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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王微微一怔,随即目光闪烁,那个样子,好像眼前摆了一件了不得的物事,一时之间,不晓得该不该伸出手去?

宝鋆倒有些奇怪了,自己方才那句话——“国家姓爱新觉罗,主事儿的,却不许姓爱新觉罗”,就事论事,好像没什么特出的啊?

过了好一会儿,恭王慢吞吞的说道,“佩蘅,有意无意的,你又道常人之不能道了。”

“六爷,”宝鋆笑道,“一定是‘无意’的——我可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国家姓爱新觉罗,主事儿的,却不姓爱新觉罗——”恭王说道,“对爱新觉罗,说不定……更好些。”

顿了一顿,然后用更加肯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嗯,更好些!——说不定,不是好上一些,而是好上许多、许多。”

宝鋆呆了一呆,将恭王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饶他七窍玲珑的心思,还是咂不出味道来,只好说道:“六爷,你同大和尚们在一起呆的太久了,打出来的机锋,不是我这个俗人、蠢人想的明白的,还请明示。”

恭王一笑,“你别兜着圈子骂人了——不就说了你一个‘汲汲复戚戚’嘛!耿耿于怀,至于嘛!”

“嘿嘿!”

“我是说,”恭王隐去笑容,“若‘国家姓爱新觉罗,主事儿的,却不姓爱新觉罗’,那么,有些事儿,就不该爱新觉罗担责任了——”

顿了顿,“譬如,和法国人的这一仗,万一——我说的是‘万一’,只是拿这一仗来做个譬喻,你可别往岔里想——万一,咱们打输了,那么,这个责任,无论如何,担不到爱新觉罗的身上。”

“啊……”

宝鋆脑海中电光一闪。

他急速的转着念头,过了一会儿,说道:

“六爷,我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不是说,爱新觉罗氏虽然不掌国柄,可是,正因为不掌国柄,所以,国家就出了什么篓子、乱子,也怪不到爱新觉罗氏头上——”

微微一顿,“因为爱新觉罗氏置身世事之外——嗯,应该说,置身世事之上——所以,就算天下纷争惑乱,爱新觉罗氏照旧可以高高在上、安富尊荣?即是说,这个国家,照旧……姓爱新觉罗?”

这就叫“莫逆于心”了!

换个人,十有八九,会将恭王的话,理解成以下意思:既然爱新觉罗氏无需为打败仗担责,那么,就可趁机将“国柄”从需为打败仗担责的那个人手中夺了回来,重掌朝政,而不会往宝鋆说的这个路子上去想。

恭王对宝鋆,不但有不满,而且有警惕,可是,却为何依旧拿他做唯一的知己,和他说这些再不会和第二个人说起的话?——即便文祥,恭王也绝不会与其讨论国家姓爱新觉罗还是姓关这种话题的。

原因就在这儿:天下虽大,宝鋆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给予恭王这种莫逆于心的快乐了。

“不错!”恭王目光灼灼,“佩蘅,你‘置身世事之上’一说,尤其精妙!”

“嗯,做个不大恰当的譬喻,”宝鋆说道,“譬如听戏——譬如,宁寿宫大戏台!台上纷纷攘攘,你方唱罢我登场,对面儿的阅是楼,听戏的,却从始至终,只是同一拨儿的人!大戏台上,你们爱怎么唱,就怎么唱!爱谁唱,就谁唱!随你们的便!反正,阅是楼里听戏的,从始至终,就这一拨儿人!——爱新觉罗氏!”

恭王忍不住双掌轻轻一拍,“佩蘅,我就说了——你能道常人之不能道!”

宝鋆出神半响,叹了口气,说道:“如是,大清的国祚——爱新觉罗的国祚,可以瓜瓞延绵、至于永久了!”

“瓜瓞延绵”的本意,乃为祝颂子孙繁衍不息,一般不会和“国祚”扯在一起,不过,此时之语境,宝鋆如此用法,一语双关,倒是十分贴切。

恭王微笑不语。

过了片刻,宝鋆说道:“或许,‘国家姓爱新觉罗,主事儿的,却不姓爱新觉罗’——确是一件两全其美之事,不过,六爷,这个事儿,现在言之尚早,而且,说不定只是咱们自个儿的一厢情愿——哎,你可别怪我说话不好听啊。”

“没啥不好听的——”恭王坦然说道,“这个事儿,确实言之尚早,现在唠一唠,不过务务虚罢了。”

顿了顿,“其实,目下就认定‘主事儿的不姓爱新觉罗’,似乎也稍嫌早了一点儿,这一回去天津接普鲁士访华代表团,逸轩不是带上了老八么?而且,老八的排名,还在曾涤生、文博川之前。”

“六爷,你的意思是——”

“老八和逸轩,”恭王含笑说道,“走的一向近,说不定,这往后,我这位八弟,就要大用了呢!”

“八爷大用?”宝鋆一哂,“怎么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呢?”

“轩邸其人,”宝鋆说道,“别的不去说他,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若斤两不够,就是天王老子,他也不会摆到秤上的!”

顿了顿,“譬如……睿王吧,老头子跟轩邸走的更近,可是,谁都晓得,他那个‘宗室银行总裁’,只是一个‘荣衔’,轩邸不过拿他做一件摆设罢了,难道,还真的请他‘主’宗室银行的‘事儿’不成?”

“老八几斤几两,”恭王用微带嘲弄的语气说道,“我这个做哥哥的都不晓得,你倒晓得?”

彼此年纪相差太大,三个弟弟,只有奕譞一个,恭王交集较多,较为了解;钟王、孚王两个,交集很少,确实不好说人家“几斤几两”。

“六爷,”宝鋆说道,“你这么说就是抬杠了,八爷也不是小孩子了,如果学问好、有本事,这么些年,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看的出来?”

恭王笑笑,不说话了。

“好吧,”宝鋆说道,“咱不说八爷了,我重拾我方才的话头——有人说轩邸‘对旗人顶不好’什么的——”

顿了顿,“其论据,除了‘下边儿’、‘上边儿’什么的之外,还有一个——神机营。”

恭王默然。

“目下,”宝鋆说道,“‘买断旗龄’只限外省驻防旗人,还没‘买’到京八旗这儿,不过,有人说,用不着‘买’啦,神机营三万多号人,一股脑儿的赶出了旗,连个‘旗籍’都没留下——‘买断旗龄’什么的,好歹还给人留了个‘旗籍’的空名儿啊!”

顿了一顿,“好家伙,这一下子,替朝廷省了多少银子?——一人三百两,拢共一千万两!”

恭王微微冷笑,“要这么说,还不止呢!——没了神机营,往后,朝廷每年都要省下二、三百万的银子呢!”

“是啊!嘿嘿!嘿嘿!”

恭王微微苦笑,“佩蘅,那你想逸轩怎么做呢?神机营所谋者,可是谋反造逆!平心而论,逸轩算是仁至义尽了!还多给了一次机会——神机营自个儿不要嘛!自个儿要往城外头跑嘛!”

顿了顿,“这种事儿,换一个人、换一个朝代,譬如,落到祖龙、汉武的手上,少说也得掉万把人头吧?剩下的,一定远远儿的发配边疆,还轮得到你‘出旗’不‘出旗’?——逸轩可是一个人也没有杀!”

“六爷,”宝鋆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晓得——你说的都对!”

顿了顿,“可是,有一个事实,咱们也不能装做看不见——神机营这三万多号人,都是从各旗、各京营挑上来的,都是各旗、各京营的精萃!这三万多号人一去,不夸张的说——京八旗,散架子了!”

恭王轻轻一声冷笑,“精萃?”

过了片刻,摇了摇头,“还是那句话——自己个儿不争气,只好叫没法子了!”

“好吧,”宝鋆说道,“不说神机营了,说过另一件事——这件事儿,可真是‘有人说’,不是‘我说’——我也被弄得一头雾水。”

“你还有‘一头雾水’的时候?稀奇了——好,请道其详吧!”

“这一回请普鲁士王太子阅兵,”宝鋆说道,“轩军出动了一个什么‘髡发营’,这个事儿,六爷,你听说过吧?”

“什么‘髡发营’?说的那么难听!人家那叫‘特种合成营’!”

“哈,哈,”宝鋆打着哈哈,“六爷,你现在对轩邸,可真是——”

顿一顿,“好,好,不是‘髡发营’,是‘特种合成营’!六爷,你是山人不出山,能知天下事啊!没有你不晓得的!不过,我要说的——呃,有人说的,还是‘髡发’的这个事儿——”

说到这儿,举起手,在自己的头顶比划了一个圈儿,“可是都剃光了呀!”

“那又如何?”

“六爷,”宝鋆微微皱眉,“你不觉得有点儿古怪吗?——呃,可是连辫子也一齐——”

说到这儿,又做了个平平一划的手势,“……了呀!”

“割”字没说出口来。

恭王微微一怔,想了一想,说道:“又如何?——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儿吗?‘特种合成营’之‘髡发’,那个意思,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剃光头发,即明‘斩断牵绊,无顾无惜,一往无前,断胫决腹,赴死疆场’之志!——是吧?”

“是啊……”

宝鋆心中嘀咕,你连“髡发”明啥志都晓得,还真是“山人不出山,能知天下事”呢!

“既然要剃光头,”恭王说道,“自然就不能留下辫子,不然算怎么回事儿?——不然,就只能叫‘剃头’,不叫‘剃光头’了!”

顿一顿,“怎么?‘有人’怎么说啊?”

“六爷,真的是‘有人说’,不是‘我说’——嗯,有人说,轩军这么干,是……变易祖宗衣冠!也不晓得,关……到底想要做什么?”

恭王的脸色,阴沉下来了。

过了一会儿,冷笑着说道,“变易祖宗衣冠?西法练兵,戎装面圣——祖宗衣冠,早就变易了!那个时候,怎么没见‘有人’跳出来说这个、道那个呀?”

“六爷,”宝鋆“嘿嘿”一笑,“你晓得的,‘衣冠’这个东西——衣裳和头发,到底不是一码事儿。”

“人家不过就一个营的兵剃了光头,”恭王淡淡的说道,“几百千把人的,又不是全军上下十万兵都剃了光头,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这个‘有人’,不过是鸡蛋里挑骨头,欲加之罪罢了!”

“呃,六爷,万一——我说的也是‘万一’——万一有一天,真的十万兵都剃了光头呢?”

恭王目光一跳,“十万兵都剃光头——焉有是理?十万颗光头,有多好看么?”

顿一顿,“哎,我说,这个‘有人’,到底是什么人啊?”

“哟,六爷,”嬉笑回到了宝鋆的脸上,“这个我就不能说了——说了,你以后可就听不着这些闲白儿了!”

“‘闲白儿’?”恭王似笑非笑的,“佩蘅,真的是‘闲白儿’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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