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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东堂子胡同,外务部。
法兰西国署理驻华公使博罗内向大清国外务部尚书钱鼎铭递交“最后通牒”。
自从收到了这份“最后通牒”,博罗内就觉得,自己由头到脚、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张开了!走起路来,周身生风,飘飘然有若凌虚,那个舒爽劲儿,简直非言语可以形容!
巴黎颟顸的老爷们,终于清醒过来了!
我的苦心孤诣,终究没有白费!
中国人……关逸轩……哼!你们这班黄皮猴子,也终于有今天了!
此刻,他笔直笔直的站着,胸膛挺的不能再高,那颗脑袋,简直就好像要顶破外务部的屋顶了。
由始至终,博罗内连一个象征性的礼貌动作——譬如,微微颔首什么的——都没有做。
可是,眼前,这个钱尚书的反应——
钱鼎铭接过“最后通牒”,大略的看了一遍,半盏茶的时间内,脸上的神情,平静淡然,没有几乎没有任何波动。
如果完全没有波动也就罢了,问题在这个“几乎”——看过了,伴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钱尚书的嘴角,轻轻的撇了一下。
一直紧盯着中国外交部长的博罗内,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个微妙的神情——
他娘的,你这是什么态度?你难道不应该或者张皇、或者愤怒,甚至,惊恐咆哮,至于失态吗?
你的反应,实在不能叫我……满意!
钱鼎铭合上“最后通牒”,抬起头来,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犹在,“好,东西我收下了——贵使还有什么见教吗?”
东西?呃……
博罗内滞了一滞,“见教?这个话,难道不是应该由我来请问尚书阁下的吗?”
“哦?我?”钱鼎铭微微的耸了耸肩,“我能说什么?贵使晓得的,敝国外交的决策权,并不在我这个外务部尚书手里呀!”
娘的,你又来翻这个老梗!
还有,这个微微耸肩的动作,怎么瞅着这么别扭呢?——博罗内差点儿以为,接下来,钱尚书要双手一摊了——讲究“仪态端肃”的中国官员,是从来不会做这种欧美人惯做的动作的。
博罗内瞪着钱鼎铭,过了片刻,终于无话可说了,“告辞!”
不待钱鼎铭有所反应,转过身,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博公使心里,别提多别扭了!
那个感觉,就好像一只鸟儿,本来长风浩荡,扑腾了几下子翅膀,眼见就要腾空而起,御风而行了,然而,就差了那么最后一口气儿,又跌回了地面,再也飞不起来了。
中国人对“最后通牒”及其内容不感意外,倒不叫博罗内意外——这个“最后通牒”,御前会议之后,先向新闻界公布,再由外交部电告驻华公使馆,因此,在自己到达东堂子胡同之前,中国人是有可能已经得到了相关信息的——
可是,他们的反应,不应该这么平静啊!
就好像……没有这回事儿似的?
博罗内想象中的张皇失措也好、暴跳如雷也好,都没有出现——他可是满心期望看到中国人的跳脚呀!——跳得愈高,愈好!
如是,将会叫博公使何等之满足和快意?
现在——不爽!
实在不爽!
博罗内出门之后,钱鼎铭的脸色立即阴沉下来,一声憋久了的冷笑,重重的吐了出来,“哼!”
然后,“来人!立即呈送辅政王!”
此时的辅政王,正在西苑北海,替露易丝公主做“地陪”。
天朗气清,风和日丽,初春的北海——
等等!打住!
先别写游记了!
哎,你是不是说漏了什么?维多利亚公主呢?还有……皇帝呢?
总不能就关卓凡和露易丝俩人吧?
呃……就他们俩人。
啊?一个云英未嫁,一个有妇之夫——孤男寡女的,还有这种操作?
咳咳,就是有这种操作——不过,不得已,实在是不得己。
登基大典接见八国公使之时,皇帝对普鲁士公使李福思表示,她热切期待着腓特烈王储和王储妃的到访,并说,“我虽然在北京长大,可是,北京的道路,却不大熟悉;不过,如果只是参观紫禁城和西苑,我一定会是一个很好的导游。”
腓特烈王储率普鲁士访华代表团要员觐见皇帝之后,便同卡尔亲王二人,离开北京,赶赴天津,取道回国,并没有安排什么参观游览的项目,不过,维多利亚公主和露易丝公主姊妹留了下来,第二天,再次入宫,这一回,皇帝履行了自己“做导游”的诺言,和皇夫一起,陪着两位洋公主,在紫禁城里转了一大圈。
不晓得是不是这个圈儿转的太大了些,回到钓鱼台国宾馆不久,维多利亚公主便头晕目眩,卧床不起。
维多利亚公主玉体微恙,一得到消息,关卓凡便派出最好的医生——当然不是太医院的那拨儿——连夜赶到钓鱼台国宾馆,同随行维多利亚公主的英国医生会诊,结论是,王储妃殿下只是习惯性的昏眩发作,并无大碍,静摄就好了。
不过,如此一来,原定的第三天游览西苑的行程,就只好取消了。
次日一早,皇帝在皇夫的陪同下,亲临钓鱼台国宾馆,殷殷致意,维多利亚公主大表感动,同时,也反复致歉:唉,我这个昏眩的老毛病,多少年了,都查不出具体的病因,总是在不该发作的时候发作,真是耽误事儿!实在抱歉,实在抱歉!
皇帝反复安慰:医生已经说了,王储妃微恙,静摄是第一紧要的,别的事儿,就不要多想了,嗯,王储妃大安之后,我还是要做这个“导游”的,眼下,不着急,不着急!
其实还是“着急”的,腓特烈王储将妻子和妻妹留在中国,不是真请她们在这儿休闲娱乐、放松心身的,维多利亚公主姊妹肩负着普鲁士和英吉利的外交任务——游览紫禁城也好,游览西苑也好,都是任务之一,少一项,这一次中国之行,便失色一分。
而且,她们呆在中国的时间有限,一项行程,取消了就是取消了,基本上不存在皇帝说的那种“顺延”的情形——如是说,仅仅是虚安慰罢了。
“我还好,”维多利亚公主微笑说道,“要说‘着急’——”
说到这儿,看向胞妹,“露易丝大约比我还要‘着急’些呢!嗯,这个……”
取消游览西苑的行程,露易丝公主确实是失望的,不过,她的失望,却无关加诸于她身上的普鲁士和英吉利的外交上的“失色”还是不“失色”。
维多利亚公主欲言而止,想说什么,关卓凡心里,是门儿清的,于是,他对皇帝“翻译”道:
“维多利亚公主以为,西苑的安排,其实可以照旧——她本人虽然需要留在国宾馆休息,但露易丝公主无恙呀,因此,既定行程,不必变易,只是在犹豫着,若只露易丝公主一人,身份上头,是否合适?”
微微一顿,“我看,这个顾虑,并无必要——露易丝公主为维多利亚公主胞妹,代替胞姊出席相关活动,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维多利亚公主“身份上头,是否合适”的顾虑,是指露易丝公主单独一人之时,既不能代表普鲁士,也不能代表英吉利,她又不是长公主,身份到底有限,其实没有资格请皇帝陛下做她的“导游”的。
丈夫的话,皇帝心领神会,说道:“王储妃尽管安心静摄,我看,明儿的行程,就请露易丝公主‘代姊出征’好了!待到王储妃大安了,咱们再逛一回西苑,到时候,露易丝公主就可以做姊姊的‘导游’了!”
皇帝的话,既得体,又诙谐,满座皆欢,露易丝公主一双美丽的碧眸中,更是充满了喜悦。
孰知,第二天早上一起身,皇帝又出状况了,目涩头沉,连打了几个喷嚏,赶紧传了御医过来,请过脉,不过“朝乾夕惕,宵衣旰食,备极勤劳,偶感风寒”,服个三、两贴药,也就好了,可是,圣躬微恙,自然也是要“静摄”的,今儿个的“导游”,无论如何是做不成的了。
那么,既定的行程,该怎么办呢?
钓鱼台国宾馆那边儿,客人都差不多整装待发了,这个时候,主人才说取消行程,这得多煞风景啊?说不定,客人还会有生出什么其他的想法,以为主人到底是看露易丝公主不起,昨儿个的漂亮话,不过是敷衍两姊妹用的,如是,本来好好的一件事情,岂非大大的变了味道?
“只好这样了,”皇帝说道,“人家那边儿既是‘代姊出征’,咱们这边儿,就是‘代妻出征’了!”
啊?
关卓凡大为踌躇,“这……合适吗?”
“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皇帝似笑非笑的,拿一根葱指,轻轻的戳了丈夫一下,“我都不介意,你就别——啊嚏!”
关卓凡赶紧拿起妻子的手,放回被子,再替她掖好了被角,“别动手动脚的了——小心漏了风!”
“我偏要动手动脚——”皇帝隔着被子,又拿小拳头怼了坐在床边的丈夫一下,“哎,我说,你就别扭扭捏捏的了,赶紧的吧!看看,都什么时辰了?”
关卓凡有些尴尬,说道,“可是,西苑我不熟啊!三海之中,略略熟悉一点儿,也就是北海了——”
话一出口,便晓得不对了。
关卓凡对西苑确实不熟,屈指可数的几次进出,也都在中海一带——譬如,穆宗的时候,英、法、俄、荷四国公使请按《天津条约》觐见,并递交国书,觐见的场所,就放在西苑中海的紫光阁;今上登基,八国公使中和殿觐见,之后的“赐宴”,也摆在紫光阁。
这两次,关卓凡作为政府首脑,自然都是与会的。
因此,“略略熟悉一点儿”的,应该是中海才对,怎么会是北海呢?
怎么会是北海?哼哼,穿越之前,北海公园俺是去过的,可是,中南海,哪里有机会进去啊?
皇帝倒没有听出什么不对劲儿,“那正好——我看,那个露易丝公主,对琼华岛上的白塔很有兴趣,你就带着她去爬琼华岛好了!西苑那么大,一个上午,也就只够在北海一带转一转了!”
琼华岛位处北海,岛上的白塔,在西苑之外,就能遥遥望见,形制又是欧洲所无的,自然会引起客人的兴趣。
关卓凡无可奈何的说道,“好吧,不过,话可说在前头,我今儿个‘代妻出征’,可是‘奉旨行事’,回来之后,你可不许揶揄我。”
“怎么?”皇帝娇笑,“还没有‘出征’呢,就有些心虚了?”
“你看,我就说了——你要是这个样子,这桩差使,可就难办了。”
“得,得,不揶揄你了!快去吧,客人说不定已经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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