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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来没有家法可言的常家,也历来没有那些繁重刻板的规矩,又因崔璟与魏叔易皆是常岁宁相熟之人,且虽是同厅但一人一几分桉而食,常岁宁便不曾避开,午时与众人一同用了饭。

常阔作为主家,坐于主位之上。

其下首坐着贵客,一左一右各是崔璟与魏叔易。

再往下,则是楚行与阿点,及其他几位在军中有资历的前辈老人儿。

如此论资排辈,常家一双儿女便坐在了最后头。

眼瞧着就要坐到临近厅门处的常岁宁,下意识地看向常阔的位置,有些不大习惯。

常阔先举杯敬来客,楚行等人跟着端起酒盏。

坐在对面的常岁安伸着脑袋对常岁宁道:“宁宁,我叫人将你的酒换作果酒了,你先试一试,若还是不习惯,那便吃蜜茶。”

常岁宁看向面前摆着的果酒,点了点头。

想她当年在军营中与将士饮烈酒,曾有千杯不醉之名。

所谓千杯不醉,虽有些夸大其词,但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竟沦落到只能喝果酒的地步。

她跟着举杯,将那盏果酒一饮而尽。

“宁宁,怎么样”常岁安小声问。

常岁宁如实答:“……很甜。”

常岁安咧嘴笑了:“是吧,我特地叫人给你加了蜂蜜。”

面对这一片对妹妹的体贴宠溺之情,常岁宁只能道:“多谢阿兄了。”

“且动快吧!”常阔声音洪亮,满面热情:“崔大都督与魏侍郎都不必拘束,只当在自家便是!”

席间常阔多次举杯。

魏叔易也屡屡敬酒,换着名目单敬崔璟且不够,敬主家时也不忘拉上对方一起,言辞间又玩笑着怂恿诱哄阿点去灌酒,可谓醉崔璟之心不死。

崔璟虽不怎么说话,面对魏叔易专对着他来的诸般絮叨时,面上总略带些漠然的嫌弃,但敬到面前的酒,却也都来者不拒。

看着他们推杯换盏,喝的热闹,常岁宁倒没昏头,纵是果酒也没敢多饮。

到底身子不是原先的身子,还是谨慎些好,前世英名不可毁,今生颜面也不宜丢。

遂只饮了小半壶果酒即作罢,专心吃起肉来。

那边,面对魏叔易的恭维,常阔正笑着道:“……哪里的话,我不过老武夫一个!而魏侍郎年纪轻轻,前途真正无可限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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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同样的话,方才他刚说了一遍。

常岁宁了然。

得,这是醉了七分了。

老常醉酒的前兆——开始说一些重复的话。

又开始招呼着众人:“来来来,说好的不醉不归,接着喝!”

常岁宁在厅中看了一圈儿,只觉在场随便哪个看起来都比常阔清醒——

怕是到头来不醉不归的只有他自己。

“扑通!”

忽有响声自对面传来,常岁宁一抬眼,只见是常岁安趴倒在了面前的食桉上,不省人事。

常岁宁:“……”

话说早了。

常阔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抬下去!”

眼看着常岁安被下人扶了下去,大抵是唇亡齿寒之故,楚行等人再端起酒时,饮酒幅度便矜持了许多,不再轻易一饮而尽——崔大都督与那魏侍郎可谓后生可畏,客人且端坐,若他们一个接一个倒了,将军府颜面何存!

随着常岁安出局,宴席也已近尾声。

小孩子总是坐不住席的,阿点早就想走了,此时便猫着身子偷偷——自认偷偷来到常岁宁身侧,蹲在她身边小声道:“小阿鲤,咱们去园子里喂鱼吧”

常岁宁也觉厅中闷了些,便搁下双箸,起身与常阔道:“阿爹,我先带阿点将军出去走走。”

常阔喝得满脸通红,笑容愈发憨厚慈爱:“去吧去吧。”

“魏侍郎不去吗”阿点朝魏叔易道:“咱们去比比谁打的水漂更远吧!”

方才喝酒时魏叔易为逗他开心投其所好,便随口说自己也很擅长打水漂来着——

常岁宁本欲拉着阿点离开,不料魏叔易却笑着应了下来,迤迤然起了身:“常将军,晚辈便先失陪了。”

常阔:“魏侍郎这就走了酒还没喝完呢!”

“晚辈酒量浅薄,再喝下去怕是要失仪,便先认输了。”魏叔易笑着施礼罢,目光落在崔璟身上:“魏某无用,这份重任便只能交给崔大都督了。”

常阔哈哈笑道:“魏侍郎谦虚了!”

却也不再纠缠。

他虽爱酒,也热情待客,却并非是会在酒桌上死缠烂打灌酒之人。

魏叔易便与常岁宁一同离了席。

出了膳厅,见魏叔易似要开口,常岁宁不愿被他探究,便先发制人:“魏侍郎不是要与崔大都督把酒叙旧吗,怎这就跟着出来了”

“人还是要知进退的。”魏叔易叹道:“两年未见,这崔令安酒量竟又见长,想要灌倒他,眼看是不能了。如此若再不识趣,只怕要将自己搭了进去。”

末了,颇觉遗憾地道:“真是可惜,今日又没能见着崔令安醉酒之态。”

“别说你了,我都没见过呢。”阿点在旁说道:“他们都说,小璟和殿下一样,都是喝不醉的!”

魏叔易却笑着道:“我却是见过的,甚是有趣。”

“不过,那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我与他尚是孩童时……”魏叔易说着,轻“嘶”了一声:“兴许我是唯一见过他醉酒之人……说不得他早早存下了要将我灭口之心。”

阿点恍然:“难道小璟正是因为这个才不待见魏侍郎的吗!”

魏叔易讶然失笑。

常岁宁不由地点头——可见是真的很不待见了,竟连阿点都看得出来。

“那倒不全是……”魏叔易“哗”地一下展开手中的折扇,那扇面之上空无一物,他笑着道:“崔令安不待见我,大抵是因为我有的,而他没有。”

常岁宁脱口而出:“话多”

魏叔易手中折扇收起,“啪”地一下敲在了她头顶:“非也——”

常岁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此人竟敢敲她的头

怕不是真喝多了。

“崔令安生母早逝,他那阿父待他严苛惯了,偏他不喜顺从,又生得这一身反骨,于家中便实在不算讨喜……而我家中父母虽说不着调了些,却胜在从不拘着我做任何事。”魏叔易叹息着摇头:“或因此,我与他幼时虽有相像之处,却逐渐养成了截然不同的性情。”

这便是他有的,而崔璟没有的。

常岁宁不置可否。

人的性情各不相同,所求所图想做的路也不同,而偏偏出身父母不能选,纵合不到一处去,生出百般无法消解的隔阂,甚至见之如仇敌,然在礼法孝道之下,却也难以割离——

正如魏叔易所言,他有幸得了一双好父母,家中气氛融洽松弛,也无人拘束他。

但崔璟没这份好运气。

她也没有。

常岁宁看向前方。

但好在,她已割离干净了。

虽过程如削骨。

“但有一样东西,是崔令安有,而我没有的。”魏叔易说话间,微眯着眼睛看向那轮炽热的春阳。

阿点跟着他看过去:“是太阳吗”

魏叔易笑着点头,不知真假地道:“点将军说对了,正是太阳。”

阿点遂骄傲地挺起胸膛。

常岁宁没有深究他话中所指,与魏叔易恰恰相反,她并不喜欢过分探究一些与自己无关之事。

魏叔易看向她,似要开口。

常岁宁再次先发制人:“魏侍郎觉得何人会接任礼部尚书之位”

魏叔易笑着摇头:“此事可不是我能妄加揣测的。”

圣人选择对裴家下手,是大有讲究的。

故而由何人接任裴岷原本的礼部尚书一职,便尤为重要。

但也并非就是圣人说了算的。

那些世族大臣不会轻易让步。

而圣人说了都不算,他就更加不必多说了。

故而只叹息道:“这两日朝中正为此事争论不休,圣人头疼不已……且有的吵呢。”

“不过……常娘子竟也关心朝堂之事么”他笑微微地看着常岁宁,玩笑般问道:“不知常娘子觉得何人可以胜任”

这话问一个刚及笄的闺中女郎,怎么听怎么像是揶揄打趣。

常岁宁却并无被打趣的羞恼,反倒语气笃定地答道:“我认为,非褚大人莫属。”

魏叔易眉心微动:“褚大人常娘子说的该不会是曾为先太子殿下之师的褚太傅吧”

“正是。”

魏叔易笑了起来:“常娘子倒对朝中官员有些了解,那常娘子可知那褚太傅高龄几许了”

常岁宁不假思索:“得快七十了吧。”

魏叔易几分讶然,笑意却不减:“那常娘子也当知晓,我朝官员七十致仕”

常岁宁反问:“如此岂不正正好”

不知想到了什么,魏叔易眼神微动,笑意澹了许多。

片刻后,他才笑着问:“常娘子此番见解倒颇有另辟蹊径之处……不知是自何处听来的”

常岁宁看他一眼:“还须从别处听吗”

魏叔易笑意微滞:“……”

平生第一次被如此冒犯到。

看着身侧神情平静的少女,他含笑道:“从前竟不知,常娘子对朝政之事竟也有兴趣。”

常岁宁不置可否。

由不得她不感兴趣。

“常娘子若有此志,来日或可入宫中内廷,考个女史来做。”魏叔易有几分认真地道:“如此方不埋没常娘子之才。”

常岁宁:“那倒不必。”

魏叔易:“哦”

“当今圣人虽同为女子,但朝中真正有参政之权的,不过只明女史一人而已。”常岁宁澹声道:“女子于宫中为官不易,机会更是少之又少——”

自有大天地在,她何苦要去这方小天地与本就不易的她们争抢这块小点心。

且入了宫中,势必处处受限。

而她如今自保能力有限,稍折腾些只怕就要被人碾死了,宫中真正的权势倾轧,可不是如面对明谨那般打一架便能脱身的。

再有,若从内廷小女官做起,想要得到参政之权,少说也要十来年的累积——

太慢了,不喜欢。

且要侍奉明后,更不喜欢。

她要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不想与女子争抢……”魏叔易笑问道:“那常娘子是要与男子相争了”

“我可没这么说。”常岁宁目往前走着,忽然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道:“我何来与人相争之力啊。”

她微抬起头,只觉今日的太阳,晒得人有些燥热。

说话间,园子就在眼前了。

阿点进了园子就开始捡石子儿,不忘分给常岁宁一些,带着魏叔易往园中最大的池塘而去。

另一边,膳厅内的酒席已经结束。

楚行等人离开后,常阔却拉着崔璟单独去了书房,称是有要紧之事要问他。

“将军所指何事”进了书房,四下无旁人,崔璟正色问。

常阔坐在椅中,一时没说话,只定定地盯着他瞧。

崔璟被看得有些莫名其妙。

但他一贯耐得住性子,便由着常阔盯着他瞧。

好一会儿,常阔才迟迟开口:“此处没有外人,我且问崔大都督一句,你是否对我闺女动了那种心思想做我家常家女婿!”

崔璟神色微惊:“……”

常将军分明喝酒时,也是吃了菜的

——怎至于醉到这般地步。

“岂会。”他答得没有犹疑。

甚至只觉荒谬,不由费解皱眉:“将军何出此言”

常阔摊手:“那你为何要赠一半铜符给我闺女嘛”

他在大云寺时便知晓了,一直没找到机会当面问崔璟罢了!

崔璟如实道:“常娘子当日为替阿点前辈出头,动手打了明谨,恐来日会有麻烦缠身,前辈是玄策府的人,此为我之失职,赠铜符只为稍作弥补而已——”

常阔了然:“哦……原是这么回事啊!”

他本以为对方赠铜符是一反常态,竟主动与人有牵扯之举,殊不知正是不愿相欠不愿牵扯——

“将军若觉不妥,崔璟收回便是。”

“倒也没什么不妥的!”常阔眉眼舒展开,将心放回了肚子里,此刻便有些歉意地道:“此举并无出格之处,实是也怪我家闺女委实过分招人喜欢了些,我这就难免多想一层,忍不住多问一句……这当爹的心情,想来崔大都督应当也能理解吧”

崔璟:“……”

很显然,他不太能。

“总之是我想岔了,勿怪勿怪,我且自罚一杯!”常阔说着,抓过一旁的茶盏,咕冬冬灌了下去。

这盏茶下去,他醉态反倒更甚了些,笑着问:“不过话说回来,令安啊……你也是时候该考虑娶妻之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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