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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顺带了一个听差,在天津下了船,随后换马,两百多里路,走了不到两天,第二天晌午赶进了京城,人已经累得臭死。

关卓凡、图林、张顺,是从关家大宅出去的三个人,算一算,离京已经足有一年了。所以当张顺忽然回来,关家大宅便立刻轰动了。

关卓凡现在的身份,已经是从二品的藩司,加着巡抚衔,双眼花翎,又封了一等轻车都尉,关家大宅自然随着风光起来,顺天府每月照例要派人来一趟,嘘寒问暖。而关卓凡留在步军衙门的穆宁,已经升了南城衙门的一个佐领,更是每旬往老总家里跑一趟,看缺不缺什么,有没有什么要办的。

这样的照应之下,白氏和明氏自然百事无忧,而且两个人作伴,亦不觉得寂寞,唯一牵挂的,就是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叔子,每次有打仗的消息传来,尽日里提心吊胆,只能靠求神拜佛得一个心安,仅有的几封家书,锁在那个赫德送的大保险柜里,隔几天就要拿出来翻看一回。

现在忽然见到张顺回来了,真是喜出望外,不免拉住问长问短,连着图伯小福,也都围着要听。

张顺依着规矩,先给白氏请了安,剩下的话,暂且不能多说。

“太太,爷给我交待着事儿呢,我得紧着先去办,总之一句话,一切都好,千好万好!”转头看着图伯,又说一句:“图林升了从三品的游击,爷的六百号亲兵都归他管着。你老乐去吧。”

说完这两句。扔下几个人在那里发愣。自顾自回屋换了一身衣服,带上东西,出门办事。

要办的事有两件,先去找安德海,为的是他在宫里当值,不一定哪天在家,因此要先去留下一句话。

没想到运气好得很,到了大豆腐巷安德海的宅子外面。就听见里头热闹极了,不问可知,安德海在家,这些多半都是来套热乎、走门子的人。

等到一敲门,来给他开门的,是个瘦瘦的中年人,傲得很。见张顺是一副下人打扮,把眼皮一翻:“找谁?”

张顺知道里面人杂,就不肯直说了,亲亲热热地笑道:“是安老叔吧?我求见安二爷。我家主子交待了几样年货下来,让我一定面交安二爷。”

这是关卓凡交待过的。安德海置了宅子,找了他叔叔安邦太来替他管家,还买了个姑娘做“媳妇儿”,假夫妻,虚好看。

“贵上是哪一位?”安邦太的语气稍稍客气了一点,不过一瞄他手里那四样点心盒子,便又露出一副蔑视的神色,心说没有几百两银子的东西,也敢上我家德海的门?

“安二爷认得我,一见就知道。”张顺跟安德海一共打过两回交道,都是送东西,于是陪着笑说道,“您老受累,给通报一声儿。”

安邦太略略犹豫了一下,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等着吧”,转身进院子里去了。过了片刻,便听见脚步声,还有安德海那副不耐烦的公鸭嗓子,在抱怨他叔叔。

“没来没历的,算怎么回事儿?下回这样的,我可不见。”

等到走出来,看见门口站着的张顺,先是一愣,继而惊喜地问:“你不是……”

“安二爷!”张顺截住他的话头,就手打了个千,“我家主子,叫我把年礼送过来,顺便给您带句话。”

安德海也是个极机警的人,看见他手里的那点东西,知道关卓凡自然是另有“年礼”要送给自己,而且必有要事交待,于是带着张顺往侧屋去,对安邦太说:“就说我有事,叫他们都走!”

安邦太唯唯诺诺地答应着,看着他们的背影,大惑不解。安德海少有对人这么客气的时候,真想不明白,这人是个什么来头。

许庚身拿到的,则是一个红封包和一封信。他把张顺打发走了,在书房里把信看过,思忖了一会,叫人带车,到曹毓英家里去拜访。

“琢翁,年下的使费,有着落了。”他拿了这句玩笑话做开场,把一个红封包递了过去。

两个人是无话不谈、可供机密的朋友,自然不用客气。曹毓英知道,这是不知哪位外省大员的炭敬又到了,当着许庚身的面把封包里的银票抽出来一看,倒抽了一口凉气。

“霍,五千两,哪一个的手面儿这么大?”

“你再也猜不到的——关逸轩!”

“这小子,才到上海一年,这么阔了?”曹毓英眉头微皱,“再说,不是正要打苏州了么?”

“不错,正是打仗的时候,可见有事要托付。”许庚身笑道,“而且这个钱,多半有人替他出。”

“嗯?”曹毓英没再开口,先把许庚身让进书房,等到坐下,已经想明白了,“是前天收到的那两个折子的事儿吧?”

“琢翁英明,判人断事,十有十中!”

两个折子,一个指的是李鸿章奏请开去吴煦上海道一职,一个是吴棠奏保候补道杨坊才具杰出,可堪大用。军机上商量过,隐隐觉得这两个折子似有关联,现在听许庚身这样一说,曹毓英知道自己猜得不错。

“吴棠是漕运总督,照道理说,苏松太的官员于漕运上有功的话,他是可以保。”曹毓英沉吟着说,“不过上海道的位子,到底还该看看巡抚和藩司的意思。”

关藩司的意思,是明摆着的,曹毓英所说的,自然是李鸿章。

“李少荃的折子也没有保荐谁,他要装大方,索性就让他大方一回好了。”许庚身说得很坦率,“上海道这个位子很要紧,也不见得湘军说给谁就给谁。还是要出于中枢诸公的决断。”

这句话打动了曹毓英。在心里默默掂量了一会。问道:“燕公和佩翁那里,逸轩有没有点缀?”

“都归我来替他办差,”许庚身毫无隐瞒,指了指桌上那个封包,“亦是此数。我也老实不客气,要过个肥年了。”

燕公是指恭王的老丈人桂良,佩翁则是指宝鋆,至于恭王本人。这点钱不在乎,反而是不必送的。

“杨坊在上海多年,吏情和洋场都熟,坐这个位子,我看行。”曹毓英点头道,“既然现在有吴棠的这一保,上头大约也不会驳回。明天上朝,我来跟王爷说。”

第二天,在养心殿奏对,说到李鸿章那个折子的办理。太后和军机之间,不免要讨论起人选。

“李鸿章说。吴煦要替他管着常胜军,上海道得换人。”慈禧先开口,“他倒是想换谁呢?”

“有一个人,倒是合适。”恭王把杨坊的履历报了一遍,最后说道:“正好漕运总督吴棠,也有一个折子保他,说他不畏艰苦,实心任事,以往在漕运的事情上,出过大力。他是苏松太候补道,常年在上海道衙门中帮办衙务,吏情是极熟悉的,也能说洋话。”

“嗯。”吴棠保杨坊的折子,慈禧自然看过,只是没想到可以用来充任这个位置。现在想一想,果然还挺合适,不过她亦有她的担心。

“上海道衙门,原来风气不好,要不然李鸿章也不会动本参掉好几个人!不知道这个杨坊,操守怎么样?”

“这一节太后似乎可以放心。”恭王很有把握地说道,“当初李鸿章参了四个人,偏偏没有参杨坊,足见他的操守一定是好的。”

这句话,是曹毓英几个人商量好了,提供给恭王的一个说法。然而当初李鸿章何尝不想参掉杨坊?只是碍于关卓凡的面子,不得不网开一面罢了,结果今日反过来被当做杨坊操守极佳的证据,真是他再也想不到的事情。

“哦——”慈禧觉得恭王的这句话很有道理,“只是现在要打苏州,上海道支应兵费的担子很重,不知道杨坊做不做得来……”

“太后见得极是!”恭王接上了话头说道,“不过这一层似乎也不用担心——当初关卓凡在上海办洋枪队,就是杨坊替他筹备军饷的,现在轩军的会带,那个入了籍的华尔,是杨坊的女婿。”

原来是这样!慈禧明白了,这是说,杨坊是关卓凡的人。

照道理说,既然有吴棠的保举,又是关卓凡的人,那么恭王的请求,可以照准。不过这一年来,慈禧太后在处理朝政和用人的心法上,都愈发有心得,比当初老练多了。上海道是个很重要的位置,于是她就有意要缓一缓,不肯贸然做答应的表示。

“知道了。”她点点头,说道,“先放一放,我们姐俩再想一想。”

说“姐俩再想一想”,其实是她要再想一想。这一天用过晚膳,照例在廊子里遛弯——要走足八百步,不仅可以养生,亦可以保持身材。

她知道,李鸿章的折子,请朝廷选人,自然是假大方,夹袋里是一定有人的,现在如果拿上海道去交给关卓凡,会不会引起曾国藩和李鸿章的不满呢?

一边走,一边琢磨,走着走着,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小安子!”

“在!”跟在她身后,替她数着步子的安德海小步跑上来,哈腰答道。

“你看着这儿,又掉了这么大一块漆!”慈禧指着一根廊柱说道,“这都已经是第四根了,你怎么当差的?这个廊子,早该让内务府来修整了。”

慈禧在这些事儿上,最是挑剔,安德海小心地觑了觑她的面色,把准备好的一段话拿出来了。

“回太后的话,六王爷说了,现在国家度支艰难,到处都得省着用,因此内务府现在也没钱,宫里的油漆,只能两年翻补一回。”说完这句,见慈禧没言声,才敢继续说下去,“六王爷说的也是实情,奴才听说,现在户部是穷的不行,只有外面的湘军最有钱。”

“胡说,你怎么知道湘军有钱?”

“外面的好官好缺,都在他们手里,想来自然是有钱的。”

这句话也不尽是污蔑,多少算是实情,然而慈禧不愿意跟太监谈论这些军国之事,因此只是哼了一声,继续走。

安德海却会错了意,见她没吱声,以为是默许,于是跟在后边,又大着胆子说下去:“宫里的用度,也不能全指望内务府,还得靠外面的孝心。奴才听说,那些个管钱的位子,非得是自己人来坐,才懂得规矩,也才知道孝心两个字儿。”

慈禧听了,霍地停住了脚步。安德海以为自己那句话说漏了,吓得一弯腰,不敢动了,谁知慈禧全然没有理他,自顾自地站在那里,沉思起来。

小安子的这句话,倒没有说错,她心里想。什么便宜都给湘军占去,那可不行,若论自己人,那么李鸿章和关卓凡,哪个才是自己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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