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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好,菜更是绝品!”许庚身放下酒杯,赞了这一句,面上是得意的微笑,“天下佳肴,以我们杭帮菜为第一,你服不服?”

藩司衙门偌大的花厅之中,只摆了这一桌菜,许庚身和关卓凡两个,不要人服侍,坐而对饮。关卓凡见他自夸,微微一笑,说道:“星叔是杭州人,自然是这样说,只怕曾督帅却要说是湖南菜才是无双美味,李少荃又要以浓色重油的徽菜为天下第一了。”

“嘿嘿,那也要看是谁来整治。”许庚身一笑,“我们那位扈姑娘,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好事办了啊?”

同为杭州人的许庚身,以书生意气,对扈晴晴“举身入衙”的那一段故事,大为赞叹,言辞之中,颇以为傲。

“正打算择一个日子,到时候,还要请星叔赏面子。”关卓凡心说,“好事”倒是已经办了,不过这一层,可不能让他知道,“两年没见,星叔还是不脱豪爽本色。”

算一算,他从咸丰十一年的十月带兵出京,到现在的同治二年六月,果然已经将近两年了。

“我们在京里,还不是那个样,逸轩你却是大不一样了。”许庚身感慨地说,“虽然只管着大半个江苏,却都是富甲天下的地方,足可大展拳脚了。”

关卓凡的这个江苏巡抚,与别的省不一样,情形甚为奇特,许庚身说他管着大半个江苏,不算错。

奇特的地方,在于江苏省内,设有两个布政使,也就是两个藩司。一个叫做江苏藩司,是关卓凡原先担任的职位,下辖松江、苏州、太仓、常州、镇江,一共五府。另一个叫做江宁藩司,管着江宁、淮安、扬州、徐州、海州厅等地方。如果是粗略的说。可以算成一个管着苏南,一个管着苏北。

巡抚这个职务,以前并不是一个固定的职务,从“巡”字便可以看得出来。到了后来,巡抚渐渐变作一个定职,凌驾于藩司之上,成为一省的老大。但用人行政,依旧要通过藩司来施行,这也是所谓“布政”两个字的含义,因此藩司所辖的地方,也就是巡抚所辖的地方。

江苏藩司,归江苏巡抚管。但江宁藩司,却由驻节江宁的两江总督直辖。因此现在江苏省内的两位“侯爷”,曾国藩和关卓凡,等于是一人管着半个江苏。

但真正的好地方,是在关卓凡的手里,苏松太常镇,外加一个上海!关卓凡心满意足地想。倒要借许庚身这番吉言,有一番作为才是。

“星叔,借你吉言。不过小弟到底还年轻,许多事情都还不懂,你得多指点我。”

两个人是在热河结下的交情,那真是“生死考验之下的友谊”,自然格外不同。丁汝昌入轩军,便是出于许庚身的举荐。而关卓凡出京之后,两人亦时有联络,后来杨坊升任上海道一事,京里更是交由许庚身一手筹划,因此两人之间,实在已无需额外的客气。

“逸轩,我们这一班军机章京出身的人。自然都不会跟你见外。琢翁是大军机,不用说了,朱学勤放了刑部,方鼎锐转了都察院做副宪。京里有什么消息,多少都能跟你通个气。”许庚身夹了一块肴肉,在嘴里慢慢地嚼着,沉吟道,“可是说起你来,经历还真是奇特……逸轩,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是刚满二十四岁吧?”

关卓凡窒了一窒,赶紧在心里算了算——说起来,“自己”是五月里的生日,还真是刚满的二十四!他不由佩服许庚身的好记性,笑着说道:“是,虚度了许多光阴。”

“你这若是还叫虚度,那我们这把年纪的人,又该如何自处?”许庚身摇了摇头,正色道,“在京里的时候,你是从一个九品的外委翎长做起,一路升到二品的左翼总兵。外放呢,又是从七品的知县做起,现在升了巡抚。你虽然是旗人,但军政两端,居然都是从最底下开始历练,直至高位,论起年纪,却又只有二十四岁……”

说到这里,不免又笑着摇了摇头,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把嘴里的肴肉冲下去,长吁了一口气。

“嘿嘿,二十四岁的侯爷!逸轩,你大约不读史,不知道这样的恩荣,自高宗之后,便只有福瑶林,约略可以相比。”

我不读史?关卓凡本能的楞了一下,继而在心中暗笑,说道:“是,不知星叔说的福瑶林,是哪一位?”

“福康安!”许庚身笑道,“跟你一样,都算是侍卫出身,二十一岁就封了男爵,二十九岁封一等侯,三十二岁封一等公,生前封贝子,身后赠郡王,行走军机,高宗倚为栋梁。这样的先例,逸轩岂有意乎?”

原来是拿乾隆一朝的福康安来比自己,关卓凡笑道:“福公爷的声名,我哪里比得起!”

“福康安虽说也是旗人里头出类拔萃的人物,不过到底也靠了父亲傅恒的恩荫,若是相比起来,你倒是更加不容易。逸轩,你可知道,福康安的爵号,也是嘉勇二字,跟你是一模一样的。”

关卓凡心中一动,想一想,小声说道:“星叔,谢谢你激励我,不过我听说,福康安一生的恩荣,那是真正的异数,旁人不好相比的……”

关卓凡所指的,是京城里私下流传的一个说法。这个说法,流传甚广,说福康安乃是乾隆的外出,也就是私生子,因此恩遇之隆,都是事出有因。

“嗐,你说这个。”许庚身并不当做一回事,摇头笑道,“那都是野史轶闻,无稽之谈,经不起推敲的。他的功劳,可都是凭本事,一刀一枪挣来的。”

关卓凡心说,我的功劳,却多半是凭了投机取巧,浑水摸鱼挣来的。不过这一层,自然不能说破,笑一笑,问别的事。

“星叔,我离开京城快两年了,不知京城里头,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这句话,问的自然不是市面儿,而是官场。

“自然还是王爷秉政,不过两宫的权威,也是日重,特别是西边儿的那一位,算是历练出来了,说出话来,越来越见分量。王爷还是那个漫不在乎的脾气,琢翁提醒过他几回,大约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按许庚身的说法,现在两宫垂帘,恭亲王秉政这个制度,还是满和谐的,不过日子久了,以慈禧太后的心机和恭王的脾性,生出什么龃龉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好在还有一个慈安太后,是个醇和的人,可以从中调护。

“现在京里的大事,只有两件,大家都议论得很热烈。一是勘平大乱之后的善后,这件事,无论朝野,都对湘军颇有微词,特别是曾家那个老九,都说他把江宁抢得海落河干,宝佩蘅管户部,为这个事跟王爷发过好几回牢骚——若是国库充盈,也就罢了,偏偏穷得叮当响,曾国荃还来这么一出,这不是不管国家的死活么?所以犯了众怒,听说有好几位御史,都在打算动本参他,风潮渐成,王爷也未必压得住。逸轩,你是从江宁回来的,那边的情形,自是最为清楚,依你看来,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论及人的操守,关卓凡就小心起来了,何况是曾国荃?虽说这是许庚身在问,不是外人,但他还是用了一个婉转的说法:“星叔,何必问?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如果没有,则根本无事,如果有,难道朝廷还能下旨,命令吉字大营把钱统统交出来?毕竟是刚打了大胜仗,即有瑕疵,也是过不掩功。”

许庚身缓缓点头,微笑道:“逸轩,两年不见,你是历练得愈发深沉了,强胜于那位曾九帅。我看他这一关,不好过,曾涤生真要替他这个老弟好好想想办法才行了。”

“星叔,这一回在江宁,我跟曾督帅见过两面。他是胸有绝大经济的人物,办湘军这么多年,艰难的时候多了,还不是都靠他自己挺过去?我看佩翁不必为钱的事烦恼,江宁的善后,绝不会向朝廷去伸手。至于曾九帅,我猜不必朝廷有所指示,当哥哥的自己就会有所处置。”

这是来自最前沿的切身感受,许庚身默默品味了一会,点头道:“好,好,你这话见得深了,难怪两宫和王爷,要召你回京。”

“召我回京?”关卓凡吃了一惊。

“我这次来,王爷私下交待了,等你把省里的事情安顿好,叫你写个折子,自请回京陛见,上头要有所垂询。”许庚身放低了声音说道。

原来只是陛见,不是内调,关卓凡放下了心,想一想,问道:“星叔,何以要我自请呢?”

“这么多立功的人,召谁不召谁?”许庚身带着笑意说道,“你是旗下的人,又是御前侍卫,自请陛见,旁人谁也不能说什么。”

话固然不错,可是……关卓凡踌躇了一会,还是把一句话问了出来。

“叫我回京,不知是王爷的意思,还是太后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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