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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停下来了,她看见马车旁那个红脸壮汉在马上冲自己这边做了个看似很随意的手势,她一愣神,随即明白对方应该是向自己身后的无命将军打手势,只是不知那手势是什么意思。
梁老夫人心怀忐忑时,红脸壮汉下了马,把自己的马缰绳交给身边一个侍卫,来到马车边,冲马车里躬身说:“钦差,小梁庄到了!”那些锦衣卫都下了马,为首的中年汉子也来到马车旁躬身站着。
“哦,到啦!”车上一个非常尖利的声音传出来,很像是被踩着脖子的鸡发出的,实在很刺耳,不过在场的没有一人表现出什么异样的表情,连梁老夫人都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大家都很清楚,这车上是个什么样的钦差。只见车帘一挑,出来一个年约四十、面貌清癯的文士,颌下三缕长髯,梁老夫人一愣,心中正自惊疑,却见这文士冲自己微微颔首,转身掀着车帘,冲车里道:“钦差请!”
这一回,从车上下来的是个身穿宫廷内侍服饰的小个子,看脸上的皱纹应该年近五十了,下巴果然是光光的,这人下车后,目光四下一扫,很快就把头昂了起来,嘴角挂着一丝似乎很意味深长的笑纹,细看看,又像是非常肃然的神气。
“犯妇梁秦氏恭迎钦差!”梁老夫人向对方拜倒在地。
“咳—咳——”小个子清清嗓子,正准备拿出钦差的架子,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骑快马从西北方向来到眼前,马上骑士飞身下马,冲无铭抱拳禀道:“将军,警戒线那传来消息,鞑靼铁骑已到三十里外,约有五百。”
无铭心中一乐:这些家伙可真会搞怪,鞑子来得也太巧了!他挥手下令:“马腾显,率军迎战!”马车后边那些军士中有一人高声应道:“是!”只见他举臂一挥,那些原本就没下马的军士催马就走。
“立即驰报太原府!”无铭对前来报讯的暗哨说,对方回道:“狼头已经派人去了。”
无铭冲身后的小葛挥手,小葛立即把伶仃牵过来,无铭冲那钦差一抱拳,道声“失陪”,翻身上马,小葛也紧随其后上马走人,很快,一行百骑冲西北下去了。
大张早已得到将军示意,立即回梁宅传令小高他们戒备,这边红脸壮汉赶紧对钦差说:“鞑子来犯,请钦差暂避一时!”一旁的文士也过来相劝。
钦差原本脸色就不算好,一见众人神色都非常紧张,脸色就更难看了些,忙不迭的点头答应。于是,梁老夫人在前引路,一行人来到了梁宅,梁宅家丁毕竟身在将军府多年,加上那夜两次突发事件的训练,这次显得镇定多了——其实主要原因是听说无命将军已经去迎战了,大家各守门户,那五十名锦衣卫跟红脸壮汉带来的二十名侍卫在那中年汉子和红脸壮汉的指挥下,也立即里里外外守住了要冲。庄庭闻讯,让妻女暂时回避,自己迎了出来,与梁老夫人一起把钦差迎进中堂,经那文士引见,才知道来的这位钦差是宫中尚衣监的太监张庆张公公,率锦衣卫护卫他的是锦衣卫百户铁坎,红脸壮汉是余子俊的侍卫统领鲍安平,而文士则是余总督的幕僚吴岱如吴先生。
无铭一行人快马赶到小梁庄西北十多里的山口时,鞑靼人的铁骑还在二十里之外。鞑靼人来犯,向来每人有几匹战马,不断换乘,利于长途奔袭,这一次,无铭从探子口中得知,对方居然是每人一骑,煞是奇怪。不过,无铭从这次率队前来的总旗马腾显口中知道了大致情形,原来六天前鞑靼人大举进犯大同,被边军击溃,鞑靼人四散逃逸,有不少零星残余往太原这边来了,督帅担心这边出事,就将无铭手下千人分作两队,追歼往太原来的残敌,恰好传旨钦差进入山西境内,督帅就让马腾显率麾下百人跟随鲍安平护送,还让吴先生陪同前来,一路上,查探到鞑靼人的些许踪迹,鲍统领担心太原有事,才快马加鞭赶来,没成想真的碰上了。只是奇怪的是,敌人如果想侵扰太原,不该从这个地方过来啊,这儿离太原府城虽说不远,但却实在不适合骑兵通过啊!
无铭略一思忖,忽然明白了个中缘由,看来,这五百鞑子假作败兵,未必是想侵扰府城,他们可能就是奔小梁庄而来,只是不知道目标到底是梁老夫人还是自己。
“勿用火器,务必全歼!”无铭发出命令,火器响动大,虽说不会吓到自家受过训练的战马,却可能把敌人的战马惊到,让自动送上门的敌人跑了,实在不合算。
马腾显立即向下属挥手示意,很快,五十名血狼军士翻身下马,来到了山谷口外,一字排开,迅疾将背上的革囊解下,不过片刻,五十具弩弓已经对准了鞑靼骑兵来的方向,这些弩比起之前大张他们所用的,大了一倍不止,箭匣长近两尺——诸葛神弩的箭矢长八寸最好,而且最好是铁矢,因为一旦箭杆超过八寸,箭匣增长,机关互动就不畅通,加上铁矢分量增加,自然会影响射程与准确度;如果尺寸短于八寸,箭匣缩短,弩的弦臂张开间距小,发射力量就会减弱。为此,这长近两尺的箭杆是木制的,自然没有八寸的来得精准,不过还好,对面这么多人,就算闭着眼睛也是能射中人马的。
一时间,只见箭头锋芒森森,普通人见了,恐怕早就冷汗浃背了——还好,这里没有普通人,只有敌对的双方。而他们另一只托着神弩弓架的手的腕上,套着一面小巧的盾牌——说它小巧,是因为这盾牌只有一尺见方,刚够遮住张脸,瞧他们举着神弩戒备的架势,那小巧的盾牌恰恰能在对面的敌人射箭过来时护住他们的脸。
而另外五十名军士没有下马,在箭弩队后两侧三十步处分成两队,齐齐掣出腰间的战刀,另一只手中,则展开、举起了一面直径两尺多的圆形盾牌,挡在马首前,看样子,他们不担心自己,只担心马儿。
鞑靼骑兵挟着春雷般的马蹄声转眼就到了一里外,看见谷口这一排人墙,对方没有片刻停留,而是不约而同的掣出了雪亮的弯刀,直接冲了过来——可能在对方看来,这只有他们十分之一的人墙,应该还不够他们垫马蹄的。
雪亮的弯刀,奋蹄的怒马,甚至马上骑者狰狞的面孔,血狼军士们似乎都能看得清楚了,那雷鸣般的马蹄声跟鞑靼人嗷嗷嗷的怪叫声听得更加真切,但是,没有一个血狼军士皱一下眉头,每个人都全神贯注瞪住了对面,手中的弩弓纹丝不动,心中默念着:三百步,二百八十步,二百六十步……
也有人心里奇怪:这些鞑子怎么转性了,不按规矩先放箭,就这么怪叫着冲上来当箭靶子吗?
“放——”当冲在最前面的鞑靼骑兵到二百步距离时,身在箭弩队伍中间的马腾显果断下令,立时,“嗖嗖嗖——”箭矢的破空声大作,于是,鞑靼人开始应声落马,也有战马中箭轰然倒下把马背上的人活生生压伤、压死的,一时间,红的,白的,黄的,几种特别刺眼的颜色不断出现在双方眼前,场面惨烈无比,后面的骑士却是眼也不眨一下,只顾催马前冲,全然不顾碗大的马蹄在自己同伴的身上踏过去,耳边回荡着同伴凄厉的惨叫,甚至还有骨头碎裂的声音——耳力真好,心肠够硬!
而跟敌人一样心硬如铁的是血狼军战士,他们手中的弩弓并不是一口气连着发射,而是心里默数两个数字才发射一次,这样才能保证弩箭不浪费在同一个人身上。等每人发射完五匣弩箭,离他们最近的鞑靼人只有八十步左右了——或者应该说是鞑靼人的尸体,刚刚还是他们十倍的鞑靼人,此刻只剩下四倍不到了,但这些人果然是悍不畏死,仍然在催马冲过来,脸上的狰狞之色更加凶狠暴戾,口中的叫声更加凄厉怨毒。
血狼军动作整齐划一,迅疾收起弩弓,从革囊中抽出四根两尺长的杆子,一拉一旋,四根八尺长的杆子出现在他们手里,杆子一头,是足有一尺长的矛尖,从冷森森的光芒看,明显是铁打的——这分明是标枪,前后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二百支标枪分成前后四批出手,在空中划出了二百道优美的弧线,弧线的尽头正是余下的已到六十步处的鞑靼人,于是,比较幸运的鞑靼人就让标枪穿过了自己的战马,然后自己被甩下马遭自己的马压、同伴的马踩;比较不幸的就只能直接让标枪穿过自己的身体,而且有的还是两支;更不幸的则是被标枪洞穿了身体居然还没死,接着摔下马来被马压、被马踩;最不幸的是什么伤也没受,却被前面倒下的战马绊倒在地,然后遭受马压、马踩的待遇……
人喊马嘶声很快就停止了,在血狼军面前五十步外,三十多个幸存者还在叫嚣,但气势明显弱了很多,战马的前进速度更是大减,简直可以说是闲庭信步了——草原上四条腿的恶狼见得多了,眼前这些杀人不眨眼的两条腿“血狼”可真是让人从心底里往外冒寒气,难怪临来时哈斯其其格公主一再叮嘱不得大意,可现在,一切都晚了!
旭日干——当先那个鞑靼汉子——心念电转,忽然明白了自己在达延汗面前争得这次好任务时哈斯其其格公主那个非常不忍的表情,自己这些弟兄自从当年被迫脱离瓦剌也力克部臣服达延汗之后,一直没有得到真正的信任,这次原本想截杀离开大同军营的无命将军——那个姓梁的汉人不是说这个姓方的身边只有几个人吗?为什么眼前会有全副武装的血狼军?都怪那伙山贼消耗了弟兄们的狼牙箭,也阻碍了行程,姓方的已经找来了援兵。原本想赢得满都海彻辰夫人(“彻辰”意为至高无上)的信任,却没想到会是这种惨状,难道彻辰夫人早就打算好了,自己这一行如果成功,就替蒙古草原除去一个心腹大敌,不成功,也为威望尚浅的达延汗去掉了一块心病?公主一向心善,必定是看出了其中的奥妙,所以才有那个不忍的表情。
“瓦剌人绝不能亡!”旭日干心中悲呼,口中暴喝一声,一挥手中的弯刀,原本已经胆战心惊的幸存者再次“嗷嗷”叫着抖缰,却不是冲锋,而是拨转马头向来路逃窜,马腾显毫不迟疑,挥手喝道:“追!”身后一直待命的五十骑立即催马疾驰。
旭日干已经顾不得自己的声名,他只想有命回去,向自己的族人揭露彻辰夫人的阴谋,瓦剌人虽然败了,但绝不能在这样的阴谋中一步一步走向灭族!
有那种不怕死、觉得逃跑很可耻的草原勇士在马上回过头来,看见血狼军铁骑追了上来,马上之人手中都有一件武器,瞧那形状,应该是把斧子吧,可怎么样子那么怪呢……
阵阵惨叫声后,只有包括旭日干在内的五人绝尘而去,在他们后面,七名血狼军战士拍马紧追,而其他人则开始打扫战场。
“这完全是屠杀啊!”离着谷口有三里多的一个山头上,一个悄悄探出的脑袋缩了回去,对另一个伸长了脖子往下看的偷窥者轻声嘀咕,“老大,看来这些血狼军真不是善茬,万一来山寨捣乱可就糟了,咱们替他们袭扰了那些鞑子狗值得吗?”
那个老大头也不回,低声回应:“老七,无论怎么说,鞑子毕竟是外敌,血狼军终归是为保护老百姓来的!不过,老七,你也记着,他日如果真要与血狼军交手,咱们也绝不手软!”
接下来,两人不说话了,因为他们看到了令他们非常震惊的一幕,打扫战场的血狼军,居然把那些死了的鞑子都扒得光光的,衣物、武器等等——哪怕是一个水囊酒袋——都留下了,把浑身上下被扒得光光的尸体整整齐齐的垒起来,又把那些死了的战马——轻伤的战马都被归拢到了一起,而明显重伤难治的就都杀了——垒在一起,而后,有一半人开始到周围砍枯枝,扫败叶,堆在那两个尸堆周围,之后,所有人都掏出一个水囊,把里面黑乎乎的“水”倒在枯枝败叶上,更倒在尸体上,然后,所有人整齐的排成两列,手中战刀高举,高声喊道:“死者已死,生者求生,血狼横行,佑我家国!”战刀当空一劈,众人冲着尸堆齐齐弯腰一躬,接着四角有人点火,所有尸体立即陷入熊熊烈火中,阵阵黑烟直冲云霄。
杀人扒衣,焚尸灭迹!一旁偷窥的两人无比震惊,这血狼军真是够狠够毒!不过,报军功不是要看斩首多少级的吗,他们怎么不留下敌人的首级呢?斩首数百级,这绝对是份大功劳,怎么,瞧不上?
在这过程中,追击漏网之鱼的七骑也回来了,漏网的“鱼”成了插满箭弩、鲜血淋漓的“箭鱼”,这些“箭鱼”自然也都被扒光了投进烈火中。五匹战马只带回了三匹,还好,只是都中了两箭,都不在要害。
“血狼军不但吃人不吐骨头,居然连那些破烂衣物都要,比咱们弟兄都不如,呸!”老七震惊过后很是不屑,一旁的老大却摇摇头说:“血狼军可不是打家劫舍的,这里面肯定有缘由!”
“拿那些破烂衣服会有什么用?”虽然很是怀疑,但老七对自家老大的能耐还是非常有信心的,所以只是暗自嘀咕了一句就不说什么了。
这一仗,血狼军不仅全歼五倍于自己的敌人,自家弟兄没一个受伤,还得了将近二百匹蒙古马,这对血狼军来说,可真是不小的收获。为此,血狼军都非常高兴。
等大火把一切化为灰烬,已是一个多时辰之后,灰烬被收入一个深坑掩埋起来。要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注意到那平坦之处竟然掩埋着四百八十三人跟二百多匹战马的骨殖。看得暗中偷窥的两人不住的到吸冷气——这血狼军,实在太歹毒了!
一切收拾停当,马腾显下令收兵,负责警戒的狼眼小张却突然揪着个人跑过来说:“马总旗,有奸细!”
马腾显跟无铭一看那个奸细,只是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青衣短袄,在小张手下不住挣扎着、嚷着:“我不是奸细,我不是奸细,我是来投军的——”
投军?马腾显看看无铭,见他点了点头,就对小张说:“把他带回庄去,问问是谁家的孩子再说。”
小张把那少年拉到自己的两匹战马边,把他推上其中一匹战马的马背,自己上了另一匹,抓着两匹马的缰绳,那少年听说带他回庄,倒也很配合,在马上夹紧马腹,双手抓紧马鞍,在马背上颠啊颠的,神情中满是好奇与紧张。
队伍往小梁庄才赶了不到十五里路,就见从庄那边来了不少人,都手提着锄头、柴刀什么的,无铭派人一问,才知道这些村民看见刚才的浓烟,以为谷口那边发生了山火,准备去扑火的,他费了番口舌才让村民们相信那里的山火已经被扑灭,村民们这才放心回庄。
无铭他们回到小梁庄,小葛带着那少年跟着无铭往梁宅来,马腾显则带着部下在庄前找地方暂时休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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