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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天上午巳初——就是说,明天可以“歇息”一整天了。
慈禧做事的习惯,本是“今日事今日毕”的,她的脾性,亦向来是直面困境、不惮于挑战的,可是,听到“东边儿”后天才过来,还是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
面对慈安,确实“情怯”。
转念一想,关卓凡需要一定的时间,拿自己说的这些——“辅政王”、“三宫垂帘”等等,去给“东边儿”打底儿,明儿个一天,他自然是拿来办这个事儿用的,如此,正说明他对“辅政王”、“三宫垂帘”的诚意啊!
想到这儿,不由笑靥如花,说道:“你这两天,怪忙的,不大好分神儿,小官儿的名字……可以迟一点儿再说。”
“啊?哦,是,谢太后体谅。”
慈禧妙目流波,“要不然……我替你……分分劳?”
关卓凡微微一怔,“‘分劳’二字,臣如何当得起?该如何办理,就请太后训谕。”
“什么‘办理’不‘办理’的,”慈禧嗔道,“给自个儿的儿子起名字,又不是办差,你别一张嘴就‘等因奉此’。”
“是,是。”
“我是说——小官儿的大名,自然还是你的‘差使’——”
说到这儿,慈禧自己先笑了,轻轻啐了一口,“都怪你!我这一张嘴,也是‘差使’、‘差使’的了!你可是把我给带坏了!”
我把您给带坏了?
“呃……臣惶恐。”
关卓凡心里想,姐姐,您的兴致,可真正是不错啊。
嗯,这算什么?“做小儿女态”?
嘿嘿。
“我是说,”慈禧拢了拢发鬓,“小官儿的乳名,我可以替你来想。”
顿了一顿,“孩子的大名,自然归做爹的起;乳名嘛,归做娘的起,应该也在情理之中吧?——这个,不算我僭越了你吧?”
关卓凡赶忙欠了欠身,说道:“一切唯太后之命是从!不过,‘僭越’二字,务请太后收回——这两个字,臣……万万不敢承受?”
慈禧格格娇笑,“我偏不‘收回’——这两个字,就搁在原地儿,就要你‘承受’!”
“太后……”
“你别打搅我,我正动着脑筋呢!”
关卓凡只好闭嘴。
慈禧一支手放在腮边,拇指、中指轻轻捏住了下颌,食指点在面庞上,轻轻的扣动着,同时,微微的偏转了头。
面颊如玉,红云淡染,那只欺霜赛雪的柔夷上,凤仙花汁涂染的指甲,鲜亮耀目。、
关卓凡觉得自己的心跳,莫名其妙的快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慈禧微笑着叹了口气,然后轻轻的摇了摇头,放下手来,说道:“我这个脑筋,在这些事儿上头,真不算好用!想来想去,不是金啊,就是玉啊,恐怕……都不能中你的意。”
“太后起的,自然都是好的……”
“得啦。”
长长的睫毛下,秋水流波,“哎,你说,咱们索性一直叫他‘小官儿’好了——就拿‘小官儿’做他的乳名,好不好呢?”
“呃,也……”
关卓凡的“好”字还没有出口,慈禧就先自我否定了:“不好!不然,小官儿懂事儿之后,嘴上不说,心里一定抱怨,阿玛、额娘对他,怎么那么不上心啊?——连起个乳名,都这么偷工减料的?”
这几句话,尤其是“不上心”一说,说者未必无意,听者更是有心,关卓凡十分尴尬,不晓得该怎么答话,只好含含糊糊的“嘿、嘿”了两声。
“其实吧,”慈禧说道,“我是真觉得,‘小官儿’拿来做乳名,挺好的,将来,他有了弟弟妹妹,他呢,就改成‘大官儿’,下边儿的弟弟妹妹呢,就‘二官儿’、‘三官儿’……你看,又好听,又省事儿!”
什么?弟弟妹妹?!
您的意思是……您还要生?!
我,我……
我这一次,连“嘿”都“嘿”不出来了。
慈禧乜了关卓凡一眼,嫣然一笑,“算了,我也不动这个脑筋了——动了也不管用!是吧?小官儿的事儿,还是得指望做爹的,做娘的——使不上劲儿啊!”
这就“画公仔画出墙”了。
“嘿,嘿……”
关卓凡不由自主,抬起右手,轻轻的拭了一下额头——已是微微见汗了。
哎,这么翻来覆去的……您到底有完没完啊!
“小官儿的名字,还是等你忙过这两天了,再说吧!”
“是,是!”
“那,咱们……后儿个见?”
“是,后儿个……见。”
玉儿、李莲英以及七福晋,都能够明显感觉到,圣母皇太后的心情极好。
轩亲王离去的时候,已经到了传午膳的点儿,玉儿过来请示,是否这就传膳?
“传吧。”
顿了顿,慈禧补充了一句,“把七福晋请过来,一块儿用吧。”
于是,七福晋就过来“陪膳”了。
膳桌一人一张,菜式一式两份,一人一份,这些,都是按着规矩来的;不按“规矩”的,是圣母皇太后满面春风,时不时的,隔着桌子,和七福晋说几句话儿——不是什么要紧话,都是些王公内眷、七姑八婆的事儿,不过,“食不言”,传膳的时候,说这么多话,可是少见!
玉儿和李莲英交换着眼色:不晓得主子和轩亲王两个,都说了些什么?
膳后上茶,慈禧说道:“你们去准备一下,歇过午觉了,咱们请七福晋‘游船河’。”
玉儿和李莲英,都是心中一动,赶忙齐声应道:“是!”
慈禧转过头来,微笑着对七福晋说:“不晓得你有没有见到后码头的那只小火轮?今儿个的天气好,风也不大,未正时分,日头晒着,应该也还暖和,咱们坐船,在河上逛一逛,倒是很适宜的。”
七福晋连忙谢恩,笑着说道:“那只小火轮,臣妾也见到了,新奇的很!今儿个,臣妾托太后的福,也要开一开洋荤、见一见世面了!”
“‘开洋荤’,”慈禧含笑说道,“我其实比不上你——火轮车我还没有坐过呢!只好拿只小火轮出来,跟你显摆显摆,算是扯平了。”
七福晋忙不迭的逊谢,玉儿和李莲英又偷偷的交换了一个眼色:圣母皇太后的兴致,真正是很好啊!
“对了,说到‘开洋荤’”,慈禧啜了口茶,闲闲的说道,“今儿个传晚膳,咱们请七福晋用洋膳吧。”
洋膳?
哎哟,上一次“传洋膳”,可是有日子的事儿了!
玉儿响亮的应了一声“是”,然后说道:“请主子的示下,在哪儿传晚膳呢?”
慈禧略微沉吟了一下,说道:“‘蓝厅’吧——那儿地方宽绰,也像个用洋膳的地方。”
“是!”
慈禧一人传膳,一般就在寝卧的外间,今儿个的午膳,七福晋“陪膳”,便移到了寝卧对过的饭厅。在七福晋看来,这个饭厅,地方已经很不小了,那个“蓝厅”,又是个什么所在?听着,似乎还要更加“宽绰”一些?
“这个‘蓝厅’,”慈禧似乎晓得七福晋在想什么,“天花和墙壁,都是白色,不过,地毯、窗帘、桌椅,通通都是蓝色的,因此,就叫了这么个怪名字。”
顿了顿,“这里边儿呢,还有个小笑话。”
听到“小笑话”三字,七福晋的身子,微微前倾,做出一副极感兴味的模样,说道:“臣妾最爱听笑话了,太后说的笑话,必定是极好的!”
慈禧一笑,“你误会了,不是那种笑话——”
顿了顿,“我上一次来天津的时候,关卓凡跟我说,这个蓝厅,‘是照着法兰西皇宫的样子装修的’,我说,‘你又没有去过法兰西,怎么晓得法兰西皇宫什么模样’?”
七福晋凑趣道:“是呀,他是怎么晓得的呢?”
“话一出口,”慈禧说道,“我自觉这话反问的没有道理——他虽然没有去过法兰西,可是,主持修建行宫的,说不定就是个法兰西人呢?”
“呃……也是。”
“我刚想说句什么,转圜一下,他说,他没去过法兰西,不过,去过美利坚——美利坚总统的‘白宫’,里边儿就有一间‘蓝厅’,是学法兰西的,他觉得好,就在官港行宫这儿,也修了一间。”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我说,”慈禧说道,“‘哦,我明白了——美利坚学法兰西,你学美利坚,你是个二道贩子!’”
说罢,抿嘴儿一笑。
其词若憾,其实深喜。
七福晋也不由笑了——不是装的。
“太后这么说他,是不是……刻薄了一点儿?他其实是……一片苦心呢!”
一片苦心。
慈禧心里,深深的叹息着。
“他脸皮厚,”圣母皇太后的声音,淡淡的,“一锥子都扎不出血来,偶尔递几句刻薄话过去,只当替他搔痒了。”
这话七福晋没法子接,可不接的话,气氛一定会变得尴尬,于是小心翼翼的转了话题:“臣妾听说,‘洋膳’的规矩大,臣妾一窍不通,很怕……到时候君前失仪呢!”
“再大也大不过咱们自个儿的规矩——不过是怎么‘舞刀弄叉’罢了,到时候,我教你,稍稍一学,也就会了。”
当初,是他手把手教我“舞刀弄叉”的……
唉,回想起来,好像是昨天的事儿,又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儿……
七福晋骇笑:“‘舞刀弄叉’?”
“是啊,‘洋膳’不用筷子,不论什么,都先拿刀子切了开来,再拿叉子叉起来吃——嗐,有什么呀?咱们满洲人吃肉,不也是用小刀子切了开来,扎住了,往嘴里送吗?”
“啊?是,是。”
整个官港行宫的气氛,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那层薄薄的愁云惨雾消散了,人们的脸上,出现了既欣慰、又有点儿诡秘的、心照不宣的笑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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