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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清真寺门口,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其中有很多头戴白帽的穆斯林,都肃立在雨中,为首的是清真寺的阿訇,须发皆白,看样子有八十多了,神情肃然的望着慕轩怀中的马澜夫,低首喃喃低语了一阵,向左右几人咕囔了一句,立即有六人过来,自慕轩怀中接过马澜夫的遗体,抬进了寺中,阿訇向慕轩他们三人低头行礼,说:“感谢各位将马兄弟送回,只是各位不是教中之人,不便入寺,请暂且在对面等候片刻,马兄弟有遗物托我转交。”
他一指对面那家**面馆,慕轩也知道清真寺不允许女性和非穆斯林入内,就点头称“是”,带着庄小姐主婢俩走向那家面馆,面馆主人见是阿訇所指派,对他们三人特别殷勤,还特意拿块看着挺干净的抹布给他们擦衣衫上的雨水,晴蓉抽出一方丝巾,给小姐鬓边颊上的水珠。
慕轩心中却有些诧异,刚才阿訇说马老爷子有什么遗物要他转交,但马老爷子怎么会事先知道他自己今天必然会身故,而且知道是由自己送他的遗体回来,事先安排好遗物转交这一出呢?
庄小姐看来也有同样的疑惑,与慕轩相视一眼,眸中满是惊诧。
清真寺门前的人群骚动起来,穆斯林都跟着进寺去了,不是穆斯林的就只能在门前默默哀悼了。
阿訇很快就出现在慕轩面前,他交给慕轩的所谓遗物居然是一本《古兰经》,《古兰经》共有一百多章,在中国也被称为《古尔阿尼》、《可兰经》、《古兰真经》等,为了在斋月诵读方便被分为三十本,中国民间俗称“三十本古热阿呢”。
马澜夫的这本封面为天蓝色丝绸精制,书写工整,字体浑厚,被装在一个长约八寸的长方形木匣中,不过那些字慕轩可不认得,不知道是不是阿拉伯文。
“马兄弟每次出行,都会把这经文交托给我,说凡是送他遗体回来的人就与他有缘,让我把这经文赠送给有缘人作为回报,还请收下!”阿訇双手擎着木匣递到慕轩跟前,慕轩心下恍然,非常恭敬的弯腰低头,双手接过木匣,口称:“晚辈愧领了,多谢阿訇老人家!”
阿訇捻须微笑,看着慕轩,眼神中似乎有别样的深意,说:“好,好!”随即跟慕轩他们三人道别,往寺里去了,走时却不忘给他们一人一把油布伞,慕轩他们于是就往庄家而来。
一路上,小丫鬟一直非常好奇的看慕轩胸前藏小木匣的地方,还扯着庄小姐的衣袖悄悄问:“那个很珍贵吗?是宝贝?”
庄小姐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只好含含糊糊说:“应该是吧!”
小丫鬟脸上掠过一丝惊异,就不说什么了。
从小院门回到庄家,他们被告知老爷跟夫人已经回来了,正在堂中跟董家二公子说话。庄小姐主婢俩回闺阁去了,慕轩回房换了身干净衣衫,往前厅而来。
庄庭见他进来,起身给他引见,董家二公子董夏,字繁秀,年方弱冠,眉清目秀,儒衫素朴,浑身透着书卷之气,举动有礼,言谈有节,一看就知道家教非常好。
庄庭向董夏引见慕轩,说是自己的忘年之交,弄得董夏执晚辈之礼相见,居然称慕轩为“世叔”,庄庭也不做解释,慕轩心里咯噔一下,却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好生受了人家的大礼,庄夫人在一旁看着,不由得拧起了蛾眉。
“董贤侄经纶满腹,今秋必能高中,来年春闱也不在话下,此后宏图大展,前途不可限量哪!”庄庭毫不吝啬的赞誉董夏。
董夏满脸惶恐的连声称:“小侄不敢,世伯谬赞了!”
慕轩微笑着应酬,心中也疑惑不安着,却不明白自己究竟该疑惑什么、为什么不安。
在庄庭的盛情挽留之下,董夏留下来吃了晚饭才告辞回家,慕轩这才有机会说起明日请庄家三口去栖风楼赏戏一事,庄庭犹豫了片刻,出人意料的答应了。
闺阁中的主婢俩得到消息,兴奋得过了子时才入睡。
凌晨时分,淅淅沥沥的春雨总算暂时停了,慕轩醒了,听着外面滴滴答答的檐水声,心里忽然间就酸涩起来,庄伯父的态度似乎非常明显了,他仕途多艰,庄姑娘又是命途多坎,面对自己这样一个亡命江湖之人,无法接受也是很正常的,只是——就这样离开吗?
一早,慕轩上栖风楼安排晚上庄家三口看戏一事,三楼的雅间不出意料早都被预定掉了,张大老板亲自出面,才从一位老主顾那里匀出了一间。
之后,慕轩对张近泉说:“昨日的事您应该知道了吧?”
张近泉点头说:“马老爷子一世英雄,这样离开也算死得其所!”
慕轩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和一个小木匣,摆到桌上,那册子正是阳无尽给的,他昨晚翻了一遍,应该没错,是男女双修的功法,只可惜阳无尽似乎用错了地方;那木匣里,自然是那本《可兰经》:“把这传回总教,看看有什么可用之处!”
张近泉将两物妥善收好,不忘问一句:“你跟庄家小姐怎么样了?”
慕轩愣了片刻,摇头说:“没怎么样!”他不顾张近泉的愕然,告辞离开,临出栖风楼时,他忽然又折回来找张近泉,要了笔墨写了两句话给他,说:“这个加在翠环消失之前吧!”
张近泉看看手里那白纸黑字,又看看消失在门口的背影,脸上的疑惑与不解更重了。
戏是酉末戌初开始,慕轩他们特意早吃晚饭,酉正一过就往栖风楼来了,但发现似乎还是晚了点儿,这里已经人声鼎沸了——外面又飘起了细雨,但丝毫没有影响大家的热情。
三楼雅间的贵宾可以坐轿直接进楼北的院子,然后由一条专门的通道上三楼,慕轩他们在侍女的引导下来到了三楼最东面的雅间中,雅间中摆着八仙桌、靠椅,桌上早就摆下了果脯蜜饯之类。
庄庭他们坐下,门口的侍女就进来给他们沏上香茗,之后送上几本薄薄的大册子,说:“老爷,夫人,公子,小姐,这是今晚的《精变》的介绍,请各位过目,小婢就在门外侍候,有任何需要请召唤一声!”说着,行礼退出。
庄庭一家三口看那书册,只见封面上是一对青年男女,男子一身戎装,怀中抱着的女子似乎已经睡熟,他们的头顶,是一淡淡的白色狐狸正渐渐化为云烟,封面右上方是烫金的“精变”二字,翻开书册,前几页是戏中人物的绣像,绣像下是扮演者的名字:元丰——蓝纤,翠环——紫纤,小茗——彩纤……;那些绣像跟常见的线描人物不太一样,看上去格外逼真,看得人爱不释手。之后几页,是整个故事的大致介绍。
整个书册装饰得非常典雅华丽,书册下方还缀着一个铜钱大的物件,圆形的,上面雕镂着“彩虹”图样跟“彩声班”三字,据说这个物件是彩声班的标记——可别小瞧这铜钱大一个,可是实实在在的黄金打造,有半两重呢!这种书册也只有三楼雅间的客人们才人手一册当做纪念,二楼的书册相对就级别低些,缀着的是银标记,底楼的则是铜锡合铸的。
慕轩只是看了一下第一页——这种“剧情介绍”就是出自他的授意,就把目光投向纱帘,纱帘非常薄,透过它,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对面那个戏台,此刻,台上正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蓝衫老者弹着弦子,铮铮锵锵,即便是在人声嘈杂中,依旧显得别有韵味。
晴蓉原本站在自家小姐身后,但看老爷、夫人他们都只顾埋头看那书册,就悄悄走到了纱帘前,往下瞧着,忽听底下有人高喝一声:“沅妞儿出来啦!”话音未落,刚才还鼎沸的人声竟立时消失了,上上下下一片寂静,只有弦子的声音仍然在四下里回荡着。
庄庭他们也都抬起头向戏台望去,却见戏台左侧走出来一个女子,十七八岁模样,中等身材,穿着的衣服有些怪异,应该是用紫色缎子所裁制,上下都紧贴身体,衬得胸挺、腰纤、臀翘、双腿修长,只是两袖宽大,跟整件衣服相衬有点怪异——但上上下下所有男人的眼睛都已经看呆了,连庄庭都觉得心砰的一下剧跳,忙不迭的借喝茶掩饰自己的窘态,不过庄夫人跟庄小姐都没时间管他,她们也都被那衣服吸引住了,不错睛的看着那女子胸颤臀摇、袅袅婷婷的走到台中央,心下都忍不住想象自己在没有第二人的情形下穿上那衣服会是什么样子,想得脸都很快发烫了。
慕轩正端起茶杯喝茶,看见那女子飘然而出,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咳了好几声才忍住——那是他提供的后世的旗袍样子,只是不知是谁给加了那两只宽大的袖子,双腿两侧也没有开叉,看着确实非常怪异,不过,这个女子在这个时代敢当众穿这种衣服,也已经够惊世骇俗的了。
“傻俊角,我的哥,
和块黄泥捏咱两个,
捏一个儿你,
捏一个儿我,
捏的来一似活托,
捏的来同床上歇卧。
将泥人儿摔碎,
着水儿重和过,
再捏一个你,
再捏一个我,
哥哥身上也有妹妹,
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这是时下流行的一首《锁南枝·风情》,沅妞儿声音圆润婉转,浑如颗颗滚圆的珠子在翡翠盘中滚动、碰击,又落入另一只玉盘一般,听得众人有说不出的舒服惬意,浑身上下连每一个脚趾头都是暖烘烘、懒洋洋的,沅妞儿眉目未必算得上是绝代佳人,但媚眼如丝,生动的表情充满了诱惑,加上酥胸微颤、腰肢轻扭、翘臀款摆,看得许多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差点就滑下椅子、软瘫在地。
庄小姐起初看她媚眼横波,充满挑逗之意,那曲子又直白露骨,不由自主就晕红了双颊,后来却越听越出神,越听越觉得韵味无穷,美眸怔怔,不觉痴了,等听到上上下下一声震天价的“好啊”,才发觉人家已经唱完了,也才发觉自己眼眸都已经湿湿的了,她不好意思的瞥一眼慕轩,发现他也有些愣怔怔的,心中不由暗哼一声:被那沅妞儿魂都勾走了吗?男人就是——哼——那个女人,可真是狐狸精!
慕轩其实没太注意台上,一直在想着心事,今晚的庄小姐装扮还是非常素净,只是裙带上的挂饰正是他早先送的“惜今”,她时不时明眸瞥来,个中的娇嗔薄怨他都看在眼中,心里不免更加黯然。
“城东旺财酒铺周掌柜赏银五两!”三楼有个清脆的声音娇声高喝。
“城西兴隆布庄李掌柜赏银十两!”另一个侍女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
一眨眼间,三楼、二楼有六七位客人赏钱,粗略一加,将近百两纹银,听得底楼的许多人暗自咋舌:乖乖,那么多银子,够我享受一年多了!
“沅妞儿,上大爷这儿唱一曲,大爷也赏你十两二十两的——”二楼西侧一个粗嗓子嚷嚷着,大家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了,很多人都愤愤不平,沅妞儿其实艺名淑沅,大家喜欢她才叫她沅妞儿,哪个不开眼的东西,竟然把沅妞儿当成沿街卖唱的,真是可恶至极!
也有人暗自冷笑,这不知死活的东西,看来是来这里找打了,谁不知道这沅妞儿台上妩媚异常,台下却是异常正经,上次一个路过本地的知县不知死活,跑到台后对着沅妞儿动手动脚,被她扇了两个巴掌,那脸肿得跟猪头似的,后来这事居然不了了之了,肯定是张大掌柜动了手脚,反正沅妞儿安然无事。当然,也有人瞧着台上的沅妞儿,看她怎么应付——抱这种心态的,男女都有。
沅妞儿脸色微微一变,却没有理会,转身就往下场口走去,却听二楼有人狠狠一拍桌子,骂道:“好个不识抬举的小娼妇,看大爷怎么治你!”接着底楼的人群一阵大哗,原来楼上一个身材高大、样貌粗鲁的大汉跳了下来,堪堪落在戏台之上,大手一伸,就往沅妞儿的左肩抓去,眼看沅妞儿就要伤在这大汉手里,许多人惊叫起来,却发现那个大汉忽然之间两腿一弯,扑通一声跪在了台上,没注意怎么回事的看客还以为这个大汉突然之间良心发现,向沅妞儿下跪赔礼,眼尖的却看明白了,这大汉两腿弯处分明各有一截筷子,看样子是有人出手相助啊!于是大家转头四下找寻出手之人。
沅妞儿停步转身,看也不看那跪在台上龇牙咧嘴的大汉,抬首向二楼东侧敛衽一福,口称:“淑沅多谢二位少侠相助!”
大家循着她的目光看去,二楼东侧一张桌前坐着两个年轻人,有人认出来了,那正是前不久与“色恶魔”师徒俩交手的“八臂哪咤”林易水和“孤月一轮”薛歧。
林易水跟薛歧都起身抱拳还礼,心中却都暗自一凛,这位淑沅姑娘刚才背对着台下,居然可以知晓是自己两人出手,莫非也是个练家子——而且是道行不浅的练家子?
沅妞儿盈盈一笑,媚态横生,她转身袅袅婷婷下台去了,台下上来两个青衣小厮,毫不费力的架起那个大汉,把他客客气气送出去了,大家这才松了口气,目光再次投向台上,那弹弦子的老者也下场去了,戏台东侧十多位乐师琴师开始拨弄起家伙什来了,戏台前降下了一块巨大的幕布,把整个台上给遮住了,大家知道,今晚的好戏要开场了。
在乐曲声中,大幕缓缓升起,大家看到,戏台上是一处破败的庙宇正殿之中,在满是尘垢的佛像之下,一个年轻书生正在长明灯下读书,很快,书生伏案睡着了,接着,电闪雷鸣,一个白色的东西跑到了书生的布袍之下……
《精变》的整个故事,是慕轩借《聊斋志异》中的《小翠》改编的,他把小翠改名为翠环,将天生痴傻的元丰改成了因习武伤了头部才变得痴痴呆呆;翠环的出现前后的故事基本按原著,后面有所改动:元丰被翠环“蒸煮”后恢复正常,又在翠环的帮助下练成了武艺,翠环随即离开王家,元丰遍寻不得,非常伤心,拒绝了父母为他寻找的其他女子;恰好边关告急,元丰从军报国,连连获胜,却在最后一战中不幸中冷箭身亡,翠环突然现身,用自己多年修炼的内丹救活了元丰,自己却化作一缕轻烟消失在元丰怀中……
说《精变》是秧歌戏,其实并不确切,相传定州东南一带远在北朝时就以种稻为主,农人劳动时口哼小曲以解疲劳,苏东坡当年被贬定州时对这种民间小调颇为赏识,经填词修曲后成为“稻秧歌”,以后就演变为定州地方戏“大秧歌”。
彩声班原先是在北直隶与豫省边境走村串巷的小戏班,全是女子,后来被张近泉招揽过来,添了一些新人,延师教授,并最终破天荒的让她们在栖风楼登台,彩声班不负重望,渐渐闯出了名头。
在慕轩听来,她们唱的,有昆曲的典雅富丽,又有安徽黄梅调的清新活泼,还有一点越剧的潇洒灵动,总之,那些戏文韵散结合,雅俗共赏,他基本上听懂了!
让他叹为观止的,是整出戏的舞台背景、灯光之类,他在提供这出戏给创作的弟兄时,把后世话剧的舞台设计、表演形式等说明了一下,结果,他在眼前这出戏中看到了不输于后世高科技运作下的舞台设计——这个时代,能工巧匠真是不少,大师的出现也是理所当然的!
另外,演员们的技艺也是让他叹为观止,虽说有上面承尘等扩音、传音的功效辅助,但她们的声音主要还是靠自身的功底非常清晰地传送到观众耳中,比起后世那些离了话筒就没办法张口的歌星们,她们实在是强得太多了!
对于今晚的宾客而言,这出戏令他们有空前的震撼。
以前的戏台上一向是灯火通明的——哪怕戏文里是暗夜中,可眼前这戏台,时明时暗,时而阴森,时而敞亮,有时令人心惊胆战,有时又让人豁然开朗,一会儿这儿一座假山从底下徐徐升上,一会儿那儿降下一段古旧的城墙……
种种与众不同之处,都让人有种新鲜感,有份兴奋劲,忍不住想大呼过瘾;当然,最吸引人的还是整出戏。
紫纤与蓝纤在栖风楼一炮而红是源于之前在《翠翠传》中的出色表现。《翠翠传》改编自洪武年间文人瞿宗吉的传奇集《剪灯新话》中的《翠翠传》,说的是金定和刘翠翠的故事:金定与刘翠翠是自主择婚的夫妻,原本过着美满恩爱的生活,但战乱把他俩拆散了,翠翠成了李将军的宠妾,金定为了访妻,历经千难万险,总算找到了李将军处,但只能与爱妻以兄妹相称,最后两人双双殉情而死。
而大明律令中有“禁止搬做杂传律令”条款:“凡乐人搬做杂剧戏文,不许妆尔扮帝王后妃、忠臣节烈、先圣先贤神像,违者杖一百。官民之家容扮者与同罪。”结果《剪灯新话》因为有煽动男女自由婚媾、妄议朝廷官场之嫌,成了历史上被官方明文禁毁的第一部。
永乐年间,明廷命各地发布榜文:“但有亵渎帝王圣贤之词曲、驾头杂剧,非律所该载者,敢有收藏、传诵、印卖,一时拿送法司究治。”永乐帝甚至还亲自批示:“但这等词曲,出榜后,限他五日,都要干净,将赴官烧毁了,敢有收藏的,全家杀了。”于是,很多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好戏就被禁演了。
直到这些年,才有人敢悄悄去欣赏、去改编《剪灯新话》中的故事,而《翠翠传》成了其中最受欢迎的。紫纤的翠翠、蓝纤的金定深入人心,加上原本就凄婉动人的故事,缠绵悱恻的情感,《翠翠传》一度成为彩声班的必演曲目。
不过,所有人都深信,今夜之后,彩声班的声誉将更上一层楼了。
戏的前半场,蓝纤的元丰痴痴颠颠、笑料百出,紫纤的翠环婀娜俏丽又慧黠灵巧,彩纤扮的丫鬟小茗活泼机灵,时而插科打诨,时而憨态可掬,加上王太常夫妇、王御史之类各有特点,台下看的人不时开怀大笑,连三楼雅间中也不时有女子的娇笑声传出来。
而那些原本只是附庸风雅或来看看紫纤、蓝纤等人风采的商贾之流特别开心,因为,这戏里的许多唱词、道白他们居然都听得懂,之前的《翠翠传》中,有太多的诗词文赋,让人听着就头疼;这出戏就不同了,里面不少俚语俗谚他们这些商贾平日里也是挂在嘴边的,这不光让他们感到亲切,而且觉着以后再来栖风楼就不只是装腔作势充内行了。
全戏的第一个**是元丰被“蒸煮”后,原本那个疯疯癫癫、语无伦次的痴傻呆子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一下子成了一个丰神俊朗、倜傥不凡的俊美公子,上上下下顿时咦哦声阵阵,叫好声一片,其中不少来自三楼雅间,那些娇美的叫好声,要是平时,必然会换来不少充满遐想的的异样眼光,但今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台上,谁也没心思在意这个。
第二个**是翠环离开后,之前累积起来的欢乐气氛荡然无存,一种莫名的悲戚在众人心头萦绕,当元丰四方寻找无果、不住地仰天悲泣着“翠环,翠环,你在哪里?你快回来”时,四下里啜泣声时有所闻,庄小姐的双眸不由自主也湿润了,连庄夫人都忍不住拈着手巾在眼角擦拭起来,转首望望自己似乎陷入沉思的丈夫,又瞥一眼女儿跟慕轩,眼神有些复杂。
全戏的最**,自然是元丰不幸中箭身亡,翠环以自己的内丹救活元丰,而她化作轻烟消失时,失去内丹的翠环异常虚弱的躺在元丰怀中,用微弱的声音告诉悲痛欲绝的元丰:“丰郎,我走以后,你要替我好好的活下去——”扮演翠环的紫纤说到这里,感觉抱着自己的蓝纤的身体颤抖得厉害,知道她已完全沉浸在戏中了,她自己其实也难以压抑内心的悲伤之情,恨不得立时痛哭一场,但现在可是在台上,她不得不强自忍着,说出最后那句今天上午才加进去的台词:“……只有你好好过下去,我的离开才有意义……”
然后,她闭上双眸,“香消玉殒”了。
“翠环——”悲痛的元丰仰天长啸,“啊——”凄厉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一般——
戏台上的一切这一瞬间凝固住了,一首忧伤的乐曲响了起来,伴着一个浑厚的男声:
“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
惨白的月儿弯弯固住过往
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
是谁在阁楼上冰冷地绝望
……
我一身的戎装呼啸沧桑
天微微亮你轻声的叹
一夜惆怅如此委婉
菊花灿烂地烧你的笑容已泛黄
花落人断肠我心事静静躺
被风乱也惊惶
你的影子剪不断
独留我孤单在湖面神伤……”
歌声之中,大幕徐徐降下,戏台上的一切很快就被遮掩起来——蓝纤将头深埋在紫纤怀中满面泪痕的模样自然再也没有外人看到了,乐师们的家伙什也都停止了演奏,整个栖风楼陷入了空前的寂静之中,静得让戏台后观察表演效果的张近泉感觉自己的呼吸声出奇的沉重,好像整个栖风楼都回荡着自己的喘息声——
“呜呜呜——”三楼不知是谁第一个呜咽起来——听声音可以肯定是个女子,然后整个栖风楼中抽泣声不断,渐渐变成了震耳的涛声,底楼、二楼的都是男客,自然不像三楼雅间的那些女眷那么脆弱,所以没有抽泣声传出——只是有不少人悄悄用袖子去擦眼角滑落的泪水……
“小姐,小姐……”三楼不知哪个雅间传出了惊惶的声音,然后就是一阵纷乱——次日,定州城大街小巷都在传说,某户千金看《精变》都哭晕过去了……
整个纷乱、伤痛时刻延续了足有三盏茶的工夫,有人开始高声喊着:“蓝纤,蓝纤——”“紫纤,紫纤——”
很快,绝大多数客人都起立,加入到高喊的行列,那声音汇聚成声声巨震,就在这如雷的呐喊声中,剩下的人就算没有呐喊,却也不能大喇喇的坐着了,就在这样的热情沸腾之中,大幕再次徐徐升起,彩声班所有人员呈一字排在台上,所有人都还没有卸妆,每个人都是满脸泪水,哪怕像王太常这样的须生也不例外——虽然脸上又是须髯又是泪水的样子让人感觉非常滑稽,但没有人在意这个。
“好啊——”“好——”台下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喊起来,一时之间,彩声如雷,台上所有人一只手抹着泪水,另一只手向台下拼命地挥着,然后不由自主就两两抱在一起,又喜极而泣了——
彩声班全体成员先后谢了三次幕,台下兴奋的人群才渐渐平静下来——自此以后,每次《精变》演出之后谢三次幕成了惯例;还有,每次看完《精变》,先伤心一阵再喝彩也成了不成文的惯例;只是可惜,悲伤到晕倒的客人时不时还有,却不是每场都有。
接下来,是此起彼伏的打赏声:
“城南粮栈赵掌柜赏银五十两!”
“城北油坊钱掌柜赏银八十两!”
“城西骡马行牛掌柜赏银一百两!”
……
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惊诧声中,最后一个打赏的是由张近泉张大掌柜亲自高声喊出的:“定州府袁知州赏纹银二百两!”张近泉的声音顿了顿,又喊:“本城武林名宿马老爷子与恶贼阳无尽激战,不幸殉难,袁知州为表嘉奖,特捐银三百两以为马老英雄后事费用!”
“哦——”“呀——”“好啊——”最大的惊诧声与彩声让三楼最中间雅间里的袁知州感到莫名的兴奋与满足:今晚可算是来着了,一文钱不花反而平白得了五百两纹银,还得到了自来定州上任以来最大的彩声,这交易,划算得很呐!
“本人为响应袁知州的慷慨仁慈,特将今晚所有收入跟仁翁善长的赏银全部捐给清真寺!”张大掌柜的话音未落,整个栖风楼又响起啧啧的赞誉惊叹之声——那可是近万两纹银啊,抵得上一个殷实人家的全部家产了,财神爷毕竟是财神爷啊,“此外,自后日起十日内,本楼底楼、二楼也对所有愿意观看《精变》的女眷开放!”
倒贴钱的张大掌柜也非常满足与喜悦:慕轩真是名不虚传的财神爷啊,看这情形,这出《精变》定然大红大紫了,连袁知州都赞赏有加,周边人士谁若要指指点点,恐怕得掂量掂量了,《精变》马上就是栖风楼又一个聚宝盆了!更关键的是,对于彩声班全部是女子上戏台这个现实,那些“正人君子”们的流言蜚语也该少些了吧!
出了栖风楼,很多人仍然非常兴奋,有些人想着回去可以向亲友好好炫耀一下,今晚盛况空前哪!有些人则想着要带妻女来见识一下,此生就算不虚了!还有些人却想着再来看第二遍,元丰实在太俊美了,翠环清丽脱俗啊!那个小茗也不错,还有,沅妞儿的穿着实在太勾人了,还有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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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纤、紫纤她们轰动定州城,无斋真是羡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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