外祖父,不行礼,他也随她去。

两人常常相对无言,有事说事,倒也形成一种淡而平等的关系。

花厅里诸人一向边吃茶点边谈生意。

大魔肆虐,城中人不出门,水家生意也受了不小的影响,虽赔得起,但难免每天都是这个话题。

观娘说“南边几家药材铺子倒是有进项,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传言,说熏艾防魔。故而别的没卖,艾草售空,订单排到了几月后。不过这艾草价格便宜,加起来也是杯水车薪。气人的是,有旁边的铺子眼红,说这谣言是我们家放的,城里倒有不少骂声。”

管家道“哎呦喂,生艾值几个钱,要是想挣,早就趁机涨价了。”

水如山问艾还有多少。观娘道“没多少了,都是一季草。昨儿个又冒险拉来一车子,再能卖十几天吧。”

水如山沉吟道“那便把订单清了,再把剩下的免费散了吧。”

观娘还未开口,徐千屿先横出一道声音“我不同意。”

几人都吃惊地看她。

徐千屿不仅和外祖父平起平坐,还能在饭桌上任意插话,这是水如山纵容的,管家早习以为常,此时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水如山却抬了抬下巴“你当如何?”

徐千屿冷着脸道“凭什么免费散了?别人这样说我们,我们难道要认了不成?依我看,不如将它坐了实把剩下的艾晒干剁碎,再在我们的丝绸铺子扯上几匹布,做成一个一个的香包。反正城中无艾,谁想要艾,便买香包,回去拆了**。但是香包有布费线费人工费,要卖五文钱一个。”

说着拿银箸蘸酒,在桌面上把毛利算了出来。

徐千屿花钱如流水,但不代表她丁点儿不在乎家里的钱。除了她自己,谁要败坏她水家的钱,她第一个不同意。

水如山原本不打算教徐千屿经商,她出生就躺在金山银山上,不必做这辛苦行当。当时给她请的先生都是城内的大儒,难免有几个酸腐书生,见她屋里摆了算盘,便面露不屑之色,告诫她经商末流,铜臭不雅。

徐千屿极为逆反,改日先生来时,见徐千屿屋里摆了五个算盘,大为气恼,训斥起她来。徐千屿哪受过这等气,当面反唇相讥,说当官的不会算账,国库亏空疲软,那都是活该。

气得先生往水如山那里告状,不再愿来他们家。水如山面上告礼道歉,私下却让观娘教她拨珠算账,平时谈论生意上事也不再避讳,叫她旁听,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只是往常徐千屿都是默默听着,这倒是第一次发出惊人之语。见她在桌上算的帐,几人都乐了,水如山说“观娘,你教得好啊。”

观娘也笑着告饶“不敢。”

水如山啜饮一口香茶,这才收了笑“不错,会做生意。若是以后有幸接了家业,做一个女富商也不错,赔不了钱。”

徐千屿正戳那血燕。因为没什么味道,她只吃了一口便没再吃了。她闻言奇怪,什么叫“以后有幸”。水家的家业,不给她要给谁?

以往她也听得些风言风语,说水家家大业大,却没有男孩,外祖父到底想要一个孙儿来继承家业。证据是,外祖父给她起的名是一个男孩儿名,没有哪个女儿家会叫“千屿”。

她小时候听到这个,立马提裙子跑去质问水如山。水如山正在书房练字,淡淡道“一个名而已,分什么男女。我是水中之山,你是水中小岛,有什么不好吗?”

徐千屿听完,其实有点暗喜。因为外祖父这话里难得地包含了一点望她承欢膝下的爱怜之意,点明了他们之间亲密的血脉相连。但她那日非得梗着脖子问“凭什么你是大山,我是小岛呢?我也要当大山。”

水如山已经很习惯她的“凭什么”句式,笑了笑道“小岛长大了便是山。”

此时徐千屿听了这话,又想起这事,心里不由得警钟长鸣。

她在想,她房里忽然来了的那些男丫鬟,会不会是……外祖父准备给她招的赘婿。

顿时,她对尽心尽力陪她玩耍的男丫鬟们产生了敌意,决定以后绝不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过分亲密。

“千屿,”水如山忽然唤她,他用帕子缓缓地把她算的帐抹了,道“你看,这部分利,我们是故意不要的。这是义举。”

“义举?”徐千屿茫然回头看观娘。

观娘也点头,赞同水如山的话“城中民心惶惶,我叫小三子把剩下的艾挨家挨户插在门口吧,大家就不必出来买了。这个时候,能少出门便少出门。”

徐千屿一双黑亮的瞳仁看着她的脸,若有所思。

水如山又问她“听说你前几日把房里的珠花分给丫鬟了。”

“对啊。”

“这也勉强算义举吧。”水如山道,“不过呢,你要记住。真正的义事,不是看你多的时候如何接济,而是看你少的时候,自己都不够的时候,还愿不愿给。”

徐千屿垂睫,眼睛眨巴眨巴。

水如山想到她哪里少过缺过,手一挥“算了,不必明白。等你长大些就懂了。”

徐千屿又食之无味吃了一小口血燕,忸怩半晌,问“那我,过两日能不能出去玩?”

水如山见她到底还是孩子心性,也是无奈,板起脸道

“就在家里待着,哪里也不能去。”

这几日又下了雨。

徐千屿托腮看着雨帘烦闷。

“必须得提醒你一句。”那野鬼冒出来道,“你家附近老打雷下雨,是因为你心情郁闷,又不懂得控制自己的灵力。你若是不想下雨,想出门,你高兴一点,就没有雷了。”

“哦。”徐千屿嘴里应了,心里却忖道它越编越离谱了,说得我好像有雷公电母之力。

但自打千屿叫小冬贴身伺候,二人每晚偷偷讲话聊天以后,雨确实停了。徐千屿便喊松柏到院里玩。

松柏是观娘指给她的那个少年,比她长两岁,模样硬朗,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但他紧张得话也说不利索的样子,让徐千屿觉得有趣,所以她走哪都带着他。

她让松柏带她爬墙。松柏实在不能想像爬墙是什么玩法,不敢同意,已经让她磨了两天。

松柏为难道“小,小姐。那墙上有刺,扎到你怎么办。”

他指的是高高的院墙上竖插着的好些碎玻璃片,水家家大业大,此举是为了晚上防贼。

但徐千屿偏要去。松柏把小姐当自己的妹妹,便叹了口气,悄悄妥协道“我那天发现有个地方没刺,我带你去。”

徐千屿仰头看那处没有玻璃片的院墙,那大小正巧容一人通过,便拍拍松柏,让他蹲下去给自己踩。

松柏生怕跌了她,苦苦相劝。

徐千屿道“你是不是不够高,怕我踩了你还是够不着?”

十几岁的少年,哪经得起这般刺激,松柏一听,立马就直着背蹲在了墙根“不可能。”

徐千屿将扇子塞给他,一手已经摸上了墙面“我踩了。”

“踩吧。”

徐千屿撩起裙子踩在他肩膀,一手够到墙头,膝盖抬上去摸索半天,勾住了墙头,墨绿色的绣金线襦裙,便如半面孔雀开屏一般绽开。

小乙一出房门,便看到这一幕,驻足在了院中。

松柏几乎是立刻后悔了,咬牙托住她道“小姐,你要不摸一下就赶快下来吧,多危险哪。”

然而徐千屿半个身子都爬了上去,浑当没听见,雪白的腕子一翻,便灵巧地撑起身子,坐在了墙头上。

有风来,她发髻上红菱被吹得飘起。

小乙,或者谢妄真,漆黑的瞳孔盯着这背影,他总觉得似曾相识。见千屿和松柏有说有笑,脸上没有表情。

徐千屿坐高看远,倒是畅快了,但也只畅快了几秒钟。这后宅连缀,视线被遮蔽,她坐在墙头上,顶多能看到隔壁家的宅院。

院落里还没有人,大门紧闭,院里只摆着几盆枯萎的花。

徐千屿惟独怀念那个梦里的场景,便是能御剑而行,能坐巨鸢上天,掠水而过,那感觉比现在要自在好玩儿。

想了一小会儿,她敏锐地回头,看到院落远处站着小乙,正盯着她看。

少年一见她回头,便笑道“小姐怎么坐那么高?”

徐千屿最烦别人多话,冷冷道“关你何事。”

说着便掉了个身,两腿晃荡晃荡,喊松柏,准备跳下来。上面也没什么好看的。

谁也不知道小乙是如何在那么一片刻移动过来的。松柏就蹲在墙根,他都没反应过来。徐千屿一跃而下,便叫小乙接个正着。

这少年看着纤细,力气却不小,能一手将她抱着,另一手把飘到她头发上的桃花瓣摘下来,他的乌黑的眸光转过来,定在她脸上,含笑道“小姐还想上去吗?可以再上去的。”

说罢,双手轻轻一送,又将她送坐回墙头。

松柏看得目瞪口呆。

“放肆。”千屿堪堪扶稳墙,一双眼睛盯着小乙,嘴里骂的却是松柏,“松柏,你顶用吗?”

松柏反应过来,面红耳赤地挤开小乙,在墙下伸开双臂“那个,小、小姐,我们回去罢。”

小乙退开一步,眼睁睁地看着徐千屿带松柏走。

徐千屿走到老远了,侧头一瞥,那少年还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他们,表情无辜,好像是有什么事耿耿于怀,没想明白。

他说“小姐,是你当日挑了我出来,怎么能又不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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