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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利宾就急急赶到了清雅街。在巡抚衙门的小书房里面,跟关卓凡相对而坐,看着他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不知是要找自己来做什么。
昨天把通省的账目算完,关卓凡心里有了底。
不管余数多少,总归是能有一笔余数的,这些钱,不能乱花,都是民脂民膏,非用在刀刃上不可。他打算以其中的小头,来支应目前已经起办的几项新政,而大头——
存起来!
这个“存起来”,还不肯存在藩库里面,因为他觉得藩库这个地方,还不够保险,朝廷的手,还能够伸得进去。
倒是有一个保险的地方,肯定无人可以伸手,他把利宾找来,为的就是这件事。
“利先生,如果有一笔款子,要存在渣打银行,是怎样一个办法?”
这一问,倒让利宾有点奇怪了,小声说道:“逸轩,你的款子,除了上回交给姨太太那五万,别的本来就存在渣打里头,这是办惯了的事。”
“嗯,嗯,我说的不是私款,是官银。”
“官银……”这是不曾办过的事,利宾想了想,说道,“想来跟私款亦差不多,如果是藩台上的银子,那么开一个‘藩记’的户口,留下印鉴和签字,也就是了。利息上面,得看看有多少款子,存多久,才能开出盘口来。”
按利宾的说法,渣打银行对于一般存户是不给利息的,只有大额的款子,才可以情商,而给出来的利息,是在一厘到三厘之间。现在关卓凡既然说是官银。想来不会是三万五万的事,那么跟渣打去争一份利息,应当办得到。
“逸轩,不知道你要存多少钱?”
“唔,一年二百五十万两的样子。”关卓凡慢吞吞地说。“先存上两三年再说。”
利宾大吃一惊,一年二百五十万,那岂不是说两年五百万。三年七百五十万?看了看关卓凡,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知道他是说真的,于是默默在心里盘算了一会,才再开口。
“这么大的额子,三厘是一定拿得到的,我再跟英国人争一争。看能不能多加半厘。不过说到户口的印鉴。单留一个人的。只怕还不够了。”
“怎么呢?”
“这是英国的银行,特地为储户所做的打算。说句不吉利的话,若是存钱的那个人,出了什么意外,未必这么大一笔钱,就统统归了银行?总要留个后手才是。按逸轩你说的,有几百万两的话。大概得留三个人的,依顺序排下去。”
关卓凡明白了,稍加考虑,点了头。
“成,你去跟渣打谈吧。至于取款人的名字,第一个留我的,第二个留赵景贤,第三个就刘郇膏好了。”
“好,一两天的工夫,就一定能有消息。”利宾把他交办的事先承下来,才笑着问道:“倒是你存了这么大一笔钱,打算如何来用呢?而且存这么多,新政里头办实业的一项,怕就没有剩下多少了。”
“要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这一点钱算不了什么。”关卓凡脸色凝重地说道,“至于说办实业……利先生,回头你请容纯甫到我这里来一趟,我有话说。”
关卓凡跟容闳,是第三次见面了,每次看到这位唇上微髭,温雅干练的广东人,都觉得很有意思——自己已经替他保到了五品衔,他却依然不穿公服,而是西装领带,仍是一副西式做派。
本来就是美国人嘛,关卓凡想起他已经入了美国籍这件事,暗笑自己大惊小怪,心说这个年代外国人来做中国的公务员,倒是百无禁忌。
“纯甫兄,你请接着说。”关卓凡做了个手势,“都说完了,咱们再一块商量。”
从美国人科尔手里购买的旗记铁厂,是由容闳出任总办,由美国人白华朗担任总技师。另外,他还兼着广方言馆的副总裁一职。
“好,”容闳沉稳地点了点头,往下说,“抚台,现在你划过来的高昌庙一带土地,足有一百二十亩,地方是够大了,不过以这样的规模,原来的旗记就显得小了。不知抚台在原定的宗旨之外,是否还有意大张旗鼓,更进一步呢?”
原定的宗旨,旗记铁厂只从事枪炮船舶的修理,可是若仅仅如此,却又用不了这许多土地,难怪容闳有这样的疑问。
“哦?”关卓凡笑笑问道,“按纯甫兄的想法,该怎样‘大张旗鼓,更进一步’呢?”
“不仅要修理枪炮,更要制造枪炮,不仅可以修船,更要可以造船!”容闳略带激动地说道,“抚台,我已经跟我的总技师白华朗商量过,这些事情,未必不能做,只是需要另行添置机器和厂房。”
“不知要添置哪些东西?”
容闳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两张纸来,上面密密麻麻写得满满的,显是早有准备。
“汽炉厂是总动力,非建不可的;锻打铸型,汽锤厂也不能或缺;作为物料供给的话,熟铁厂和铸铜铁厂都得有;另外,还有机器厂、火药厂、木工厂、栈房、煤房、储料瓦棚这些,亦不可少,至于文案房、中外工匠居住之室……”
一开口便收不住,滔滔不绝把第一张纸上的东西说完了,又把第二张纸翻上来。
这一张,说的是机器,从母机说到子机,从卷枪管的机器,说到造船舵的机器,林林总总,不下百种,可见准备的功夫做得极足。
这是好事情!关卓凡心想,容闳虽不是实业出身,但海外的历练极丰,他既醉心于实业,又肯踏踏实实地下功夫,正是自己心目中最好的人选。
“抚台,再有一个,不论造枪炮还是造船,没有钢料则寸步难行。现在中国还不能自己炼钢,咱们好不好做一家钢铁厂,所练出来的钢料,则正好可以供应制造枪炮船舶之用!”
关卓凡一直静静地听着,不住点头,直到他终于说完了,停住了口。
“纯甫兄,喝茶!”看着说得口干舌燥的容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关卓凡笑笑,却忽然说起了另一个话题:“难为你,说得这么详尽,真是受教了。不知道你从美国回来,对铁路这件事,了解多少?”
“呯”的一声,容闳把茶杯猛地放在了案子上,眼里闪着激动的目光,顾不上失仪,也不去想为什么关卓凡忽然把话题扯到这个上面,急切地问道:“抚台要修铁路?”
对于关卓凡的见识,容闳经过前两次见面,已经很服气了,一个身在上海的朝廷官员,对于大洋彼岸的事情几乎了如指掌,那还有什么话说?现在关卓凡提出铁路这个事情来,正好搔到了他的痒处。
“美国的铁路,自我们道光年间就已经开始修筑,现在更是越来越发达了,东部和西部加起来,已经有一万六千多英里的线路,人货输送,迅捷无比!唯有那条横穿大陆,连结东西两岸的大铁路,因为修筑艰难,还没有完全贯通。说起来,自闽浙两广漂洋过海的华工,总有半数以上是正在修这条大铁路的,怕不有数万人之多。”容闳神采飞扬地说道,“铁路这个东西,实在是国之利器,现在西方人谈论一国之强弱,单以铁路长度而论,便可略见端倪。抚台若是有意,容闳愿为前驱!”
关卓凡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引得他如此激动,心说这个容闳,谈起造枪造炮,便把原先“修理研习”的宗旨给忘了,及至谈到铁路,却又把造枪造炮给忘了,可见他巴望中国自强的心,有多强烈。
“纯甫兄,你虽然寄籍美利坚,但赤子之心,拳拳可见,所以我还是拿你当自己人看待,有什么便说什么。”关卓凡铺垫了这句话,便忽然又把话题拉回到最初的那两张纸上:“若我现在准许你的旗记铁厂造枪造炮,先不论建造厂房,购置机器的花销,亦先不计较你每造一支枪、一门炮要花费几何,我只问你一句:所造枪炮,品质精准两项,与外洋舶来之货色相较,孰高孰低?”
正在满腔热血的容闳,被问得一愣,一时沉吟着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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