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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慕轩还是先得弄清百花声乐班的行踪才好。此前殷台树所差遣的人发现了百花声乐班船上几个船夫的奇怪举动,那几个船夫有老有少,每天一大早就会在船头向着太阳升起之地跪拜,晚上有月亮的话,就在船头拜月,不过这一切做得相当隐秘,若不是派去的人心细,还真的发现不了;而且,这几个船夫每次吃饭都先吃三口白饭,之后才用菜肴,一连几天,顿顿如此。

慕轩听闻这个之后心里合计了好久,拜日,拜月,日月合起来不就是个“明”吗?难道这几个船夫跟明教有关?他于是将这情况传回总坛,“生民”之中也有一些教众是当初避世的明教教众后裔,还保留了一些从前的习俗,据他们传来的分析说,这几人确实可能也是明教后裔,日月合为“明”,而吃三口白饭可能是明教“长斋”习俗的变通——船夫们干的是体力活,守长斋吃长素没办法保证体力,喝酒吃肉也就在所难免,只好以三口白饭代替素食了。

慕轩亲自利用总坛传来的明教教众之间互相联系的暗语与那几个船夫取得了联系,对方惊异之下,前后花了三天时间将慕轩想要了解的情况零零碎碎传了过来,慕轩将它们组织起来,终于对百花声乐班有了些了解。

百花声乐班据说是那个花冠娘一手创办的,花冠娘之前是福建沿海有名的歌妓,与当地的一些官员来往密切,两年前创办了百花声乐班,先后招揽了不少精通乐器的名妓,而后在福建境内巡游,与不少官绅商贾往来,一时名声远扬。今年三月,花冠娘忽然弄了一艘画船,将百花声乐班安置在了船上,而后一路北上,据说想往京师一行。他们这些船夫都是闽浙交界处的渔民,三个多月前才被招上船,据他们暗中观察,花冠娘身边常有武林中人出没,其中好像有几个扶桑人;而且有个奇怪的现象,画船每过一些地方,都会有几个女子被赎身,赎她们的不是当官的,就是豪富之家。画船上的女子越来越少了,花冠娘就会招揽新人上船,这次在南京城也招了三人。

慕轩想这花冠娘一路北上肯定有特殊目的,而且他们来南京后在好几个官员府邸演了堂会,明显是在走关系,他让殷台树留意本城有没有什么权贵富豪赎了什么女子,他押运赈灾的粮食往滁州方向走陆路,而百花声乐班走水路,就在他离开南京的前一日,已经往扬州方面去了。

南京的官绅士子听说百花声乐班离开了,都很是失落,有人甚至为此嘲笑那个花冠娘是个贪图蝇头小利的目光短浅之辈:“乡试在即,士商云集此地,放着这么好的赚钱和显扬声名的机会不要,非跑到扬州去,这个时候,扬州能有什么巨商富贾呀!”

慕轩他们离开南京时,依婕前来送行,她没有凝珮料想中的咄咄逼人,反倒送了凝珮不少上等的胭脂水粉、丝绸锦缎,连晴蓉、槿儿都有一份,这让凝珮颇觉意外。

“郎君一路顺风,万事小心!”凝珮大方地让慕轩同依婕单独说几句话时,依婕毫无幽怨之色,反倒是殷切叮嘱,这让慕轩心生歉意,他看着对面这如花娇颜,说:“你也好好保重!”

依婕抛个媚眼,媚笑道:“郎君的话,依婕一定会照做的,我还等着郎君来迎娶我呢!”

慕轩脸色一垮,眼下南京城里的秦楼楚馆之中在传唱着一首新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据说,很多闺阁女子都偷偷在唱这新词,而且,十个有十一个都为这词句哭过;再据说,这打动万千女子的词不是出自五旬老儒李宪受之手,而是来自江湖俊彦“银箫”方慕轩之笔……

这一切,很有可能是眼前这个娇媚的女子一手促成的,她究竟想干嘛?她的心机可不是一般的深哪!

依婕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又一个媚眼抛来,笑嘻嘻的走开了。

一路上,慕轩有些心不在焉,凝珮看在眼中,暗自思量:依婕那个小妮子,可真是会作怪!看样子,轩郎在床笫之间勇猛如虎,在这男女情事上却始终心结难除,我这个傻郎君啊,真是——哎!

慕轩这一行的目的地是滁州的来安,那里是南京商会中一些商户的故乡,去年受灾颇重,年初时商户们已经专筹了一批粮食救灾,但月前那里又闹了蝗灾,商户们特意再筹粮食去滁州,慕轩押运的是第一批。

这一路上走得相当匆忙,粮食早些送到,那灾民就少些伤亡,更关键的是,天气炎热,万一灾民有生病甚至死亡的,那很容易酿成瘟疫的。

他们一行二十二辆大车,十八辆车装的都是粮食,两辆大车装的是药材,一入滁州境内,州衙派来的人就接管了其中十二车的粮食和一车药材,那些是由滁州州衙负责发放的,出于感激,州衙负责运粮的张推官带人护送了他们一程,离滁州城还有二十里左右时他们分道而行,张推官一个劲让他们小心山贼。

山贼?慕轩和负责护粮的小杜都有些疑惑,这里离着来安应该不到五十里路程,路上没有山,怎么会有山贼呢?

等走了三十多里路,他们终于知道山贼是谁了。

那是百来个衣衫褴褛的百姓,手里都只拿着棍棒之类,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壮汉,腰里倒佩着把刀,他自报家门是二郎山的寨主石敢当:“各位莫怕,只要你们不是贪官污吏,就不用害怕我们兄弟!”

听石敢当的说话,看他的做派,他明显是读过些书的,慕轩上前说:“我等跟贪官污吏确实没关系,只是送这些救命粮去来安。”

“去来安?”石敢当脸色一变,“那里昨天有一部分人被隔离起来了,好像他们得了病。”

瘟疫!慕轩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急道:“那我们得赶紧前去了。”

石敢当居然也一脸着急之色,说:“要帮忙吗?”

帮忙?慕轩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事,问:“附近有没有什么寺庙?”

“我们二郎山下有座二郎庙,你想干什么?”石敢当奇怪地看着他,现在去庙里求神,应该没什么用吧?求庙里的大师前来救人倒是正道。

慕轩说:“那麻烦寨主派人去庙里问问住持,可有陈芥菜卤?有就弄些到来安来。”

前世好像看过一段资料,说青霉素被发明之前,我国古代一些寺庙都会制作一些陈芥菜卤,可以用于治病,好像发生瘟疫时用得上。

石敢当虽然不明白陈芥菜卤是怎么回事,但还是立刻找了两人仔细叮嘱了一番,那两人马上赶回二郎山。

慕轩这边,立即赶往来安,石敢当指挥人帮着推车,慕轩觉得他们不像是作伪,但保险起见,还是让小杜他们暗中小心。

一路上毫无悬念,他们顺利来到了来安,这是个不大的县城,石敢当招呼自己的人留在城外,而城门口几个兵丁看见这伙山贼,居然还打招呼:“石寨主,今天劫到贪官了吗?”

石敢当大喊:“运气好,碰到送粮食来救命的了。”

粮食?那几个士兵吃了一惊,听慕轩上前说明情况后大喜,立刻有人进城禀报知县,慕轩给石敢当留了十袋粮食,石敢当并不推辞,带上粮食离开了。

来安的知县郑同何很快出现在城门口,看他三十出头,却一脸憔悴的样子,看情形这段日子过得很是辛苦,听慕轩说明来意,郑知县大喜过望,说:“各位来得真是及时,过了今日,来安可就要断炊了。”

他指挥衙役们将粮食运到县衙,让师爷将粮食分配好了,黄昏时分已经将粮食发放到各家各户。

慕轩暗自点头,这位郑知县看来很有头脑,也真是实心为百姓办事,来安有他,才不致酿成大祸啊!

就在发放粮食时,二郎庙的住持亲自带着十多个僧人送药材来了,慕轩一见那住持,又惊又喜,这不就是黄河渡船上那位和尚嘛!

和尚见他,也是惊喜交加,合十口称:“阿弥陀佛,原来是施主驾到,施主仁心,贫僧佩服之至!”

和尚自称法号智源,在二郎庙做住持十年了,他问慕轩,要陈芥菜卤可是有人得了肺痈之类的重症,二郎庙之前没有这东西,智源和尚这次从北方回来,前往常州天宁寺拜访老友,结果被拉着去苏州府常熟县参加了言子庙的移建仪式,言子是孔子三千弟子中唯一的南方人,位列七十二贤,朝廷特许将言子庙从明伦堂北移到文庙东,苏州府为此大做了七天法事;之后,智源回滁州,老友知道他们这里也受灾,特意送了他两坛陈芥菜卤,陈芥菜卤又名腌芥卤,其实就是腌芥菜的陈年卤汁,味咸性凉,入肺经,可以下痰、清热、定嗽,治肺痈喘胀。

慕轩哪知道啊,只好说自己偶然听说过陈芥菜卤,或许对制止瘟疫有用。

智源和尚于是询问郑知县那些得病的人在哪里,郑知县脸色有些沮丧,他昨天知道一些灾民家开始出现病人,就不顾多数人的反对,派衙役将那十个病人集中隔离在了城北的关帝庙里,派人连夜看守,不许其他人接近,他也让城里几家药铺的大夫熬制了一些药,送进庙里让病人服用,目前病人情况稳定,但病人的家属都不干,呼朋引伴在庙前哭闹,骂他“不仁不义,昏官害民”,要不是他这两年在这里官声一直挺好,恐怕就会闹起民变了。

“大灾之年,疾病容易传染,病者必须隔离开,以防传播开去,郑知县当机立断,方某佩服!”慕轩给这位很有见地的知县鼓劲打气。

智源和尚也点首称道:“施主所言极是,历朝历代大灾之年,凡是隔离开的,都能控制疫情,否则白白搭进许多无辜者的性命,也是徒劳无功的。”

史书上记载,晋时就有比较明确的隔离办法,哪怕是当朝权臣家染上时疫,只要有三人以上被感染,即使没有被染上的人,在百日之内也不得入宫。这种明明对防治瘟疫蔓延很有效的隔离方法,却被当时人讥讽为“不仁”,以至于在历代文献中,还有不少弘扬在时疫流行、人人自危时坚持照看病人的做法,殊不知,这样一来,防疫方面做得再努力,效果还是不明显,每次疫情死亡的人数并没有随着医学的进步而有所减少。

面对危难,理智应该重于情感,保全大多数人的性命,那才是真正的仁义。

郑知县一下子遇到两位知音,很是欣喜,连连点头,说:“烦劳大师随同何走一趟,为那几个病者诊治一下。”智源大师在这滁州地方上一向以仁心与医术著称,有他相助,那几个病者应该能得救了。

智源和尚就跟着他一起去关帝庙,慕轩让小高守着凝珮她们仨在县衙等着,自己带着小何他们几个一起跟着去关帝庙瞧瞧。

来到庙前,这里真聚集着不少人,其中还有几个儒衫飘飘的读书人,看见郑知县,不少妇孺又开始哭闹起来,郑知县向大家高喝一声:“二郎庙的智源大师特意前来为各位的亲人诊治,希望大家能暂时安静一下!”

智源大师的声名还真是管用,大家渐渐安定下来,智源和尚和两个年长些的僧人都在脸上蒙上了面巾,包裹住口鼻,只露着双眼,身上还用旧衣衫包裹了一番,就像穿上了防化服一般,看样子他对处理瘟疫还是挺有经验的。

他们三人走进庙里,约有两柱香的工夫才出来,郑知县问:“大师,病人怎么样?”病人的家属门也都眼神急切的看着智源和尚。

智源和尚点点头说:“知县处置得当,药铺大夫配的药也有成效,情况很稳定,容贫僧再弄些药巩固一下。”

郑知县一颗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心想幸好是这样,要不这次自己的结局难料啊!

家属们安定下来,一旁几个大夫也都脸露喜色,这次帮着衙门办好了这事,那以后不愁没病人上门了。

智源大师让弟子们熬了一锅黑豆汤,让庙里那十个病人和守在庙前的五个衙役、大夫、病人家属,包括他们这些僧人都喝了一碗,而后又调配了几种药汤,有的用大黄,有的用犀角、安息香等,其中有两个病人出现了咳嗽、面肿的症状,智源和尚带来的陈芥菜卤就用上了。

这一番折腾下来,天色已经暗了,智源大师决定亲自守在这里看情况发展,郑知县也决定今夜就守在这里,他让衙役弄了些饭菜到这里,就跟智源大师他们一起吃了点,却让师爷带慕轩回县衙招待。

那些原本对知县有怨气的家属看到知县老爷亲自守在这里,也都心生愧意,自然也不再有哭闹的事发生了,听郑知县的安排,每家留两人一起守着,其他人先回家去了。

慕轩回县衙跟凝珮他们吃过晚饭,让他们在师爷安排的厢房先歇息,自己却又来到了关帝庙前,陪着智源大师、郑知县他们。大家聊天,聊着聊着,他就问起了那个奇怪的山贼石敢当,石敢当既然在二郎山落草,那应该跟二郎庙的僧人都熟悉吧?

郑知县看看智源和尚,说:“不瞒方先生,智源大师与那石敢当可说是我们滁州地面两个最具仁心之人。”

智源和尚只是笑笑,并没有开口谦虚一下,慕轩的好奇心就被吊了起来。

郑知县说,智源大师深得百姓爱戴是因为他这些年的赠医施药、救贫赈民,而石敢当深得百姓喜爱,是因为他一直在劫贪官、斗恶霸,保地方安宁。

石敢当姓石,以前叫石宕,石家在滁州也是个大户,石宕曾经习文练武,想应武举,但两年半前,滁州知州杜犹借一起涉及石家的纠纷向石家大肆索贿,最后把石宕的老爹给逼得上了吊,在外地求师练武的石宕闻讯赶回,一怒之下闯进州衙,杀了贪得无厌的杜知州,将杜知州搜刮所得和石家的家财散尽,而后带着一些人落草为寇了,他还改名为石敢当——民间所说的石敢当,有压不祥、辟邪、驱风、防水、辟邪、止煞、消灾等多种功效,而石宕这个石敢当说要“除贪官,驱污吏,压灾殃,百姓康”。

石敢当在二郎山落草,经常下山来,抢掠那些为富不仁的恶霸豪富,而后将银粮散给穷人,期间还劫过几个路经滁州的官员,那几个在任上刮尽地皮的贪官都被他扒光了痛打一顿,他还赶跑了一伙占据石兰山祸害百姓的山贼,石敢当的名号一下子震动远近。

新来的知州陈鹤曾经上奏南直隶兵部,兵部也调派了五百卫所官兵来围剿,但地方上受了石敢当恩惠的老百姓暗中帮衬着石敢当,结果连着几次围剿都没有成功;而陈知州也慢慢发现,只要没有贪官害民或恶霸逞凶之事发生,石敢当一伙也不会出来惹事,在山上自种自吃,非常安分,滁州这两年遭灾,石敢当还拿出粮食来救灾,搞得他们自己倒成了不折不扣的灾民,陈知州暂时也就不想去剿灭石敢当了,倒是大力约束官吏,尽量做到清正廉洁,免得石敢当有借口下山。

可以说,滁州地面上有了石敢当的存在,倒使得上上下下的官吏谨小慎微,不敢明目张胆的贪污腐化,地方豪强也都不敢随意欺压良善、伤民害命。

因为有了山贼的存在,地方上官吏清明、豪强敛息,这确实成了滁州地面上一个奇怪的现象。

石敢当在二郎山上,与山下二郎庙的僧人们相安无事,石敢当还常跟智源大师谈佛说理,彼此像是互相照顾的近邻一般,很是和谐。

慕轩对此想得很多,尤其第二天接到暗中随后的巴根、梁关保传来的消息,说太子一行已经往滁州来了,他就决定要在这滁州地面给太子好好上一课。

——给太子上一课?

——没错!得让他知道一下什么叫民意难违,民心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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