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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军衙门的刑讯,与刑部大牢各有千秋,对付嘴硬的犯人,并不用伤筋动骨,有的是让你开口的法子,李开山没有熬到半夜,就吐口了。第二天凌晨,结结实实的一份口供,连着李开山的花押,被送到了关贝子的府邸中。
这一份口供,对关卓凡来说异常重要。
他的手里,原握有吴棠给杨坊、杨坊给自己的两封信,安德海伪托圣意之名,替李开山谋求起复,这件事是一定有的,然而难就难在中间的环节全是由人传话,吴棠的信中也是语焉不详,既无人证,也无物证,内中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形,不能不想法子摸清楚。
那就得从明山身上想办法了。好在还有一个亲信遍布的步军统领衙门,四九城之内,这些事都可以叱咤立办。一边清查大小旅舍客栈,一边把那几个人的宅子牢牢盯死,终于从明山身上,把这个李开山挖了出来。穆宁的手下跟了两天,待到确认无误,关卓凡终于下令拿人。
现在好了,关卓凡一边翻看着李开山的口供,一边这样想道。这份口供,交待得很详尽,如何进京,如何找到故交明山,明山如何联络了宫中的安总管,如何议定四万两银子的价码,都写得清清楚楚。
美中不足的是,虽然知道安德海是通过漕运上驻京的差官,来向吴棠去办这件事,但李开山始终不曾亲自见过安德海,这些事,都是听明山转达的。
这也无妨——办案子的法门,讲究的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拿到这一份口供,为的是可以把明山和吴棠的那名差官牵出来。而从这两个人身上,才能把安德海牵出来。
拿下李开山,用的是犯夜的罪名,明山则有所不同。他是六品的京官。须得交由刑部经办,同时照例由吏部出奏。免去官衔。
这些都不为难,亦都是准备好的。于是第二天一早,李开山便由步军统领衙门移交刑部,刑部则以案情重大。涉案人恐有脱逃之嫌,先出了牌票拘提明山,再传漕运驻京提塘官刘满江到案质证,同时移文吏部,知会这一档子事情。
一连串的事情,公文如飞,办得非常利落。主承其事的人。都知道安德海这一回非倒大霉不可,然而彼此默契,谁也不肯说破,只管依足了规矩去办。
拘提明山的时候。是刑部的一个司官亲自带队。到了他的宅子门口,由一个与明山认识的书办上去叫门。
“四哥!四哥!”那名书办拍着门环喊。
略过了一会,才听见明山的媳妇在门里头问:“谁啊?”
“我,李得胜。”那名书办笑嘻嘻地说,“有一桩好事儿,要报给四哥知道。”
明山媳妇是得过吩咐的,不能见宫里头来的苏拉。现在听说是李得胜,吱呀一声,把门开了一条缝,向外一张,看见门口站着的这一群人,公服鲜明,瞬间便吓呆了。
门既然开了,就不能再让她关上,李得胜用肩膀一抗,将院门抗得大开,一群人便涌进了院子,明山媳妇被挤在一旁,吓得不知所措。
等到明山听见响动从堂屋里出来,看见这群刑部的衙差腰上都悬着腰刀,脸就白了——若是平常办差,都是持了水火棍子,只有捕拿重犯,才有挂刀这一说!
“明山,你也是公门里头的老人儿了,我们刑部办差的规矩都该知道。”那名司官沉着脸说,“我不锁你,你自个乖乖儿的跟着走,别作怪,免得彼此不便。”
待到明山懵头懵脑地被衙差们夹护着出了院门,没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他媳妇那一声长长的哭号。
“要死啊——”
婆娘喊的这一声,颇不吉利,明山脚都软了。等到被带到刑部,立刻过堂,哆哆嗦嗦听明白了要问的是什么事,却又一时精神起来——还以为是跟安德海一起构害关贝子的事发作了,原来只是李开山的事!
李开山的事,有人证有口供,不认是做不到的,但是只要不从自己嘴里把安德海牵连出来,他在宫里就非得想法子救自己不可。于是咬了牙,只肯认收受银两,替人谋差这一件,再问他向谁去谋,便不肯招了,只说是正在运动,并没有确实的法子。
他心里清楚得很,收了钱替人谋差,若是没有成功,刑部也只能比照“贪赃不枉法”的例子来处置。丢官受杖是免不了的,然而不在乎——只要肯花钱,将来官总能回来;一样的道理,钱花到了,杖责八十连衣裳也不会打破,这些都是小意思。
想通了这些,心气更旺,嘴也咬得更紧。他是现任的六品官,没有奏免之前,又动不得刑,审案的刑部司官一时也拿他没什么法子。
好在不止他这一条线,等到漕运上那位提塘官刘满江一到,形势又变得不一样了。
刘满江是作为人证传来的,不是犯人,因此两位审案的司官面子上还是客气的,申明了事由,让他站着答话。
“刘满江,你是久在京城的人,做事情的轻重,你晓得吗?”
“回大人的话,下官晓得。”
“嗯,凡事要讲实话,不要替你们督帅招惹麻烦。”
“是,请大人放心,下官一定有什么说什么。”
这是刘满江聪明的地方——安德海要吴棠替李开山销案起复,这个不假,然而自家大帅一来不曾替他办,二来安德海口称是太后的意思,至于真假,谁去管他?有这两条在手,稳若泰山,没有丝毫担心,又何必去说假话,节外生枝?
刘满江的态度,让两名司官很满意,清了清嗓子,正式开问。
“李开山说,是宫里的安总管向你接头的。这件事,有没有?”
“有的。”
“是怎样一个情形?”
“李开山侵吞漕银,我们大帅张了榜要拿他。安总管说,他的事儿不大。看怎么能替他销了案子。保一个差事。”刘满江先替吴棠把地步站稳,才小心翼翼地说。“安总管特为吩咐了,这是圣母皇太后的意思……”
“胡说!”两名司官异口同声地喝道,对望一眼,面上都变了颜色。
还没怎么问。就闹出来这样一句话,那还怎么往下审?只得一面先把明山收监,让刘满江在侧房暂住,一面把情形报给堂官,刑部汉尚书朱学勤。
这样的事,太过耸人听闻,连朱学勤也是没有想到的。要办安德海。结果办出一个西太后来,那不是开玩笑么?
不过总不能把刘满江证供里面的那一句话涂了去。到底该怎么办,还是看关卓凡和恭王的意思好了,于是朱学勤把案情的卷子取了。吩咐备车,要看看军机上的诸公,是怎样一个说法。
然而这样突兀其来的情节,让军机上的诸公,也犯了大难。听过了来龙去脉,把案卷看了,一时谁都没有做声。
“王爷,贝子,”沉默良久之后,许庚身忍不住开口了,“小安子自然是伪传懿旨,这是不消说的。我们是国家大臣,吃的是朝廷的俸禄,权监乱政,败亡之象也,岂能坐视?当然是该怎样办就怎样办!“
这一番话,颇见大臣正色立朝的风骨,人人听了,为他的语气所鼓舞,都是精神一振,只有关卓凡,沉吟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星叔,你说的何尝不对?只不过,到底还有投鼠忌器这一条。”他环顾在座的几位,“按律奏明,请旨处置,当然是正办,只是这样一来,一定会耸动朝野,不免有损圣德。”
这话说得就更深一层了——就算小安子是假传懿旨,但众口相传之间,什么样的说法都会出来。无风还起三尺浪,何况是这样的事情?坊间自然会有一班人,绘声绘色地把事情编排在太后头上,而把小安子说成是顶缸的倒霉蛋。那么慈禧太后的“圣德”,便不免有所污损。
这是想得到的事情,几个人都可以意会,只有许庚身不甘心,说道:“那难道就放过了小安子?”
“也只好放过了他,”关卓凡摇着头,不胜痛心地说道,“在言路上有所规劝,哪怕把话说得重一点,也就是了。”
关卓凡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有圣德两个字压住,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而且言路上的折子,虽然太后可以留中,但是规劝的作用,总是可以起到的。于是大家就按这个思路去商议,决定只办明山,明天出奏,先免了官再说。
到了第二天叫起军机,说完了别的事情之后,由关卓凡开口,把这件事提出来了。
一个六品官犯事免职,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慈禧照例问了一句:“他犯的什么事儿啊?”
“他收了钱,在京里替吴棠底下的一个犯官,谋取开复。”
本来是一件小事,可是忽然听到了吴棠的名字,慈禧便不免留上了心。既然是吴棠底下的犯官,不在两江运动,怎么要在京里托人?就算托人,怎么非得托一个六品的官?
“他收了人家多少钱?”
“四万两,先收了人家两成的定,八千两。”
嚯!这一来,连慈安太后都留上了神。
“这个什么明山,本事倒不小,”慈禧皱了眉头说,“他一个六品的官,凭的什么,就敢帮人家办这件事?”
“这一节,臣等……”关贝子被问得略显狼狈,吞吞吐吐地说,“臣等一定尽心查明。”
这叫什么话?再看看底下的一班军机大臣,一个个脸色都颇不自然,慈禧的心中登时疑云大起。
“关卓凡。”
“臣在。”
“你们办事情,总要秉了公义良心,糊里糊涂地打马虎眼,那可不成!”
“是,臣等不敢欺罔。”
“那个明山,到底走的是谁的路子?”
“他说……是太后的懿旨,着吴棠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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