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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很快就出了转运谷,在慕轩的要求下,先进村接了槿儿,槿儿见公子受伤,惊骇万分,等慕轩连声安慰之后,她才算安心一些,然后就对着凝珮发愣:这位小姐好美啊!她对公子那么关心,难道是公子喜欢的人?

有了这想法,槿儿的心里有种莫名的失落。

同一时刻,凝珮看着槿儿,心里很不是滋味:才不见多久啊,他身边就多了这么个白皙美貌的异族女子,他可真是会招惹人!而且怎么专门招惹美貌如花的女子?包括那个口口声声要杀他报仇的杜姑娘,不也是挺美的吗?

——好像他招惹的男人更多啊?虽然绝大多数是要杀他的。

凝珮在马车上就要看慕轩的伤口,事急从权,她也顾不得羞怯了,慕轩却说没事,找个郎中包扎一下就行,凝珮只道他当着这么多女人的面不好意思,只好让车夫赶紧到最近的镇上。

一顿饭的工夫,他们到了最近的尧山镇上,镇子不大,但总算有药铺,里面那个坐堂的老先生胡须花白,医术应该不差吧?

听说是受了剑伤,伙计就把慕轩引到屋里躺下,老先生在里面给他诊治,凝珮她们在外面等着,片刻之后,老先生出来了,在桌边坐下写方子,凝珮迫不及待的问:“老先生,我方大哥剑伤如何?您赶紧给他包扎一下吧!”

老先生奇怪的看她一眼,不紧不慢的说:“无妨无妨,按方子调养一段时日就好了。”

凝珮也奇怪的看看他,忽然醒悟了什么,转身疾步进屋去,片刻之后,只听里面传来一声清脆的“啪”,而后是凝珮的一声怒骂:“无耻!”接着就见她眼含泪花疾步出来,直往药铺外走,那个老先生正好写了药方递给易性,还想交代些什么,易性一见师妹走了,根本没心思听,拿着药方就追,晴蓉莫名其妙,也赶紧跟上,只剩下槿儿在那里发愣,她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赶紧进屋去看公子。

夏侯潇湘的那辆马车等在门口,车夫正想着要上哪去吃点东西,却见那位庄家小姐快步出来,他才想要躬身招呼,人家却看都不看他,直接走人了,后面那师太和侍女也都拿他当陌生人,一声不吭,擦肩而过,去追那位庄家小姐了。

车夫赶紧上车,赶着马车随后追去,他发现,庄家小姐她们三人很快另雇了一辆骡车,饭都不吃,直接出镇向东南走了,他想了想,决定先回去禀告公子一声。

雇的这骡车可比夏侯潇湘那精心安置的马车差远了,在路上颠簸得厉害,车上的人随着晃个不停,凝珮蜷缩着身体,抱紧了膝盖,整个脸埋在臂弯中,任不争气的泪水恣肆纵横,那个坏蛋、无赖、登徒子,原来真的卑鄙无耻!明明身穿软甲,根本没被我的剑伤到,却还要装作受伤的样子博取人家的同情,害得人家担心不算,还帮着他煞有介事的向夏侯公子他们求情,他糊弄别人也就算了,居然还利用人家,这样的男人,真是无耻之尤!人家不顾女儿家的矜持,千里迢迢赶着送上门来,就是为了你这个无耻的男人吗?

想想真恨哪,给他一个耳光还算轻的,真恨不得拔剑真的刺他一下,看他还装不装!

易性跟晴蓉面面相觑,明知对方也是不知情,但还是忍不住互相递一个“到底怎么回事”的眼神,而后一起无奈的看着凝珮,等她自己开口。

易性看师妹一时半会儿不会搭理任何人,就看起了手里的方子,看着看着,忍不住“咦”了一声,说:“怎么会是内伤呢?有那么重吗?”

凝珮忽然“嗖”一下抬起头来,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她一把抢过易性手中的药方,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呆住了:内腑震动,经络受损?自己那一剑让他受了内伤?难怪他的脸色那么惨白,原来真的不是装的!我错怪他了……

她的脸色也惨白起来,眉宇间的惊惶之色连晴蓉都看得非常明显,只见她双拳紧握,脸色时白时灰,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易性与晴蓉不知该说什么,车厢里一片静寂,只有外面的蹄声得得,非常刺耳。

同一时刻,槿儿也非常惊惶,她进屋只看见公子靠在墙上,一手捂着脸颊,脸色惨白,眉宇间的神情非常懊恼。

而原本懊恼惊惶兼有的夏侯潇湘,在得到车夫的回报后却一下子精神抖擞起来,看来姓方的跟庄家小姐起了冲突,这绝对是个好机会!他原本想即刻快马去追伊人,转念一想,他又改主意了,向连北里和雷西幽嘱咐了好一会儿,才带着八名虎骑快马赶路。

当夜,慕轩就在尧山镇上的“双喜”客栈住下了,张得水和王小五当夜悄悄来见了他,说起崖顶上的战况,王小五一脸满足,说这是极为惨烈极为过瘾的一战——“惨烈”是对那二十四个嫁祸者而言,“过瘾”当然是对他们七匹狼而言,以七人对二十四个江湖好手,而且己方全身而退,并且留下一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疑局,这绝对是件非常刺激的事,这让奉命暗中保护槿儿而错过这种刺激的梅澹仔非常不忿。

“留下这样一个结果,让对方莫测高深,这一手非常高妙!”慕轩对张得水的临时决策非常赞赏,弄得张得水有些不好意思了,王小五却感觉狼头做得还远不止此,在一旁插嘴说:“狼头已经让高大哥、小梅暗中跟着庄家姐姐去了,其他人也各有差遣。”

慕轩老脸一红,心说这些小家伙还真是鬼灵精——他似乎忘了,在这个年代,张得水他们这个年纪早就可以成亲生子做女人的男人当孩子他爹了;即便是在后世,这种年纪的中学生也早就不甘寂寞,对女生动心动情甚至动手动脚了。

慕轩这一夜相当辛苦,忍着伤痛跟张得水商议了半宿,让他传消息给许州和行风镖局的弟兄,把镖银被劫的主要矛头对准了夏侯潇湘和黄散风;至于他与庄小姐的事,自然由他这个当事人自己去解决,所以第二天,他就带伤赶路了。

骡车一路颠簸,六天后来到了新蔡,这一路上,除了必要的打尖住宿,就是一刻不停的赶路,凝珮沉默了一路,易性跟晴蓉许多时候也只能保持沉默,有时在车里都不得不靠手势跟嘴型简单交流,晴蓉不明白的是,小姐好不容易找到了方公子,干嘛又急着离开?易性却暗自高兴,无论怎么说,那个方慕轩都是个惹祸精,师妹离开他是明智之举,夏侯公子明显对师妹有好感,论门第、论人品,论名望,师妹跟他才是良缘绝配。

新蔡,据说是尧时辅佐大禹治水有功的伯夷的封地,称为古吕国。春秋时期,蔡平候为依附楚国,迁都至此,才给这地方取名“新蔡”,之后就沿用至今,如今新蔡隶属于汝宁府。

城南十里关津集南首有个问津台,据说就是当年孔子自楚及蔡时派子路问津的地方,而北首就是关津渡口,是个重要的水陆码头,商旅、车船云集,棹橹喧哗,人声鼎沸,非常热闹,这使得新蔡城中也非常繁华。

凝珮她们走进那家名叫“再来碗”的饭馆时,总算听伙计说有座了,大堂里原本非常嘈杂,但看她们三人进来,所有人不约而同都停住了嘴跟筷子,傻愣愣的看着她们——美貌佳人、俏侍女跟光头师太,这种组合确实非常惹人注目,凝珮却没什么心思再去关注这些了,她们已经走了四家饭馆,前面三家都是客满,饥肠辘辘的,没那么多讲究了,大堂就大堂吧!

她们在伙计的招呼下入座,点了饭菜,易性师太可不高兴被那些俗人看猴戏一样看着,她用非常犀利的眼神四下一阵扫射,果然有效,很多人都低下头去了——出家人,凶什么凶,看你那样,刚才吃下去的都要吐出来了!不过旁边那个美人让人觉得不用吃任何东西都已经饱了,做人的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凝珮始终目不斜视,她现在只是担心慕轩的伤势,只要他没事,自己哪怕孤单寂寞一辈子也没关系,慕轩,你一定要好好的,只有你好好的,我的离开才有意义。

晴蓉最活泼,站在小姐背后左顾右盼,耳朵还支愣着,还真被她听到了些什么,左边一张桌上几个生意人模样的中年人窃窃私语:

“听说了吧——”

“听说什么?”

“嗤,顾家出事了!”

“怎么,出人命啦?”问话的满是幸灾乐祸的口气。

“比出人命还惨!”答话的也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口气,“听说顾家小姐跟林家那个小木匠私奔啦!”

“私奔?”有人一惊,“顾家能善罢甘休?”

“那就不归咱们管啦,”爆料的那位一哂,“顾家在这地面上财大势大,林家肯定得倒大霉,不过顾家也捞不到好,这回算栽大跟头了。顾家原本想让闺女招赘,如今可好,家里只有一个瘫儿子,那么大的家业不知归谁啰!”

“不过林家那小木匠还真有情有义,比罗家那个秀才有良心。”有人暗自感慨。

“李掌柜你这话算说到咱心坎上去了,”有人拍着桌子赞道,“罗家那个混账东西属狼的吧,为了攀附高门,竟然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认,弄得那个小丫鬟没办法,投井自尽,听说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呢,一尸两命啊!真惨!”

“老钱,别说啦,小心被人听见,要是传到罗老爷耳朵里,咱们都没有好果子吃。”有人低声劝告,那个老钱才不说话了,只顾喝酒,好像要用酒把心里的不平之气冲洗掉。

晴蓉开动小脑筋,很快就把这点信息消化吸收掉了,小木匠跟富家千金私定终身,最终不堪家人逼迫而私奔——真要说起来,我们小姐不也是为了方公子而出走的吗,只不过,小姐可是得到老爷夫人同意才出来的,比他们可幸运多了;有钱的少爷跟丫环有了私情,为娶豪门千金而抛弃丫鬟跟自己的亲骨肉——真是没人性,不要脸!

饭菜上桌,凝珮让晴蓉也坐下赶紧吃,三人虽是细嚼慢咽,但胜在一心一意,很快就吃完了,晴蓉去付了账,三人出了饭馆,准备上骡马行再雇辆车——之前那辆骡车的车夫说只能到这里。

就在饭馆不远处,就有一家骡马行,不过没等她们进去,门口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个人,冲凝珮行礼,口称:“小姐,小高有礼了!”

晴蓉一看对方的容貌,吓得“啊”一声惊叫,易性师太看了虽然没叫出声来,但也是暗吃一惊,凝珮定睛一看,也立刻惊呼一声:“小高,是你?”

小高脸色平静,似乎并没有听到晴蓉的惊叫,也没有看到她们的惊色,说:“是,小姐,是小高。”

凝珮看着他脸上的伤痕,心中百感交集:这些伤,都是为慕轩而受,伤没痊愈之前,一定非常痛苦吧?听说小晴在年初已经嫁人了,不知小高知道了会怎么想?小晴一直以为小高已经死了,如果她知道小高还活着,不知会怎样?——还会怎样!慕轩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可我能安心留在他身边吗?造物弄人,真的是非常残忍!

“小高,你们——还好吗?”凝珮原本想问慕轩好吗,话到嘴边却变了,她不想从小高口中听到什么让人揪心的消息——其实就算她问,小高也不知道什么,因为他并不知道将军受伤的事。

小高欠身说:“多谢小姐挂心,小高一切都好。小姐别来无恙?”

凝珮强自笑笑说:“一切安好。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高恭声说:“小高奉命护送小姐一程。”

凝珮心头剧跳,脸上却装作不在意,只是微微点首,说:“多谢!”

小高请她们上马车,凝珮就先上车,晴蓉最后一个,她现在知道这个眼眸碧色、满脸伤疤的高大男人是小姐认识的,她为刚才自己那声惊叫感到很不好意思,于是特意在上车时向小高笑笑,说:“你姓高?我是晴蓉,多亏你来了,要不我们还得雇车呢!”

小高也笑笑,没说话。

马蹄得得声中,车子出发了,这双辕马车里不但宽敞,而且明显经过精心收拾,跟之前夏侯潇湘的马车虽不能比,但已非常舒适,凝珮觉着这应该是慕轩的心思,心里满是歉疚;晴蓉却想:想不到那个男人看着粗手大脚的,心倒挺细的,真是没看出来!

马车只走了两条街就不走了,因为来了个人拦住了马车——凝珮她们后来知道那个少年叫梅澹仔,他说城门那边正在严查出城的人,是城里的大户顾家在找寻出走的小姐,搞得城门口非常拥挤,据进城的人说,渡口那边也是这种情形,恐怕这两天都不得安生。

小高原想慢就慢一点,继续赶路就行,凝珮却忽然决定暂时不走了,先找家客栈落脚再说,于是,他们就在一家名叫喜乐的客栈住下,这是一家小客栈,但好在收拾得相当干净,小高一下子包了楼上的三间房。

一旦歇下来,别说晴蓉,就是凝珮跟易性这样的练家子都觉得浑身有些酸痛,这几日在骡车上颠得实在太难受了,加上天也已经相当炎热,出了不少汗,她们就让店家准备了热水跟浴桶,在各自房里洗了个澡,小睡了片刻,不过黄昏起身时感觉身上似乎更加酸痛了,真是恼人啊!

吃过晚饭,易性是出家人,习惯早睡早起,就回房安歇了,凝珮也就回房安歇,晴蓉虽然对那个小高跟梅澹仔非常好奇,却也只能陪着小姐早早睡下了。

二更鼓响,晴蓉还是睡不着,外面的月色不错,她索性悄悄起身,给小姐掖好被子,披了件衣服来到窗前,把窗开了半扇往外瞧,月色照耀之下,她忽然吃惊的睁大了眼眸。

这间屋子的北窗对着对街的一处小院落,这么晚了,那户人家早就熄了灯火,但那小院子里居然还有两个人影坐在月下——虽然他们靠得很紧,但晴蓉非常确定那是两个人,而且应该是一男一女,他们在月下相依相偎,似乎在说悄悄话。

夏日天热,晚上在院子里乘凉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眼下还不用乘凉到这么晚吧!而且,一般人家的夫妇,再怎么恩爱,也不会在月下坐到这么晚,夫妇嘛,有什么话需要在院子里说到这么晚呢?在屋子里说不行吗?

而在那户人家右边,也是一个小院落,院子里也有个人影,在月下笔直的站着,晴蓉看了一会儿,那个人影居然一直没动弹,晴蓉后来认为自己看错了,那可能是根挂着绳子晾晒衣服的木桩。

晴蓉虽然感觉左边院落里那两人不寻常,不过,感觉归感觉,既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时间一久,晴蓉就感觉没劲了,打着哈欠回去继续睡了。

第二天早晨,凝珮她们在房间收拾好了准备下去吃早饭,却听前院传来一阵喧哗声,然后越来越近,晴蓉开窗往下一看,就见不少人冲了进来,这些人高矮胖瘦的都有,不是光着个膀子就是撸着袖子,手里都拿着棍棒,见了院里的东西就砸,一时之间,乒呤乓啷声大作,两个伙计闻声出来,还没开口,就被那些人劈头盖脑一阵猛揍,满面是血,惨叫着倒地不起。

晴蓉惊骇的告诉凝珮跟易性师太,她们开门出来看是怎么一回事,而楼下房间的客人也都被惊动了,十多个客人看着二十多个凶神恶煞,一时呆住了,客栈掌柜的慌慌张张跑出来,一见那些人,脸色煞白,一个劲的打躬作揖:“各位爷,各位爷,消消气,消消气,这是怎么啦,不是还有几天吗?”

对方为首一个瘦小汉子嘿嘿一阵冷笑,说:“钱掌柜,算你倒霉,罗老爷嫌弟兄们办事太慢,要你们动作快点,就先从你这儿开始啦,嘿嘿嘿——”

钱掌柜脸上肌肉一阵抽搐,跺跺脚,让几个伙计过来把受伤的两个搀下去,他冲十多位客人唱个肥喏,说:“小店易主,急于搬迁,还请各位另寻客店投宿,不便之处,还请各位多多原谅!”

他脸上的表情真的比哭还难看,谁都看得出他万分不愿,这让原本想好好骂他两句的客人都不忍心开口了,大家回房收拾行李走人,那些凶神恶煞手持棍棒在一旁虎视眈眈,脸上各种表情都有,当凝珮他们走出去时,他们的表情一时变得非常惊诧,为首那个瘦小汉子一抬手里的棍子拦住走在前面的易性的去路,眼望着她身后的凝珮嬉皮笑脸的说:“小娘子慢走——”

话音未落,“铮”一声,易性的长剑出鞘,“唰”的一下,将挡在面前的棍子削成两截,她口中怒斥一声:“滚!”

那瘦小汉子脸色一变,把手里半截棍子一扔,冲着易性他们一挥手,说声:“把她们全部留下!”

那些凶神恶煞立刻嗷嗷狂叫着涌上来,但很快,他们又哇哇惨叫着四散分开,或者抱着腿在地上滚,或者跳起身来往同伴身上撞,有的索性一飞丈多,狠狠砸到墙上去了。

出手的是小高和梅澹仔,小高人高马大,劈手抢过一条大棍,见人就砸,他可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又在沙场上出生入死几年,砸起人来稳准狠,那些凶神恶煞其实就是街面上的地痞无赖,哪里是他的对手;梅澹仔拔出匕首,矮身在地,专扎人腿,片刻之间,那些人全部被他俩放倒了,小高一把揪住那个瘦小汉子的领子,把他的脸凑到自己面前,一字一顿说:“瞧清楚这张脸,要报仇,别找错了人!”

瘦小汉子一脸苦相,眼睛不敢看他的脸,只是一迭声说:“不敢,不敢!”

小高抬手给他一个巴掌,厉声说:“叫你认,你就得认清了,要认错了,要你的小命!”

瘦小汉子的右脸立刻肿了起来,他还一个劲的点头:“是是是,不认错,不认错!”

小高点头说:“这就对了,别认错!”把他一把丢开,回身请凝珮她们先行,晴蓉听他俩的对话,心里只想笑。

出了客栈,伙计已经把他们的马车准备好了,他们上车走人,马车一连过三条街,都没能找到一家落脚的客栈,梅澹仔下车一打听,才知道事情的原委,这些客栈不是不想赚钱,而是遭遇了罗家的强行拆迁。

罗家老爷叫罗本厚,曾经做过两任知县、一任知州,后来因为贪墨被罢职,但跟衙门里的人来往甚勤,官场又有不少故旧,因此在本地还是非常强势,这次他儿子罗体仁要迎娶的是南直隶常州府知府的千金,那个孙知府背景不小,孙小姐又很喜欢江南园林,所以罗老爷要在府邸旁边建一个园林,这城南一片民宅、客栈、商铺都被他强行买下了。

小高他们之前在许州见识过祝霸城的蛮横霸道,不过并没有真正经历祝霸城强占民宅的过程,这一次总算见识了一点,弱肉强食,一直都是这么残酷的!

最后,还是梅澹仔有办法,租了一处闲置的民宅,这个小院就在那些被拆的民居附近,可能罗老爷觉得院子够大了,就没要这边的。

凝珮她们暂时安顿下来,小高去买了些粮食菜肉之类准备午饭,晴蓉很热心的过去帮忙,瞧小高这么个粗手大脚的男人居然很会做饭,她眼眸中的惊诧之色非常明显。

饭菜上桌,外出的梅澹仔却还没有回来,小高请凝珮她们先吃,晴蓉尝了小高做的那些菜之后,看小高的眼神更多了几分喜色。

梅澹仔午后才回来,而且带回来两个不速之客,一男一女,男的二十上下,肤色黝黑,相貌英俊,看样子淳朴憨厚,他自称林楦;少女十五六岁模样,相貌俏丽,个子跟晴蓉差不多,但神情举止可比晴蓉娴雅沉稳,自称顾珍珑。

晴蓉反应居然非常快,指着顾珍珑说:“你——你就是顾家小姐?”她看看林楦,心说她就是为这个男人私奔。

顾珍珑微微一笑,说:“是我。”

小高问梅澹仔怎么回事,梅澹仔说回来路上碰上他俩被几个无赖追赶,他出手把那几个无赖赶跑,知道他们是顾家要找的人,就把他俩带回来了,希望有办法帮他们。

“怎么帮?”凝珮问顾家小姐,“帮你们出城吗?”

顾珍珑微笑着摇首,笑容有些苦涩,她说原本跟林楦特意躲在这城南的民房中,想等父亲放松戒备后再出城,但没料到罗家急于拆房子,他俩只好另寻住处,却被那些一心拿赏钱的无赖发现,这才有梅澹仔的义举。现在,家里肯定很快会知道他们还没出城,这时候再想出城,难啊!

“那该怎么办呢?”凝珮不由得有些着急,旁边的晴蓉忽然“哦”的一声,说:“你们就躲在喜乐客栈后面那条街。”昨晚看见的院子里的那两人就是你俩吧!

顾珍珑冲她点首“嗯”一声,也没顾得上问她怎么知道的,对凝珮说:“姐姐可懂医术?”

凝珮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练武之人,针灸推拿治刀伤剑创还是行的,但真是什么头疼脑热反倒没办法了。

顾珍珑再次苦笑一下说:“我上面其实有个比我大两岁的哥哥,自小身体弱,常常被别人欺负,十三岁那年从社学回来就喊腿不舒服,而后双腿不能走路,那夜之后,他就卧病在床,家父遍请名医诊治,却始终不知病因,至今还是束手无策。家父因为家业无人继承,才逼迫我招赘,而林老伯又绝不肯让林哥哥入赘我家,我和林哥哥这才逃出来。如果姐姐能够治好我哥哥的腿,那家父就不会那样强烈反对我跟林哥哥的婚事了。”

说到跟林楦的婚事,她居然毫不忸怩作态,这让凝珮都暗自称奇,想到自己跟慕轩的事,她不得不佩服这个女子的勇敢,只是那么多名医都束手的怪病,自己哪有本事去治啊!

“好啊好啊,庄姐姐,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您就上顾家走一趟,名医没办法,说不准您有办法,治好顾家公子,又成全了顾姐姐跟林哥哥,一举两得!”梅澹仔非常兴奋,根本就不顾凝珮的难处,小高在一旁看着,居然始终没说话。

凝珮跟易性面面相觑,终于下定决心,点头答应——管它呢,死马当做活马医吧,真要不行,就带着这对有情人闯出城去。

这一刻,凝珮只觉自己胸中豪气充盈,找到做女侠的感觉了。

不过,凝珮要是这个样子去顾家帮顾公子治病,非常不便,小高建议她女扮男装,而且,他很快搞出了一张新的路引,上面说凝珮是个回乡参加乡试的生员,路引上得有名字,凝珮思考片刻,说写“方慕轾”,这话一出口,别说旁人,连晴蓉都一脸“我明白了”的神色。

凝珮脸色发红,却只当没看见。

他们决定第二天去顾家,林楦跟顾珍珑就在这里暂住一晚。

晚上,凝珮跟顾珍珑攀谈了好久,不但详细了解了他哥哥当年发病的具体情况,还知道了她跟林楦相识相知的过程,在顾珍珑看来,林楦绝不是个普通的木匠,他的手艺简直称得上出神入化,画飞禽,描走兽,雕龙刻凤,都栩栩如生,他尤其是个造亭子的高手,方圆百里没有谁能超过他,顾珍珑认识他,就是在自家的院子里。

那天,是去年七月初七乞巧节,也是顾珍珑十五岁生日,她带着丫鬟上街玩了一会,回来时,正碰上家里请来的木匠林楦在指挥人手造六角亭,那时正是黄昏时分,顾珍珑站在院门口,看夕阳笼罩下的林楦昂然屹立,那种指挥若定的神情,就像是沙场上指挥千军万马作战的大将军,当时就把她看呆了。之后几天,顾珍珑都悄悄到院子里去看林楦他们造亭子,越看越觉得林楦与众不同。

亭子造好了,顾家上上下下都说好,顾老爷为此还特意多赏了林楦十两银子,而顾珍珑的一颗芳心也就此系在了林楦身上。之后,顾珍珑几次溜出家门去找林楦,而林楦对她这位平易近人、美貌多情的富家千金也是非常有好感,两人的感情发展非常迅速,很快就私定终身了。

顾老爷对这事很快就有耳闻,他并没有反对他俩,但为了家业,他要林楦入赘顾家,林楦的老爹就这一个儿子,自然不肯,顾老爷就逼着珍珑跟林楦断绝来往,准备给她另找佳婿,顾珍珑假装答应,一连两个月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家人对她放松了戒备,她才趁机跟林楦约定日子,然后就有了两人前天晚上的私奔。

凝珮听她诉说这一切,简直有惊心动魄之感,她忽然之间明白了,在追寻自己喜爱的人这条路上艰难跋涉的,绝不止她一个人,为了获得自己想要的幸福,羞怯、腼腆、不堪算什么,即便受些伤、受些委屈,又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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