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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秀全死了。
城破的消息一传来,身处内城天王宫中的洪秀全便知道,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候。
江宁有外城和内城之分,所谓内城,也就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紫禁城,现在则是天王宫的所在。虽然也有宫墙,但与外城的城墙比起来,不可同日而语,想要凭此拒敌是绝无可能了。
所以当李秀成和“幼西王”萧有和,率残兵冲到天王宫,再次请驾的时候,洪秀全已经变得十分平静,端坐在御案之前,面前摆着一个精致的酒壶。
“尔等不用说了,我不走。”天王把话说得很明白,“天父天兄已经召唤我上天,天国的大业,我托付给太子。太子还只有十六岁,所以我又把太子,托付给你们。”
太子的本名,叫做洪天贵福,因为玉印上刻有“真主”二字,因此外间以讹传讹,将错就错,干脆把他叫成洪福瑱,读起来,是“洪福天”。
天王托孤,事情便就此定局。既然洪秀全的心意终不可绾,李秀成等一干人也只有带同太子洪福瑱,施礼退出,执行突围的计划,要替太平天国,保留这一脉火种。
金陵历经千余年的建设,是一个很庞大的城,不仅面积巨大,而且有山有水。入城的湘军,并不能处处覆盖,当然是把首要的目标放在天王宫上。很快,一条消息便在城内传开——逆酋洪秀全,已经在宫内服毒自尽了。
洪秀全一死,湘军的目标立刻便转向了搜掠财物珍宝之上,而原本在城外督战的曾国荃,大笑三声。一头扎在铺上,酣然大睡——实在是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倦到了极处。
湘军的松懈,为李秀成提供了绝好的机会。江宁九门,处处都有湘军把守。偏偏太平门侧那处炸开的倒口,没有安排成建制的军队去守卫。这是曾国荃的大意,也是人类心理上的盲点——这是我们攻进去的地方,难道还会有人跑出来么?
谁知真的有。李秀成以事先备好的官军号衣,替手下的上千残兵换了装,在僻静处隐匿到天黑。由倒口处一举冲出,趁夜色的掩护,绕过雨花台,向南疾奔。湘军固然发现有这一股人出了城,但连是什么人都搞不清楚,更不要说组织追截了。于是生生把这十几个王爷和一千多号人给放走了。
十几个王爷之中,洪秀全的两兄一弟都在其内,而洪秀全一死,太子洪福瑱更已经是“幼天王”的身份,变作“一国之主”。李秀成的打算,是南去江西,与等在江西边境的李世贤会合。再图大业。
这个打算,切实可行,因为湘军虽多,却都聚集在江宁城附近,不是打算抢功,就是打算抢钱,外围的大片地带,无人去管,反成空白。
果然,一路之上。并未遇到丝毫阻截,顺利得很,可是一旦脱离了险境,洪秀全的兄弟们,便又开始故态复萌。指手划脚了。
“干王”洪仁轩倒还好,这个从香港归来的读书人,虽然一直替洪秀全总理朝政,但毕竟知道这一次脱险,靠的全是李秀成,因此不言不语,一切听忠王的分派。但他那两个肥头大耳的哥哥,洪仁发和洪仁达,就没那么好伺候了,一会抱怨坐下的马匹不好,跑得不平稳,一会又喊累喊饿,要求停下来休息一会,让李秀成找东西来给他们吃。
然而怎么能停下来?周围的将士,俱都含怒不语,只有李秀成,却仍然容让着他们。
说是谦逊也好,说是软弱也好,总之这是李秀成性格中的一个弱点。亲眼目睹了天京事变中血流成河的惨状之后,李秀成在自己人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再演出反戈成仇的一幕。当初陈玉成气势凌人,他宁愿让地盘也不愿翻脸,在苏州的时候,他宁愿离城,也不愿跟郜永宽等人刀兵相见,现在面对天王的兄长,一向横行霸道的信王和勇王,又如何肯跟他们起争执?
于是干脆把自己坐下的那匹菊花青,让给洪仁达来骑,好歹让他不再啰嗦了。就这么逶迤前行,终于在方山,一头撞进了轩军的罗网。
自从得了关卓凡的吩咐,丁世杰、张勇和伊克桑,便加倍小心,决意要替老总把这一条“华容道”守好。
其实并不止一条道。通过方山向南去的,有一条大路,一条小路,另有两条山路。三个人商议了几次,决定以克字团的兵防御正面,以马队守两翼,将方山左近二十里,布置得密不透风。同时把游骑作为哨探,撒了出去,在方山之前十里内游弋搜索。
果然,江宁破城的消息传来不久,哨骑就发现了这支一千多人的队伍。虽然黑夜之中不能完全看清,但一副败军的样子是无疑的。官军既然在江宁大胜,又怎么会有这样一支败兵,急急地向外跑?
消息报回方山,丁世杰立刻判断这是一支长毛。于是命伊克桑偃旗息鼓,张勇的马队从两翼静静迂回,等到李秀成发觉不对,想下令掉转方向的时候,已经是身入重围,来不及了。
从天京城里逃出的这支队伍,虽说大多是李秀成手下的死士,但经过连日苦战,又奔波数十里,早已是精疲力竭,十成战力之中,所剩下的只有一二成,再者又夹杂了不少太平天国的贵人和眷属,哪里是养精蓄锐的轩军主力的对手?待到一声枪响,伏兵四起,就再难做出有力的抵抗,而等到身侧和身后的马队冲过来,更是立时便溃散了。
谁知溃则溃矣,散却不能够——轩军的两层包围圈,密密实实,上千只火把燃起,把四周照得通明,想要逃出去。实在难。一仗打下来,清点战果,“幼天王”洪福瑱、“干王”洪仁轩、“勇王”洪仁达、“信王”洪仁发等就擒,“章王”林绍章战死,“堵王”黄文金被杀。“幼西王”萧有和自尽,其余的人,被杀四百多,被俘近千。
最要紧的“忠王”李秀成,左腿中了一枪,从马上滚落草丛。终于还是被克字团的步勇搜了出来。
这样的成果,让丁世杰、张勇和伊克桑三人,几乎不敢相信。面面相觑,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愣怔半晌,还是伊克桑先想起来。
“这得飞报老总!”
“对!对!”丁世杰如梦初醒。匆匆写了一张战报,向张勇要了一哨骑兵,护送着那名材官,疾驰而去。
这些情形,关卓凡虽然还没有细问,但亦能猜个不离十。大功告成,心中自是欣慰已极。但还有一件事,是自读史以来,耿耿于怀多年的,今天非做个了结不可。
“李秀成,”他把张勇送过来的一把椅子,扯在李秀成的对面坐下,和缓地说,“你以一人之力,替洪秀全经略大局,只手独抗官军这么多年。我很是佩服。”
自关卓凡报了名,便紧闭双目的李秀成,大感意外,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他屡屡败在这个清妖的手上,现在更是连人都落入了他的掌握。哪里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关卓凡的这句话,是真心话。
在整个太平天国的运动中,李秀成是他唯一敬佩的人——对上忠诚,对友宽厚,对下有恩有纪,作战百变多谋,既不像洪秀全是个神棍,又不像杨秀清的暴戾无度,对于打下的“苏褔省”,管制开明,与民休养,让苏褔省的经济,甚至比朝廷治下的时候还要强。因此说,李秀成这个人,实在算得上是个英雄。
“我也知道,洪秀全虽然封你做忠王,却从未真正信任于你,他那两个王八蛋哥哥,在江宁城内横行霸道,指手划脚,凡事都要对你掣肘三分。因此今天你虽败了,却非战之过,你的委屈,我知道。”
闭目不语的李秀成,终于睁开了眼,望了一望,随即又把眼睛闭上。
“我今天,替你出一口气。”说完这一句,仰起脸叫道:“来啊!”
“嗻!”四围的亲兵,一声暴喏。
“替我把洪仁达、洪仁发,提进来。”
稍倾,四名亲兵架着那两位“王爷”进来了,向地上一放,喝道:“这是关大帅,磕头!”
这两位,原来都是老老实实的乡里人,自从以王兄的身份,进了天京,不但毫无点滴功劳,以白身封王,享尽荣华富贵,而且渐渐目空一切,招权纳贿,卖官鬻爵,甚至还堂而皇之地指点起军国大事来了——以他们那一点可怜的见识,这是从何说起?像李秀成这样真正打仗的人,也只有敢怒不敢言。关卓凡每每读史到这里,都不免拍案,恨不得将这两个猪一样的家伙,一刀杀却。
现在机会来了。
两个人跪在地上,肥胖的身子不住战抖,磕头如捣蒜,全无一点点骨气。关卓凡也不理会,拖长了声音喊道:“图林——”
“在!”
“替我掌嘴——”
“嗻!”图林心说,这倒新鲜,不知道我们爷为什么跟这两个王爷过不去。他向执法的亲兵要了一只“皮巴掌”过来,套在手上,兴致勃勃地问道:“请爷的示,打多少?”
关卓凡伸出一只手,叉开五指。
“打五下?”
“五——十!”关卓凡喝道,“各打五十!”
“嗻!”
噼里啪啦一顿皮巴掌扇下来,洪仁达和洪仁发两张胖脸,被打得高高肿起,满口血水,连牙都掉出来好几颗,这才被亲兵拖了出去。
李秀成依然没有说话,但苍白的脸上却泛起了红晕,胸口起伏,显是心中激荡已极。
关卓凡猜得到李秀成在想什么——这个人,未必宁死不降,自己若是个汉人,多半就能劝得动他。而若以他为号召,只手收服大江南北的数十万洪军残余,亦不是难事!
只可惜,自己是个“满人”,根正苗红的清妖。
“李秀成,我告辞了。”他站起身来,心里百味杂陈,“今日一别,后会无期,你自己保重吧。”
走出帐外,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说要替李秀成出气,其实也是要替自己出这口气,想不到穿越这件事,竟能了解这样一桩心头之恨,也算快哉!
待得来到中军帐里,还没等坐下,张勇就迫不及待地要献宝了。
“老总,你看!”张勇手抖抖地,捧着两件物事,“长毛的玉玺和铜印!”
关卓凡瞟了一眼,默默点头,半晌才开口。
“那个洪福瑱,我不看了,明天一早就回大营去。这里的所有人犯,要关足三日,不准审问!”他吩咐了一句再也想不到的话,“然后连同这个玉玺铜印,一起送到曾九帅的大营去。”
说罢,不管他们三个目瞪口呆的样子,一屁股坐到丁世杰的军铺上,就势躺下,扯过毯子往头上一蒙。
“累极了,我就在世杰这儿将就睡一会,没事别来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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