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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声桓说“若世上本无神机营”之时,紫禁城军机处内,五位大军机议论的题目,也正是神机营。
“开议之前,”关卓凡说道,“有几句话,得说在前头。”
文、曹、许、郭四位大军机,一齐注视着轩亲王。
“神机营是旗营,”关卓凡说道,“之前,但凡一涉旗务,汉员便要避嫌——”
微微一顿,“这个规矩,摆不到台面上,可谓之‘潜规矩’——”
潜规矩?——这个说法,咦,有点儿意思啊。
“我不管它是‘潜规矩’,还是‘明规矩’,”关卓凡继续说道,“总之,一定是一个‘坏规矩’!旗务亦是国务,军机大臣掌国之枢柄,只要是国务,就是军机大臣的事儿!何可分什么旗务、汉务?”
文、曹、许、郭,都是心头微微一震。
“从今儿起,”关卓凡说道,“这条规矩——这条‘汉员不涉旗务’的‘潜规矩’,就算作废了!——彻底作废!”
微微一顿,补充了一句,“若有人再拿这个来说事儿,我就得问他一个‘挑拨旗汉,是诚何心’的罪名了!”
文、曹、许、郭四人,相互以目,缓缓点头。
关卓凡一笑,说道:“所以,今日之议,琢如、星叔、筠仙,你们三位,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曹毓瑛代表三位“汉员”大军机表态:“是,谨遵王爷的钧谕。”
“好了,”关卓凡说道,“诸公请抒伟论吧!”
有人沉吟,有人犹豫,有人跃跃欲试,不过,一时之间,并没有人说话。
这个情形,在军机大臣会议之时,还是比较少见的。
关卓凡笑了一笑,“看来,积重难返啊!”
他看向文祥,“博川,似乎,还是得咱们俩来抛砖引玉呢!”
文祥勉强笑了笑,正在斟酌措辞,曹毓瑛说话了:“也不算积重难返。不过,神机营是博公手创,来龙去脉,博公最为清楚;何去何从,博公的章程,也一定最为高明。这上面,咱们先请教博公的意思,我想,是题中应有之义。”
“琢如,”文祥微微摇头,“你这话,叫我脸红了。”
顿了一顿,“创立神机营,我确实参与其事,不过,若说由我‘手创’,就当不起了。”
又顿一顿,“至于神机营的‘来龙去脉’,包括其今日之种种不堪的情状,不是什么秘密,非但我,在座各位,也都是清楚的。”
说到这儿,苦笑了一下,“不识庐山真面目的,大约——只有‘身在此山中’者,不然,何以竟致行此荒唐悖乱、不可思议之举?”
“博公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曹毓瑛说道,“譬解极妙,不过,荣仲华、恩露圃、文圻中三位,也是‘身在此山中’者呀。”
文祥默然片刻,说道:“琢如说的是,只好说……人不同人了。”
“我看,”许庚身说道,“奕譞既是‘身在此山中,’亦是‘身在此山上’,他眼神儿既不好,脚底又是一片迷雾,放眼放去,只觉得如登仙境,如御长风,众山皆小,不在话下,根本就不晓得,何为‘庐山真面目’!”
曹毓瑛、郭嵩焘一齐说道:“不错,星叔的譬喻最精!”
文祥心中震动,不是因为许庚身的“譬喻最精”,而是醇王在他口中,已经变成了“奕譞”。
醇王的爵位,目下并未革去,按理,还是应该称他“醇郡王”的,可是,许庚身的“奕譞”,脱口而出,自然而然,毫无滞碍,而曹毓瑛、郭嵩焘的反应,亦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曹、许、郭三人,已经不把醇王当做“醇郡王”了!
他们的心目中,醇王已经成了地道的“乱臣贼子”了!
文祥心中黯然,可是,怪得了谁呢?
他缓缓的点了点头,说道:“我亦以星叔之说为然。”
顿了一顿,“其实,我也是‘身在此山中’者……”
话刚出口,就被关卓凡打断了:“博川,你这个话,我就不敢苟同了——你和目下的神机营,什么关系也没有!”
文祥摇了摇头,“王爷,我和目下的神机营,确实是没有什么关系了,可是,不必讳言,我对神机营,总还是有一份香火之情的——”
顿了一顿,“我是说,说到神机营的‘何去何从’,琢如方才虚美我的章程‘一定最为高明’,其实,关心则乱,我的章程,一定最不高明!”
转了一圈,似乎是将球踢回到了关卓凡和“汉员们”的脚下,其实,文祥既然说,他对神机营,“总还是有一份香火之情的”,是“关心”的,则在神机营“何去何从”的问题上,他的真实的意见,已经用一种既不避嫌疑、又非常委婉的方式表达了出来:希望不要对神机营赶尽杀绝。
当然,何谓“赶尽杀绝”,文祥自己也还没有一个非常明确的概念。
“神机营为天子禁军,”曹毓瑛慢吞吞的说道,“天子禁军居然要造天子的反——这,可真是叫人尴尬了。”
文祥一滞,面色变得灰暗了,说道:“是,真正是无可逭其咎的!”
先表明了基本的“政治正确”的立场,然后说道:“我想,‘神机营’三个字,一定是用不得的了;也要进行大幅整改,裁汰冗员……呃,我想,裁掉三一,甚至二一,都是应该的……”
“博公,”郭嵩焘微微皱眉,“我是不大知道神机营的,不过,你说‘整改’——嗯,以你之见,神机营果然‘整改’的过来么?”
文祥又滞了一滞,叹了口气,说道:“实话实说,神机营积弊之深,若要我回过头去经理,我也没有足够的把握,能将之‘整改’过来的,不过——”
他看了关卓凡一眼,“如果接手神机营的,是……轩军呢?”
曹、许、郭三人,心中都是一动。
“王爷,”文祥看着关卓凡,语气非常诚恳,“我是这么想的,朝廷在神机营身上,前前后后,扔了上千万两的银子,如果就此……唉,那可真正叫血本无归了!如果神机营沉疴得愈,那么,好歹这上千万两的银子,不算打了水漂!”
顿了一顿,“我在洋人那里,听来一句话,觉得很有道理——一群狼,跟着一只狮子,那么,每一只狼,都会变成一只狮子;一群狼,跟着一只羊,那么,每一只狼,都会变成一只羊。”
咦,洋人说过这样的话么?
不过,你的意思俺懂——醇七是羊,俺是狮子?
在座有人就想:文博川“狮子、狼、羊”之说,似乎不无道理?如果神机营果然“整改”的过来,并归于轩军掌控,甚至,变成轩军的一部分,似乎,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予以保留啊?
当然,就像文博川说的,得换个名字,不能再叫“神机营”了。
曹、许、郭三人,也看向关卓凡。
关卓凡微微一笑,说道:“我不敢以狮子自居——不过,博川,如果你说的‘一群狼’,其实根本就不是‘一群狼’,而是……‘一群羊’呢?”
文祥一呆:“‘一群羊’?”
“是,”关卓凡说道,“一群狼,跟着一只狮子,或许,每一只狼,都会变成一只狮子;可是,如果是一群羊跟着一只狮子呢?每一只羊,都会变成一只狮子吗?”
文祥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恐怕,”关卓凡说道,“这群羊,莫说变不成狮子,就连狼,也变不成吧!”
文祥嗫嚅了一下,还是说不出话来。
“诸公请想一想,”关卓凡说道,“轩军是怎么来的?”
轩军是怎么来的?——什么意思?
“当年,”关卓凡说道,“我带出北京的,拢共只有六百二十七人,只好算是一个架子,可不能就说‘成军’了——轩军之‘成军’,是在上海。”
顿了一顿,“轩军‘成军’的兵,哪里来的?难民!——轩军之所以为轩军,这个兵,是从难民里挑出来的!”
“难民——每一个,都是颠沛流离,艰苦备尝,人间之惨痛,目极之,身受之,九死而一生!”
“这是‘成军’,之后,还有‘扩军’。”
“轩军之扩军,是在美利坚,轩军今日之局面,就是那次扩军奠基下来的。”
“轩军扩军的兵,又从哪里来?华工!”
“华工——每一个,都是抛出了身子、豁出了性命,出没怒涛,异国万里,荒服莽原,挣扎求存!”
“神机营呢?”
说到这儿,文、曹、许、郭四人,都明白轩亲王的意思了。
“别的不说,单说操练——”
顿了一顿,关卓凡说道,“轩军的操练,是可以累死人的——我不瞒各位,这样的事情,几乎每个月都有!”
四位大军机,都是一震。
“其实,”关卓凡叹了口气,“天底下哪里有什么点石成金?金子是炼出来的,不是点出来的,石头就是石头,金子就是金子,石头里如果没有金子,哪个也炼不出来!”
“练兵和炼金,都是一样的,没有一丁点儿可以取巧的地方!”
曹毓瑛双掌轻拊,说道:“王爷说的对极了!俗话说,琢玉成器,前提是得有一块玉啊!——不管是璞玉还是什么玉!如果本就是一块顽石,哪个能够把它琢成玉器?”
关卓凡点了点头,“琢如说的不错,就是这个理儿。”
顿了一顿,“当然,并不好说,神机营三万余军士,个个都是一块顽石,可是——”
说到这儿,微微苦笑,“怎么说呢?譬如,有一个大筐,先装进来一万只桃子——就算这一万只桃子,每一只都是新鲜的好了。后来,这个大筐,陆陆续续的,又装进来两万只桃子,这班后来者,绝大多数,却都是烂桃子,那么,可以想见,过不了多久,原先那一万只新鲜桃子,也得跟着烂掉——今日之神机营,就是这个局面了。”
三万只烂桃子?好家伙,够壮观的呀。
“实话实说,”关卓凡说道,“神机营草创之时,如果交给我管带,我还多少有些信心——不过,也不敢说,每一个都带成了狮子!”
“可是,事到如今,再让我去管带神机营——”
“唉,”关卓凡摇了摇头,“天底下,既不会有什么点石成金,也不会有什么化腐朽为神奇!你们真当我手里,有观世音的杨柳枝、净水瓶?现在把神机营塞到我的手里,我的法子,亦不过是烂一只桃子、扔一只桃子,如此这般下来,博川方才说的,三去其一,甚至,二去其一,怕是打不住的!”
就是说,这三万只桃子,都是烂桃子——所以,都要扔掉。
至此,轩亲王的态度,呼之欲出了:神机营,必须裁撤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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